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皇子的心髒
連續幾天,衛允之躺在床上,除了吃飯睡覺,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開口說第一句話。
“小冬子,替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殿下,天都快黑了,這時候您有什麽事就讓奴才去做吧,啊?”
衛允之搖搖頭,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小冬子見自己勸說無果,遂蹲下去給衛允之穿鞋。
梳頭的時候,衛允之看了看鏡子,不出所料,跟鬼似的,蒼白的臉瘦得脫了形,衛允之在心裏狠狠地嘲笑自己,只覺得不值,傻的可以。
有些事,是時候有個了結了。
衛允之坐在桌旁,不急不緩喝了碗藥粥,淑過口又含了枚蜜餞,這才将素葉叫過來。
“殿下?”
“有件事要交給你去做,不是什麽大事,但是,還是希望可以做到最好。”
“是,殿下吩咐就好。”
衛允之走在前面,小冬子提着燈籠走在側邊微微落後,樹影下的草叢裏居然已經有了點點流螢,果然夏天已經來了很久了,衛允之險些錯過了這些。
“殿下,奴才跟您一起進去吧?”
“不用了,在這裏等我,不會太久的。”
“是。”
有人拿出鑰匙,開了門,衛允之跟着那人走進黑暗之中。
李茂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人在拍他的臉,手段頗粗魯,這才悠悠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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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過去了還好,一醒來,全身上下沒一處不在痛。視線也是模糊的,李茂知道自己的臉一定腫的厲害,眼睛都被血痂糊住了,然而,不用看也知道周圍的景象——無非是陰暗潮濕的地面和牆壁,牆上挂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這幾天他也算是嘗了個遍。
眼前是一雙幹淨的靴子,一雙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靴子,它太幹淨了,僅僅只是站在這裏都已經是一種罪過。
李茂慢慢擡起頭,歪着嘴角笑了。
“你怎麽會來?我還沒死呢。”
衛允之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來阻止自己沖上去。
沖上去只是一種沖動,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沖上去了接下來要幹什麽。松開李茂?替他擦洗幹淨?讓太醫來給他醫治?或者,狠狠揍他一頓?又或者,給他個痛快……
這些,這一切,他通通做不到。
李茂的臉太陌生了,衛允之不太清楚是因為李茂被打得太慘,臉腫的太厲害還是因為他原本就不是很熟悉那張臉,只是覺得李茂不該是這樣的,至于該是什麽樣子,衛允之也不知道。
站在李茂面前的衛允之忽然覺得,曾經他篤定的很多事情現在都變得不确定起來了。
李茂的上身□□着,上面布滿了鞭痕、燙傷以及很多衛允之無法分辨的傷痕,不知道是用什麽造成的,密密麻麻,幾乎占據了所有的肌膚,原本這具軀體幹淨又結實,背着他走過皇宮裏大大小小、或長或短許多條路。
李茂低着頭被綁在柱子上,臉上滿是不屑和陰郁,直到現在,他還是心存憤恨。衛允之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點熟悉的影子,最後還是失敗了。
“還沒看夠?你不會真的看上我了吧?”李茂朝一旁吐了口血水,“我就在想,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進了這裏才知道,呵……”
一旁的獄卒聽了,冷汗瞬間浸濕了衣服,想也不想,“唰”一鞭子抽下來。
“住手!”衛允之一腳踹過去,可惜有些力不從心,險些摔了,“誰讓你打他了?滾出去!”
“殿下,這家夥滿嘴胡話,奴才替您教訓他!”
“耳朵聾了嗎,我叫你滾!”
“是是,殿下息怒,奴才這就滾!”
終于只剩他們倆了,但是周圍還有許多雙眼睛盯着,衛允之不願意去管那些,他的時間不多了。
“你頭上的傷怎麽來的?”
李茂的左耳上方有很大一處傷口,頭皮甚至都翻起來一些,可以說是血肉模糊,看得人心驚膽戰。
“打的。”
“是我嗎?”
李茂有點搞不懂衛允之的意圖,但還是回答他了:“不是,進來之後打的。”
衛允之點了點頭,放心了。
“你問這個幹嘛?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問我這些?”
“不是,我只是不記得那天有沒有砸你,順便問一下。”
李茂回想一下,是了,那天下午,衛允之砸碎了一塊玉石,玉屑濺得滿地都是,他當時還在想,幸好砸的不是他,不然早就死了。
“那你怎麽不砸我?照着頭砸,多少條命都是你的了。”
衛允之看了李茂一眼,聲音冷了下去:“那時候,你還是李茂。”
李茂又笑了,最近他笑得比以前許多年加起來都要多,可是衛允之厭惡這樣的笑,滿是諷刺和不屑,那不是李茂腼腆、溫和的笑。
“你那天是認真的是嗎?”衛允之挑開一點衣領,烏黑的指印可見下手的人當時抱着怎樣的決心。
“沒錯,我恨不得吃了你!”
李茂咬着牙說出這幾個字,血海深仇,一字一頓,驚得衛允之後背冰涼。
“為什麽……”
這世上再沒有比“為什麽”更可悲的問題了,明明自己都明白,但就是不肯信,總要得到一個結果,否則絕不肯善罷甘休。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
李茂兩眼通紅,似乎下一秒就要噴出火來,将衛允之燒個灰飛煙滅。
“你害死我祖母,讓她老人家不得善終!你害死我爹娘,讓我從小就成了孤兒,無依無靠!你害死我全家還不夠,讓我在你腳下茍延殘喘,還以為自己是菩薩、是聖人!你還害死了梅蘭,她那麽善良的姑娘,被人嚴刑拷打,最後忍無可忍,活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你還問我為什麽?衛允之,我還要問你,為什麽?為什麽?你為什麽他們都死了,你還活的好好的?你為什麽還不去死?!!”
衛允之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只是要一個答案,求一個了結而已,怎麽會這樣?真相總是不完美的,這個道理誰都知道,衛允之已經有了覺悟,他已經做好準備了,可是,太殘忍了,太可恥了,太髒了……
“所以,這麽多年,你一直都是這樣想的?”衛允之腿腳虛浮,兩只手撐在綁着李茂的木樁上,這使得他們前所未有的靠近。衛允之的鼻腔裏充斥着鮮血的腥臭、汗液的酸臭、爛肉的腐臭,但他不在乎了,這些跟真相比起來,什麽都不是。
“沒錯,我連做夢都想殺了你!”李茂的臉始終在笑着,仿佛快活到了極致,看到衛允之泫然欲泣的樣子,他覺得通體舒暢,“你以為這些年你為什麽會經歷那麽多倒黴事啊,老天爺沒那麽多閑工夫的,都是我幹的。我就是想看你死,沒別的,哈哈哈哈……”
衛允之又湊近了一些,兩只眼睛離得太近,幾乎到了看不清楚的地步:“李茂,我再問你最後一遍,這麽多年,你從來沒把我當過兄弟嗎?”
“兄弟?你是豬嗎?誰把你當兄弟啊,蠢貨!”
“……我知道了。”
衛允之的身體僵硬了,他一寸一寸的湊近李茂的肩膀,最終在他耳邊停下,用那天李茂掐着他的脖子時同樣的低聲,卻是最冷靜、最溫柔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重若千斤,卻又輕的連個尾音也抓不住。
“無論如何,這麽多年,謝謝你。”
衛允之松開了手,退出幾步遠,靜靜的打量着眼前狼狽不堪卻又不肯服輸的人,就像是在看一具冰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