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公子，趙地已經傳來消息，說是水已經混了。”一間客棧裏，一個長相普通到幾乎見過既忘的男人小聲說道。
趙陌只是站在窗口處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街道上有許多小販，平民百姓有些匆匆而過，有些則稍停腳步，他看到有個明顯穿着粗糙的男人此時正小心的從懷裏掏出一吊錢，又仔細數了又數幾十枚銅板交給那小販，接着便接過一支不用看就知道并不精致的珠花戴在身邊婦人的頭上。那男人笑得一臉滿足，那婦人笑得一臉嬌羞。
那男人一看就不富裕，有可能他今兒買了珠花，明兒就要吃不上飯，可他依舊那麽溫柔的看着自己的媳婦，沒有一絲埋怨，又過了一會兒，那男人牽着自己的媳婦慢慢走遠，消失在街口。
“公子，已經不能等了。”身邊的親衛忍不住提醒道。
趙陌深吸了一口氣，笑得有些落寞，他此番來到宣地真的是一心想要将九娘接走，可人一來反而注意力就被宣地糾纏的利益所吸引。他很清楚他的背景很弱，勝算也小。他的祖上其實就是趙國幾代前的皇帝，只是他的先祖懦弱很快便被堂兄篡了位，他們這一支也被嚴密的看管起來，直到趙陌父親那一代，皇帝自家出了亂子，他們才被人慢慢忽視，不然他想要游學也是不太可能的。
趙地的人包括皇室都看不起他們，覺着他們自甘堕落，多少代人只求安逸舒适的生活，卻完全忘卻了先祖的血性與驕傲。他們就像是皇家宗族的蛀蟲一代代在夾縫中扮演着纨绔的角色。可誰能明白他們這一支想要延續下去的求生欲，誰能清楚他們一輩一輩暗地裏偷偷的部署着奪回皇位的計劃？世人都道他們這一支男子往往早逝多是縱欲過度，可誰會知道他們其實都是勞心勞力，心血透支而死的？
他們這一支數代人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甚至是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有些族人甚至為了生存還娶了仇人之女，在那些世家的眼皮底下茍延殘喘，就只為了能讓自家的血脈重新占據趙地的皇宮，而這一日恐怕很快就要到了。
宣地的諸侯蒼家并不聰明，尤其是坐在蒼王位置上的那個，不然也不會被個太監拿捏，然而宣地文有太師坐鎮，武有衛家邵家元家，現在還多了個秦蛟，若是沒有意外，宣地還能支撐起碼三代。
想他這一支在趙地孤立無援，雖然暗地裏仍舊有曾經的家臣追随，只是忠心的大多都在當年跟着他們被貶，自己生存都尚困難，尤其一些老家臣甚至都離開了官場成了販夫走卒或是農民獵戶，而那些後頭陸陸續續投靠新主子的也早就不将他們放在眼裏，甚至有些還幫着那些世家欺壓他們，早就不能相信了。
為今之計，他們這一支若想得勝，除了趙地私下的權勢外，最好能找到外援，比如宣地，比如夏地，至于吞掉鳳地的袁地野心實在太大，一個弄不好恐怕就會被反噬，說不定連趙家的江山都要易主。至于其他幾處眼下應該已經與趙地如今的皇子們達成了協議。
可……九娘是秦蛟的未婚妻，他若是帶走了明月香，那他等于就斷掉了宣地這個有利的盟友。帶還是不帶？
“等着明家九姑娘出門，立刻來報我。”趙陌長長的出了口氣，他這已經算是垂死掙紮了。
“公子，這恐怕不妥！”親衛跪下懇求道，若是之前那九姑娘沒有婚約，公子不過是想法子将個姑娘帶離宣地，要容易的多，可現在若是真帶走那姑娘，就恐怕必然要與那秦蛟對上，這對公子大大的不利。
只他們不知，若是按照手劄上所述，那明月香的原身還真就不願嫁給個武夫，否則也不會趙陌來尋便跟着跑了，趙陌因為極愛她便也真的忍痛斷了宣地這個盟友，以至于牽連甚廣，還因此死了不少原本不用犧牲的人。好在他真龍天命最終還是坐上了那個位置，但他遷怒秦蛟，秦蛟又恨他奪妾，宣地自然也成了趙地第一個用戰争收複的諸侯國，雖說秦蛟的叛逆成就了趙陌之後的不世功業，然而戰火一起，民不聊生，引發後續宣地将近百年難以恢複，這也是那位祖師奶奶以及道門不想看到的。
“不用說了，我心意已決。”趙陌背着手，想着剛剛那對夫妻，若是九娘願意相随他也願意為她豪賭一次。
被秦蛟帶走了府裏七個下人還有兩個番邦的細作，明府上終于恢複了平靜，明老爺也在家裏好好歇息了一陣。也虧得是秦蛟在國都有幾分權威，否則這麽大的事情明家絕對壓不住，指不定就要走上次的老路，這回明老爺可沒女兒可以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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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着這走商也不是好事，如今閉了關也是好事，你瞧瞧你這走商都把細作弄到家裏來了。”老太太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可見是吓得不輕。
這若是往常，明老爺還會覺着富貴險中生，可經過這一二再再而三的折騰，明老爺也有些疲倦了，再加上他曾經就想着攀附權貴，讓家裏從商轉士，這眼瞅着家中女兒們都有了去處，兒子看樣子也不是個熊的，到也沒必要這麽搏命了。
“兒子省得了，原本想着再多掙一些家業，如今邊關走不通了，到不如安心在宣地謀生，兒子這段時間也派人去別的縣實地考察過，其實咱們宣地也有不少生意可以做，像是生絲，像是玉石，若是做的好了，不比走商差。”明老爺坐在床邊看着自己蒼老的母親，略帶愧疚道。
老太太嘆了口氣道：“如此便好了，我老了，好些事情也經不起了。你也要多為家裏人想一想。”
明老爺趕緊起身恭敬道：“是。”
“過陣子六娘就要出嫁了，你也知道我最是疼她，且不要讓府裏的事兒影響了喜氣。至于八娘與十娘我這裏也準備了些東西，一會兒讓你媳婦都帶回去。”老太太開口閉口就完全不提九娘了，就好像家裏沒有九娘這個人，看樣子上次她雖然服了軟送了一匣子東西過去，可終歸還是看不上九娘，也同樣因為這次的事情等于就是九娘搞出來的而越發厭惡她。
看着自家老母親任性的表現，明老爺只能苦笑，當真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絕不會因為明月香就要當夫人了，便多給幾分好臉。
明老爺從老太太屋裏出來，看着屋裏已經漸漸灑下金黃的秋景，搖了搖頭，明家的路還遠着呢。
明月香在床上躺了兩日才算緩過來，她到底是閨閣女子遇見這樣的事情當時還大着膽子，可當天晚上就開始做噩夢，總是夢見自己被人抓了甚至殺了，更夢見秦蛟被人背地裏害了，如此這麽一折騰，若不是秦蛟每夜都來守着她，又喝了安神的藥湯，恐怕她現在都爬不起來。
暗暗罵自己沒出息，就這膽子當初還想入宮呢？那宮裏的手段這小小的明府都不夠瞧，雖然說後宅裏的女子一向殺人不見血，可明月香覺着她自己仍舊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修行，如此，蔡嬷嬷教導的時間也比往日長了一倍。
“姑娘也別拘着自己，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六姑娘就要出嫁了，雖說咱們私庫裏東西不少，可到不如姑娘添些眼下時興的頭面，也顯得姑娘重視姐妹手足，畢竟姑娘就算做了夫人，也還是明家的姑娘，哪怕六姑娘給孔家做了妾，也不影響來往。”蔡嬷嬷覺着明月香這段時間越發用心雖然不是壞事，可也不能鑽了牛角尖，畢竟這種刺殺綁架也不是天天都會有的，姑娘要養的還是氣度和眼界。
明月香也怕自己憋出病來，想了想就應下道：“那就讓他們準備車，我也想去我那兩間鋪子瞧瞧。”
明月香這邊一動身，就有幾方人馬立刻有了反應，一處是往趙陌那裏跑，一處是跑去了明青宛的玉樹院，還有一處居然是邵府。
“姑娘，九姑娘居然出門去了。”枝葉看着正在往火盆裏扔手稿的明青宛感嘆道，這可是遭了大難了，竟然兩天就緩過來了還敢出門。
明青宛手上一頓，接着又将曾經給趙陌的那些古籍手抄本扔進火盆裏，看着火焰将那些手抄本吞沒，她的心似乎也一點點變的麻木冰冷。
“以後不用看着她了，咱們就要離府了。”
等着明青宛将手裏所有需要處理掉的東西處理好，她換了身衣服道：“左右都要出嫁了，總要拜別馮姨娘的。”
淺溪為難的看着明青宛道：“馮姨娘犯了瘋病，一直被關在院子裏，姑娘這都要出嫁了去見她怕是不好。”
明青宛這次卻很執着道：“她養我一場，我總要全了孝道。”
丫頭們勸說無用，只好去了正院請示曹氏，曹氏只是略想了一下便同意了。
明青宛帶着一些吃食，身着素衣進了馮氏的院子，曾經那個因為活潑的十一娘而熱鬧的院落如今一片死寂。明老爺一向對于有孩子的姨娘都比較寬容，在銀錢上也很大方，再加上馮氏是個懂得生活的女人，她的院子在明青宛的記憶裏永遠是精致多姿的，總與其他的院子有那麽幾分不同，就連明老爺也願意多來。
可她現在看到的呢？麻木畏縮的下人，破敗的牆面，雜草橫生，裏頭連個熱乎氣兒都沒有。十一娘才死了多久……
“六姑娘，您來啦？”看見明青宛進來，所有人就跟突然活了過來一般，谄媚的跑了過來。
“姨娘可好？”明青宛讓淺溪拿了幾個荷包送下去道：“煩勞你們多照顧照顧姨娘，十一妹走了，我也要離家了……她一個人，我很不放心。”
拿了荷包，衆人終于活躍了幾分，紛紛對着明青宛保證。
“雖然我要走了，可是家裏總是要留些人的，姨娘這裏多費心，其他的我沒本事，但是給衆位一些茶錢總是有的。”明青宛笑着帶着食盒走了進去。
衆人一琢磨，看來馮氏就算瘋了也有六姑娘管着，這是告誡她們，哪怕六姑娘出嫁了也能知道馮姨娘這裏的情況，讓她們甭有壞心思，至于茶錢那就是好處費了。左右她們看起來也沒別的前程，倒不如對馮姨娘好一些，說不定六姑娘覺着她們安分日後還有出頭之日呢？
不去理會屋外的紛紛擾擾，明青宛走到正屋後頭的寝室，馮姨娘雖然瘋了，但她平日裏也不打人也不罵人，只坐在床邊上給十一娘縫衣服，這麽多日下來，已經縫了好幾件了。
聽見腳步聲，馮姨娘手上沒停，就好像沒聽見。
“姨娘……”明青宛讓其他人都下去，自己将門關上了。
馮姨娘依舊沒有反應。
“姨娘這又何必呢？平日裏也不見得姨娘多想念十一妹，甚至十一妹病重的時候姨娘也沒去照料。怎麽這會兒……難道是心裏有愧？”明青宛拉了個凳子坐下道。
馮姨娘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哎……十一妹可真慘，就連死都沒見着姨娘一面。”
“住口！！”
馮姨娘瞪着熬紅了的雙眼，又是驚懼又是痛恨的看着明青宛道：“你也好意思說，憶夢怎麽得的病你最清楚！”
“怎麽？姨娘不裝了？”明青宛笑得極淡。
馮姨娘将衣服扔到一旁，渾身都在哆嗦，她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怒而生悲道：“她是你妹妹，你以前那麽疼她又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
“姨娘心裏很清楚。”明青宛眼裏劃過一絲波瀾。
“你若是喜歡孔公子，那讓憶夢不要和他來往就是了，你若是不想嫁給何公公，咱們再想辦法不就成了？可你為什麽要殺她，為什麽啊，她還那麽小，她還沒有及笄，她還是個孩子啊！”馮姨娘說到這裏，掩面而泣。
“姨娘看起來真像是個好母親。”明青宛勾起嘲諷的嘴角道：“可當初你知道我要毒死她時，為什麽不揭發我？又是為什麽能夠眼睜睜的看着十一妹去死？啊……讓我猜猜，怕是你以為我背後有高人，再弄死你吧？所以你忍着，怕着，躲着……就跟個縮頭烏龜！”
“不！不，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馮姨娘瘋了似的大喊道。
“小時候，我很羨慕十一妹，因為她有娘，她活得很自在，她天真可愛到讓別人總想把最好的給她。”明青宛慢慢站起身，輕輕的說道：“剛來的時候，我很感激姨娘，因為姨娘待我很好，對我與十一妹一般無二。直到……我看到姨娘手上那條手串。”
馮姨娘下意識就用袖子蓋住自己的手腕。
“那條手串，是我外祖母留給我娘的，那是米家女的象征，就算是我娘當初落魄也沒舍得典當。更別說她死了……那東西是我的。”明青宛露出幾分懷念道：“後來我就想啊，我東西為什麽會在姨娘手上，然而不論我找啊，哭啊，東西都沒有了，我娘留給我的大部分東西都消失了。”
馮姨娘縮着身子恨不得立刻消失掉。
“不過錢財身外物，姨娘對我那麽好，就算用掉我娘留給我的東西又算什麽？”明青宛走了過去，将手放在馮姨娘的肩頭，冰涼手心透過薄薄的布料令馮姨娘直打哆嗦。
“不，不是我，不是我……”
明青宛就像壓根聽不見馮姨娘說話一般，繼續說道：“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為了這些身外物謀算我娘，虧我娘還将你當成好姐妹，臨死還将我托付給你，可若是她知道她自己英年早逝是因為她的好姐妹想要她手裏的那些東西，不知道她在陰間是個什麽想法？”
馮姨娘只覺着肩頭的手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狠戾，直抓着她痛苦不堪，可她卻完全不敢反抗，因為她真的沒有想到明青宛居然知道了真相。
“你奪走了我的全部。”明青宛面無表情的說道，只是一滴淚順着她的眼角落了下來，“那我就奪走你的全部。”
“別說了……”
“你不是說十一妹是你的命根子麽？那好，我在她小的時候就給她編制一個個俠女夢，在外頭買通一些混混陪着她玩耍，我用那些無聊的話本充斥她所有的思想，讓她天真到殘忍的地步，很顯然，我成功了不是麽？”明青宛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道：“她依賴我甚至超過你，我說什麽她都相信，而你那些視若生命的東西，只要讓你兄長染上賭債，我想要你手上的什麽不都能拿到麽？等到我将我娘的東西全部取回來，你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一個養廢了的十一娘……”
“啊啊啊啊！！”馮姨娘捂住耳朵，飛快的縮在角落裏驚恐的看着明青宛。
“只是沒想到，她到是在死前給我留下這麽好的機會，一個意想不到的歸宿。”明青宛從食盒裏拿出糕點，送到馮姨娘跟前道：“這是螺肉的點心，十一妹喜歡吃，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你不是人，你是鬼！是鬼！”馮姨娘一把拍掉明青宛手上的糕點，此時門也從外頭打開了。
“姑娘沒事吧！”枝葉與淺溪擔心的跑了過來。
明青宛看着馮姨娘，頗有些無奈的樣子道：“沒想到姨娘居然連我都不認得了。”
“是你殺了憶夢，你是兇手，你才是兇手！！”馮姨娘一見有人進來，連忙大聲喊道。
“果然是瘋了。”淺溪扶着明青宛說道。
明青宛嘆了口氣道：“姨娘，我要出門子了，以後恐怕就沒多少機會來看你了。”
“你去死，去死啊！！”馮姨娘上去就要掐住明青宛的脖子，她沒有忘記孔公子原本應該娶的是憶夢。
“快點攔住她！”淺溪和枝葉扶着明青宛往後退，外頭沖進來許多人壓住了馮姨娘。
明青宛回過頭，略帶憂傷的說道：“姨娘，我走了，你放心，孔公子人很好孔家也很好，相信十一妹知道我過的這般好，她一定會很高興的，你也多保重身子。”
馮姨娘費力的擡起頭，她分明從明青宛眼裏看到嗜血與嘲笑。
馮姨娘這次不瘋也瘋了。
明月香還不知道明青宛在臨出嫁前又做了什麽，她只是四處逛逛，在蔡嬷嬷的指導下去練練眼力，又買了好些婚後可能會用來送人的禮品，至于頭面她準備最後要回家前再挑。
她是全身心投入到出門的愉悅中去了，卻不知道邵家那邊得知她出門之後，邵時立刻也出了門，而邵書晴見哥哥有了動作她瞧着稀奇便也跟着出去了。
邵時走時并沒有通知秦蛟，更別說秦蛟壓根沒讓他監視過明府的情況，只是他因為之前明府出了事兒還害得秦蛟涉險，他便私下認定這個女人絕不簡單，指不定就是哪裏培養的細作，否則怎麽會将他家将軍迷得頭暈眼花，就連平日裏的警覺性都沒有了。原本他就覺着明月香的家世不好配不上秦蛟，并不能給秦蛟帶來助力，眼下更是先入為主陰謀論了。且他越尋思越覺着自己的想法靠譜，這才找了人盯着明月香，想找出她的把柄，好好讓秦蛟清醒清醒。
邵時飛快的移動到明月香所去的香料鋪子，接着又跟着她去了一家酒樓，他本想着也跟着進去，可誰知道他一眼便看到了幾個茶商也進了酒樓，旁的人可能他還不認識，但是趙陌身邊的一個親衛他與之交過手，哪怕這小子易容後他也能認得出來。
“果然是個賤人，這就會上情郎了？”邵時啐了一口，表情有些扭曲，他一早就該宰了這個女人，不然等着這個女人與人私奔了或是接收趙陌什麽指令再害了将軍，他哭都來不及。
他這頭還在想着捉奸拿雙，那頭邵書晴跟丢了邵時卻也看見了明月香，之前被羞辱的景象歷歷在目，腦袋一熱她也沖進了酒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