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荷花
第二天清晨,難得的,梁秋睡過了頭,窗外似乎放了晴,暈開的光籠着窗玻璃,再透過窗紗,朦朦胧胧的,梁秋半眯着着眼睛适應,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梁秋光着腳下床,腰部有些酸脹,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靜靜端詳了一會兒,面頰染上紅意。
昨夜,迷迷糊糊,纏纏綿綿,總能聽見謝雨湊近他耳畔說話,“你真好看,就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一樣,真好看……是我瞧過最好的……”,謝雨離得好近,近得讓梁秋以為他下一秒就要親他的耳朵,溫溫熱熱,撓癢人心的氣息都灑在他耳朵裏,即便他縮起脖子,那股子熱意還是能鑽進他的心髒裏,合着從尾椎骨竄起的戰栗,交纏在指尖,讓他要摟不住謝雨的頸。
謝雨這些年似乎并沒長進,親近人的話來去也就那麽幾句,可梁秋聽不得,覺着難為情又丢人,因着自己會面紅,會拿他沒有辦法,鏡子裏的梁秋甩了甩腦袋,洗漱穿衣,将手臂套入襯衫時,手指摸到了桌上的書角,那是他落在汴鄉的那一本書,他的大部分書都被蕭靈他們搜了去,想來也是燒了,這一本他記得如此清楚,只因着他借給了謝雨。
梁秋拉開了窗紗,打開了窗戶,微微濕潤的風卷了進來,梁秋打開封面,扉頁上端端正正的寫着個“纏”字,梁秋握住封面的手指頓住,封面從兩指之間脫離,又合了回去,書角有些褪色,藍色的封面也斑斑駁駁,謝雨翻來覆去地看它,卻又把它護得極好,書頁都不曾卷起,這種想法占據着梁秋的腦袋,這幾年謝雨過得有多難捱,他都不曾說,他看中的是今天的重逢,他只盼着梁秋能活着,至于梁秋還喜歡着他,則是因着他二十七年運氣的積攢。
梁秋在身邊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快,至少在謝雨看來,是這樣,他們仍是普通的師生關系,眼神的交流都是少的,最多是謝雨作為班長,體諒梁秋的左手不便,下課時,幫他拿些重物罷了,就連這些幫忙,也是不多的,他們深知若是他們真正的關系被發現,會帶來什麽,謝雨會在竹林裏的石桌讀書,會不時看向那個窗戶,會與待在那兒的梁秋,短暫的四目相對,而後錯開。
暑期時,梁秋跟着謝雨回了汴鄉,四叔那兒氣氛過于嚴肅,他甚少回去,只寄了幾封信,讓他不必擔憂,七八月的汴鄉,和從前沒什麽變化,依舊是綠油油的田,及随處可見,迎風搖曳的荷花,以蕭靈為首的那群學生回了北京,鄉裏現在是趙進曹元在管着,該揪的,揪了個夠,該鬥的,也鬥了個遍,趙進曹元倒是成了鄉裏最閑适的人,但從前的他們,鄉裏人沒忘,路上見着,都要恭恭敬敬地招呼一聲,連劉鄉長,也不例外。
謝雨回來的那一天,正好趕上鄉裏人在打槐花,烏泱泱地在槐樹下圍了一圈,鄉東頭大槐樹下那個大木臺子,已經廢棄了半年,樹木不問情,不關情,依舊在它該開花的時候開花,今年的槐花,開得比往年還要盛,潔白的花朵藏在樹葉裏,卻因着數量繁多,無處藏身。
幹淨的布匹子一鋪,竹竿伸在枝葉裏,即便亂攪一通,也能打下不少槐花來,潔白的、好聞的,輕揚揚地落在布上,落在拿竹竿的人頭上,圍在樹下的人,都能嗅到那淡淡的花香,一些愛漂亮的小丫頭,會撿上幾朵,別在發間、耳上,嬌俏可愛,謝雨聽着小女娃的嬉笑聲,不由得想到荷丫頭,每回他都抱着她,荷丫頭讓他拾哪朵,他就拾哪朵,他是個,沒有原則的哥哥。
忙着打槐花、撿槐花的鄉民們,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加入,謝雨走到了何大娘身邊,握了握何大娘的手,在何大娘轉身之際,喊了聲:“娘。”,何大娘回握了他的手,面上也挂了笑,“娘就曉得你今天回來,鍋裏還熱着飯哩,有你喜歡的酸腌芋苗。”,何大娘說完也瞧見了謝雨身後的梁秋,眼裏閃過驚訝,很快又被欣喜掩蓋,眼角堆起細紋,也握住了梁秋的手,“梁老師。”
梁秋對這個善良熱心的女人,有十足的好感,不提他領了那麽多她自做的小食,僅她是謝雨的母親這件事,他就已經欠了她許多,握住他的手溫暖而粗糙,讓梁秋莫名安心,眼眶發熱地應:“大娘。”
謝大爺正領着荷丫頭在前頭撿槐花,謝大爺非常寵着荷丫頭,這個給他卷煙絲,他三個兒女中唯一的女娃娃,竟也不要什麽臉面了,跟着一群小娃娃去撿槐花,要給荷丫頭,眼角是笑出來的細密皺紋,“俺的荷丫頭是最俊的哩。”,最後是何大娘看不過去,才去拉他回來,荷丫頭則領着俊小子紮人堆裏玩去了。
謝大爺比何大娘大五歲,自然也比何大娘老得快些,不過半年不見,脊背似乎又佝偻了些,抽着自制的卷煙,來握謝雨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老繭,卻溫暖異常,幾乎是笨拙地開口:“回來哩,回來就好。”,生硬幹澀,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溫情,可抓着他的手卻一直沒放開,松開又握緊。
梁秋是跟着謝雨回來看看汴鄉的,謝雨不說,何大娘也曉得,自然而然地把梁秋領進門裏,将行李放在了謝雨的屋,統共三間房,梁秋和謝雨睡一屋,放好行李,又給梁秋沏了茶水,何大娘合着謝大爺忙活去了,梁秋到底是客,自然要準備準備,院裏那棵槐花也開了,潔白的花朵灑滿了石桌那方天地,梁秋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兒,連幾朵槐花何時落進茶杯裏的,都不知道。
這一回随着謝雨回來,梁秋心中“見長輩”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看着何大娘為他殺雞殺魚忙活,更是局促難安,在何大娘給他端上自家炸的小蝦面餅後,更是到了頂點,小心翼翼地沖謝雨使眼色,一張臉都緊張的有些紅了,手指撓着石桌底部,謝雨正在和謝大爺殺魚,瞧見梁秋的樣子,只覺有趣,低下頭勾起了嘴角,不作理會。
“謝雨……謝雨……”,梁秋在小聲地喊他,謝雨再次擡起頭,這會兒的梁秋倒有些哀求的意味,伊始分明還瞪了他幾眼,這會兒便只會巴巴地看着他了,食指勾着石桌的邊緣,一雙眼睛潋滟的像要淌出水來,謝雨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對着院角正在侍弄鳳仙花的荷丫頭招呼:“荷丫頭,聽說九月份就要複學哩,梁老師在這兒,還不讓他教教你。”
何大娘趕忙應和,手上麻利地拔着雞毛,有些抱怨:“是哩,雨娃子你是不知道,她天天在家瘋哩,你不在,書都不想讀哩!”,荷葉頭這才來到井邊打水洗手,也沒不情不願,只是跟謝雨提了條件,“哥哥暑假教俺凫水,成不成?”,她蹙着一雙眼睛,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憐巴巴的,謝雨自然滿口答應,梁秋的心這才得了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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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何大娘做了兩碟酸腌芋苗,魚和蝦都放了自家做的黃豆醬來焖,主食是蒸槐花,鄉東頭打下的槐花,各家各戶分了不少,蒜炒了一碟豌豆嫩秧子,梁秋最喜歡的是湯,是河蚌同着絲瓜煮的,河蚌先焯了水去腥,煮的時候還加了嫩姜絲,驅寒去腥,梁秋喝了兩碗,飯桌上讨論的大多是謝雨離開這一學期鄉裏發生的事情,讓謝雨驚訝的是,劉鄉長又娶了一房新媳婦兒。
“劉叔有四十了吧?新媳婦是跟在他身邊的那個?”,謝雨想着今天在槐樹下瞧見的,那個跟在劉鄉長身邊的女人,倒像是個女娃,跟謝雨差不多大。
“是,就是那個女娃。”,何大娘應聲。
謝雨的的心髒有些密密麻麻地刺疼起來,那個女娃,讓他想到王娟,口中的飯都有些索然無味起來,“她、她怎麽肯?”
“聽說是外鄉來的,哪有什麽肯不肯的,兩人炕上滾一圈,不肯也得肯哩。”,何大娘不以為意,又給梁秋添了點湯,聽着何大娘的話,謝雨扒飯的動作一頓,偷偷瞄了一眼梁秋,梁秋耳朵瞬間紅了,埋着頭小口地喝湯,臉都要埋到碗裏了。
謝雨只能笑着應承:“是、是哩……”,何大娘看了一眼謝雨,似乎也察覺到剛剛的話有些失禮,扭過頭跟謝大爺說話去了,聲音不大,落入謝雨耳朵卻是眉頭一跳,“聽說找人來偷偷看過了,娃娃不來是因着王娟的事?”
謝大爺剝着蝦殼,把蝦肉放進何大娘碗裏,“聽說是哩,提這幹啥,省得勾雨娃子難受。”
吃過晚飯,兩人出了院子消食,來到了鄉東頭的槐樹,期間碰上了趙進曹元兩人,梁秋幾乎是本能地對他們感到害怕,謝雨也握緊了拳頭,不鹹不淡地閑扯,謝雨能聽出他們表面羨慕的話下,淡淡的譏諷意味,話不投機,說了幾句就尋了由頭散了。
鄉東頭的那片湖,被熙熙攘攘的荷葉蓋住河面,石頭丢進去不會發出“咕咚”的聲響,只會砸破荷葉,謝雨不舍得,扯了幾朵荷花,讓梁秋抱着,又徑自折了兩朵蓮蓬,細致地剝着,遞到梁秋嘴邊,看着梁秋的眼睛,深邃認真:“老師,我們去看看廖雲和王娟吧。”
“他倆好的時候,我一直瞞着老師,我想去看看他們了。”,梁秋攏着懷裏的荷花,又去湖邊摘了幾朵,轉過身,拉着謝雨的手,點了頭。
廖雲的墳頭依舊幹淨,将荷花放上去的時候,謝雨在心裏頭默念了一句:“謝謝你,廖雲。”,他相信謝雨能聽見,他只盼着梁秋活着,這件事,他只跟廖雲說過。謝雨在心裏說完,冥冥之中般,是一陣風刮來。
王娟的墳也意外的幹淨,謝雨不知道是誰,梁秋把懷裏剩下的荷花放在了墳前,墳旁的海棠長得很好,比去年又枝繁葉茂了許多,海棠的花季已過,王娟想來已經看過了這株海棠開花時的樣子,兩人都想到了劉鄉長身邊的那個女子,緘默不語。
廖雲喜歡荷花,王娟喜歡海棠,喜歡荷花,這是廖雲從前告訴他的。
“娟兒也喜歡荷花哩,她說俺喜歡荷花,她喜歡俺。”,廖雲說這話時,嘴角的小渦深深的,撓着頭腼腼腆腆,耳根子都要燒起來一般,謝雨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