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瞞不住了
謝雨沒再穿上那身衣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套衣服的灰燼,在廖雲墳前,也許随着風飄遠,也許被雨水沖進廖雲墳頭的泥裏,他後來還見過一次蕭靈,見着他沒穿那身衣服,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謝雨朝她笑,蕭靈卻睜大了眼睛,看他的樣子,像在看一個瘋子,謝雨在心裏發笑,蕭靈一定是覺得他瘋了,廖雲是他的朋友,他對着一個殺死自己朋友的人始作俑者,笑了。
謝雨要蕭靈的厭惡,她的厭惡能保全他的弟弟妹妹,他的爹娘。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追究那套衣服去了哪,他為什不穿。
廖雲死了,謝雨去後山挖草藥的習慣沒變,還種了一些在廖雲周圍,他每天的大半時間都待在那兒,跟他說起梁秋,從前他瞞着廖雲的那些,都告訴了他。
鄉裏到了割稻的時候,謝大爺每天都在田裏忙活,何大娘在家裏給他做午飯,謝雨也想要去幫忙,可何大娘怎麽也不允,荷丫頭又長高了一些,在院子裏看書,謝雨知道何大娘為什麽不讓他去,前些日子隔壁鄉瘋了一個學生。
謝雨知道他現在不太好,總是夢見廖雲死前的樣子,他怨自己,怨自己留不住廖雲,有時,他甚至害怕地想到,趙進曹元會不會知道那時踢他們的人是他,奈何不了他,才讓廖雲來受,是他害死了廖雲,這種想法在謝雨腦子裏紮了根,茁壯地生長着,他半個身子都掉進了幽黑的世界,任由着另一半也進去。
直到,鄉裏有了消息,有兩個名額,能去揚州師範學院,要是工農兵裏的優秀分子,要得到劉鄉長的推舉,這個消息,是他跟何大娘擇菜時,何大娘同他說的,何大娘揣度着謝雨的想法,說地小心翼翼的,聽到學校的名字,謝雨擇菜的手頓住了,他想起了梁秋,想起了跟梁秋的約定,謝雨沒回答,何大娘也不敢問,兩人就靜默着,擇完了菜。
之前梁秋借給他的書裏,有一本竟然忘了還回去,謝雨翻出來以後,每日都讀着,就讀那麽一點點,反反複複的,怕一會兒就翻到了最後一頁,謝雨每天仍要想一遍梁秋,可謝雨再怎麽努力,梁秋的樣子還是慢慢消失在他的腦子裏,就剩下那一雙魚兒一樣的眼睛,謝雨能記得清楚,那雙讓他一眼動心的眼睛,讀這本書會讓謝雨難過,但他總是會翻開。
竈房傳來蔥蒜的香氣,何大娘在做午飯了,是做給田裏的謝大爺的,不一會兒就裝好拿了出來,謝雨眼睛裏不知何時又有了濕熱的東西,何大娘已經到了院門,謝雨叫住了她:“娘,俺想去。”
何大娘明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來,抹了抹眼睛轉過身,“哎,哎,娘知道哩。”
娘倆是傍晚時分去得劉鄉長家,何大娘抓了兩只雞去,又提了兩尾大鯉魚,走得是小道,進院時,劉遠正在院子裏晾衣服,有些楞,瞧見何大娘手裏提的雞,頓時明白過來,面上挂了笑,招呼何大娘坐。
謝雨的眼睛在王娟身上,她坐在一張木凳上,擇着南瓜秧子,聽見劉鄉長的聲音,頭也沒擡起,她的頭發又長了些,細軟的落在背上,橘色的日光,落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十分溫柔,她的肚子已經有八個月,馬上,她就要做母親了。
何大娘同劉遠說話去了,謝雨則搬了一張木凳,坐在木盆前,自顧自地擇起南瓜秧子來,王娟亦沒擡頭,謝雨心裏頭想過一些不好的念頭,聲音也有些緊張,清了清嗓子:“廖雲,他……很好。”
王娟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擡起了頭,眼圈迅速紅了起來,直直地看着謝雨的眼睛,“廖雲死了,你不用瞞着我了。”,王娟說地很慢,一字一句,卻像一個驚雷落在謝雨心裏,濕熱的眼淚随着王娟的話落在木盆裏,發出一聲輕的“啪”。
謝雨看着王娟的淚眼,耳邊滿是廖雲死前的話,皺起了眉頭,“胡說!廖雲好着呢!誰跟你說的這些話?”。
大滴的眼淚從王娟眼睛裏滑落,使她的肩膀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曹元親口……跟俺說的,你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他,現在在哪……”
謝雨像是被一團打濕的棉花,堵在了嗓子眼,半晌說不出話來,進竈房倒了一杯水出來,遞給王娟,喉頭艱澀地開口:“在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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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娟沒接過他的水,手指攥住衣服下擺,指節泛白,咬住下唇,卻怎麽也止不住眼裏的淚,撐着謝雨遞過來的手,才能穩住身體,無聲地呢喃,都是廖雲的名字。
“他一直念着你,也一直喜歡着你……”
聽到謝雨的這句話,王娟擡起了頭,輕笑了一聲,哽咽着:“你說,他們咋就……這麽壞呢,就那麽恨他……要他死……”,她的話音剛落,濕熱的眼淚就砸在了謝雨手背上。
謝雨不忍再看,別過了頭,上下兩片嘴皮子磕碰着,想說些什麽,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一切能用說出口的話撫平的痛苦,對王娟來說,都是不能的。
王娟放開了他的手,繼續擇起南瓜秧子來,眼睛裏恢複了平靜,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彎了彎嘴角,“謝雨,你還記不記得俺從前跟你說的,俺夢見了廖雲騎自行車,俺就坐在他後頭……”
謝雨沉默了一會兒,才啞着嗓子回答:“記得。”
王娟擡起了眼睛,擡頭看了看天上的雲,才道:“那不是夢哩,有一年的國慶,放假哩,廖雲騎着俺家的自行車,我們一同進了城,我就坐在他後頭,臉貼着他的背。”,王娟喚了謝雨一聲,指了指遠邊的幾朵雲,“回來的時候,就是那樣的雲哩,好幾朵,俺記得清清楚楚。”
謝雨不敢想起從前,看着天邊那幾朵紅霞一般的雲朵,眼眶發熱,低下了頭,王娟又輕輕笑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咽:“那時候,俺是真的想這樣一輩子,一輩子都坐在他後頭。”
“俺有時候在想,要是沒有後頭的這些事,該是怎樣的哩?”,王娟看着有些狼狽的謝雨,緩緩地說着。
謝雨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王娟的膽量,去這樣想,因為這樣他就會無數次地想起梁秋來,這樣對他來說,是酷刑,是受罪,是後悔。謝雨沒回答,王娟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可是俺想不出來哩,俺一想到廖雲不在了,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聽清王娟的話,謝雨擡起了頭,他們像是兩個可憐人,受着同樣的苦,卻不能将傷口坦露出來,因為一想起那個人的樣子,那個人的名字,就難過地喘不過氣了。
王娟恢複了平靜,擇着剩下的南瓜秧子,“廖雲跟俺說過的,你想去揚州師範哩,回頭俺跟那人說一說。”,最後一根南瓜秧子也剝去了絲,王娟拿起了木盆,聲音有些抖:“你沒打他……你、是他的朋友……俺想他高興……”
何大娘已經同劉鄉長說好了話,讓謝雨拿那兩只雞、兩條鯉魚進竈房,劉鄉長面上挂着讪笑,嘴裏念叨着:“不成,不成哩,咱可不能搞那些資本主義的派頭……”,卻是眼疾手快地把院門給關上了,沒攔着謝雨把那些東西放進竈房。
見着謝雨空着手出來,劉鄉長摸了摸鼻子,笑着看了一眼竈房中的王娟,“俺得幫媳婦兒做飯了,這……”
何大娘立馬曉得了劉遠的意思,順着話茬要走,送兩人出門時,還念叨了一句:“這兩只母雞,正好炖了給王娟補身子。”
王娟的父母已經不堪折辱死去,哥哥在南方的一個不知名村莊勞動改造,音訊全無,死活不知,五進的院子也被霸占,現在由那群人住着,剛剛劉鄉長的院子裏,謝雨瞧見了一些海棠花,想來是王娟要瞧的,但到底是比不得那個植滿海棠花的院子了。
很快,謝雨就到了原先王家的院子,裏頭的海棠花開的正好,謝雨忽然想起王娟的淚眼,開了口:“娘,俺心裏頭難過,就是紮得慌哩。”
何大娘沒答話,謝雨自顧自地繼續道:“娘,你不曉得,廖雲喜歡王娟,王娟也喜歡廖雲,他們好過哩,廖雲到死……也念着她。”
何大娘嘆了一口氣,聽着那敞院的熱鬧,道了一句:“娘曉得,得和不得,都是命哩,命裏有就有,命裏沒有,便沒有。”
卷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