[劍三]夕陽本無恨

第2章 ☆、壹、柳夕

窗外明月高懸。

柳夕醒過來的時候，時值半夜。她躺在溫暖的被子裏，睜開眼睛看着頭頂繡着牡丹花的帳子，又移到枕邊自己青蔥一般白嫩纖細的手指上。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片刻以後，她疑惑的搖了搖頭，從枕頭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本名叫《南柯夢》的傳奇是前些日子三哥柳靜海從市井中為她買來，特特讨她歡心。她也的确十分喜愛，昨晚翻看之後，特意塞到了枕頭下。

“莫不是枕着這本傳奇，所以昨晚，也是一夢南柯……”回想起夢中的景象，柳夕卻不由打了個寒顫。“為何淳于棼做得南柯太守，生兒育女叱咤一生，我卻落得那樣下場？”

在那夢中，她遠赴江南，和藏劍三莊主葉炜相識相知相愛，為他生了一個女兒。本該是苦盡甘來、幸福美滿的一生，然而到頭來，他的父親不肯認她這個媳婦，她的哥哥為了她和葉炜拔刀相向，然後……她為了制止他們生死相争，竟然拔刀自刎了。

柳夕伸長手探去，她的刀就挂在床頭，刀柄上系着一串火紅的璎珞。這是父親柳風骨親手為她打造的雙刀，取名“永安”，卻是特意為她而作，因而以她的小字做名。

此刀薄而鋒利，極為柔韌，甚至可以彎曲藏在腰間。柳夕是家中嬌女，雖也練刀法，但從未見過血。柳風骨借刀教育女兒寧彎不折，并不像三個兒子那樣要求寧折不彎，也是一派拳拳愛女之心。卻不想夢中的自己竟然如此決絕，竟以此刀自刎而死……

柳夕的眼角劃過一道清淚。她幾乎不敢想象，夢中她死後，和葉炜對峙的二哥如何，急急趕來的爹爹、大哥、三哥又該如何。他們如此深愛她，卻親眼見證她的死亡，心裏又該如何悲傷、如何仇恨藏劍山莊呢？

她想阻止葉炜和二哥柳浮雲對決？她這一死，那兩個人才是非拼個你死我活！那夢中的柳夕，究竟是愛着葉炜，還是恨着葉炜？！

柳夕心裏悵然。千裏赴江南，費盡心力讓葉炜重拾信心，若不是愛，還有其他什麽理由？

可也或許正因是愛。葉炜頹然時對她頗為冷淡，生活的艱苦她也只能一力扛住，并不是不恨的，只是愛壓倒了一切罷了。女兒出生後情況雖有好轉，然而不得藏劍葉家認可，他也沒什麽好臉，又給了她深刻的打擊。

随後是在霸刀，親眼目睹丈夫和兄長刀劍相向，終于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那個柳夕或許覺得此生是不可能再讓藏劍霸刀同處一室，自己也終究夾在其中難以做人，百般無奈之下，才選擇了自刎一途。

只可憐了她的小女兒葉琦菲，小小年紀卻親眼目睹母親自刎面前，不知道日後，她跟着父親，又該如何自處呢？

後來的故事，柳夕并不知道。如今尚未見過葉炜、只知道他是藏劍三莊主的她，也只能感嘆夢中“柳夕”的可悲。選擇和葉炜生死相随，或許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時刻，然而換來的結局如此悲哀，不知道她死前，有沒有感到後悔。

半夜醒來後再難入睡，柳夕直接枯坐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清晨坐在飯桌上，她也是一副睡眠不足萎靡不振的模樣。

坐在她身邊的柳浮雲給她盛了碗湯，摸了摸她的頭。“夕兒，昨晚是沒睡好嗎？”

見他滿臉擔憂之色，柳夕心裏一暖。她想着故事裏的結局，她在疼愛自己的二哥面前自盡，如此決然，将心比心，不知道兄長心裏是怎樣的痛苦。不由伸手夾了一筷子雞絲放到二哥碗裏，悄聲道:“沒事，就是昨晚睡得有些晚。”

柳驚濤聞言，不由哼了一聲，道:“莫不是又看那本書看得太晚吧？老三，我就說那種市井傳奇，不要拿給夕兒看，你看看，倒耽擱了睡覺，又有什麽好的。”

他說得嚴厲，柳靜海卻不吃這一套，只一個勁兒的給自己夾菜。“那有什麽，夕兒喜歡麽，今天午睡早點睡就是了。”

大哥柳驚濤看似粗犷實則細膩，眼光犀利心性沉穩，家裏上下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三哥柳靜海武功不濟，卻愛好舞文弄墨，是北地有名的才子。兩個人時常鬥嘴，但實際上感情極好。柳夕和柳浮雲相視而笑，就知道肯定有這出。

等他們互相說了兩句，坐在上首的柳風骨輕咳一聲，打斷了兄弟倆的鬥嘴。“好了好了。夕兒，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可不能再因為這些東西晚睡了。”

柳夕含笑答道:“是。”溫順的低下頭喝粥。

小女兒性情最是溫順，柳風骨倒也放心。摸了摸胡子，他扭頭看向最滿意的二兒子柳浮雲。“你已經決定要去江南了？”

柳夕握着瓷勺的手微微一頓，掩在長發下的眼睛頓時睜大。

“爹，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葉炜放話說沒有‘無雙劍’應允，誰敢妄稱俊傑，我倒要看看，是他那無雙劍厲害，還是我的吞吳刀鋒利！”

柳浮雲根骨清奇，頗有天賦，又得父親柳風骨的指點，也是年青一代裏赫赫有名的強者。他雖然對家人頗為溫柔體貼，其實也相當心高氣傲，被年紀更小的葉炜生生壓了一頭，更是難以忍受。

柳夕當然能夠理解自家二哥的心情，她自然也有這樣不服輸的時候。藏劍霸刀兩個天之驕子的一場宿命對決，本是整個江湖都十分期待的事，甚至她偷眼看去，柳驚濤和柳靜海盡管板着一張臉，眉眼之間卻止不住的透出自豪和喜悅來——瞧，這就是他們的兄弟！

她本來也該同樣感覺到自豪的，但夢中的場景卻不知怎麽止不住的在她眼前湧現。那個風姿卓越的白衣少年，揮舞的長劍，飛揚的衣角，桃花落了他一頭一臉。他臉上的驕傲猶如初升的朝陽一般，猶如火焰一般灼灼燃燒着。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那一戰，柳浮雲雖然敗北，言語之間卻對葉炜頗為認可。強者總是值得尊重的，若是沒有之後的那些事情，或許他們能成為惺惺相惜的好友也說不一定。

柳風骨點了點頭。他一向不怎麽約束兒子們，完全任由他們各自發展，聽到柳浮雲如此自信的宣言，既沒有贊揚，也沒有斥責，只不淡不鹹的說了句你自己決定就好，便放開手去不再多管。

幾個孩子都熟知他的脾氣，自然不會多說。柳浮雲老早打包好了行李，只等着和父親說一聲就立刻出門。

盡管自己也覺得夢境不怎麽可信，然而送自家二哥出門的時候，柳夕還是忍不住抓着他的手不放。若是明知道兄長此戰會輸，還是讓他去藏劍山莊的話……盡管夢中柳浮雲面上無異，誰知道他心裏會怎麽想？他的驕傲不比葉炜少，那樣的敗局，真的對他沒什麽影響嗎？

她這樣踟蹰，落到兄長們眼中，卻是也想跟着一起去的意思。柳夕雖然不像葉五小姐那樣身體孱弱不良于行，但畢竟還是個稚齡幼女，就算是有兄長們陪着，最多也只去過附近的幾個小鎮而已。

“夕兒也想去江南玩？”舍不得扳開妹妹的手，柳浮雲只能彎下腰耐心哄她。“下次，下次哥哥帶你去好不好？這次是辦正事，不能帶着夕兒哦。”

柳夕只是可憐巴巴的擡頭和他對視，水汪汪的杏眼含着淡淡的淚光。

柳靜海幾乎立刻就心軟了，忍不住對兩個哥哥說好話：“不然就讓妹妹跟着去嘛，夕兒那麽乖，不會惹麻煩的。”

兩個哥哥不約而同的瞪了他一眼：這是不惹麻煩的問題嗎？

然而柳驚濤跟着一想，卻又覺得這樣也很不錯。他雖然對自家二弟的實力頗為自信，卻也不篤定他一定會贏。按照他一貫細心的想法，若是葉炜敗北，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但若是柳浮雲敗北，便是嘴上不說，心裏恐怕也過不去那道坎。

更何況其實他也想去江南看看……心念一動，他幹脆撈起柳夕，飛身上馬，一手伸向柳浮雲。“快！快過來！”

柳靜海大張着嘴巴，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他家大哥已經抱着弟弟摟着妹妹，一騎絕塵的跑遠了。只留下一句帶着笑意的話語，由風聲帶到他耳邊——

“三弟，不要忘了給爹說一聲！我們都走啦！”

……所以，其實我不是你親弟弟對吧，大哥？

被抛下柳三少站在風中，第一次覺得，自家的兩個兄弟實在是太無情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