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叔再來信
不出意料,謝雨順利通過了升學班預選考試,可是上頭卻來了消息,高考推遲了,推遲了半年,梁秋在課堂上通知的,喉頭艱澀。班裏頭通過預選考試的學生,有十幾人,梁秋的話,給了他們當頭一棒,他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有些人甚至有些洩氣,他們怕的是時間會消磨掉人的熱情與意志,梁秋的話一說完,底下就吵嚷起來,梁秋比他們明白得多,卻也只能開口說些無用的安慰,讓他們不能松懈,暑假時也要每天溫習課本,梁秋面上扯出笑意,心裏卻直覺地認為,高考的推遲,并不是什麽好事情,即使有了梁秋的安慰,他們的臉上仍然籠罩了一層陰雲。
接下裏的日子,照常上課測試做卷子,梁秋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經過幾次測試,梁秋發現有些學生的成績下滑了,班裏本來有三十幾人,變成十幾人本來就顯得空曠,如今得了上頭這樣的通知,望着學生們惶惶的面色,梁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其他科目的老師,也不知道該如何,這時候,仿佛一切的安慰都失去了作用,他們只能向從前一樣,上課布置作業測試講題,把學生們拉回從前的狀态,梁秋找了幾個成績下滑的學生談話,總算是讓十幾人回到了從前的狀态,可他們的面孔,偶爾還是會閃過一絲惝恍。
梁秋通知的當天,謝雨就去找了他,頭一回,謝雨面上沒有帶着笑,他看着地上的一群,目光有些遠,“梁老師,你說上頭為啥要推遲高考?”,謝雨歪過了腦袋,瞧着梁秋的半邊臉。
“老師也不知道,上頭通知的校長,校長再通知的老師們。”,梁秋不敢看謝雨的眼睛,看向了右邊,那兒他種的月季花正開着,他不敢跟謝雨說出他心中的擔憂,現在的他們帶着希望,梁秋若是說出心中的擔憂,那麽他所依仗的希望,就會變得渺小,不可及了,他只讓謝雨相信老師們,推遲的半年裏,好好備考,別管其他的,梁秋的話謝雨是聽的,有了梁秋的話,謝雨明顯安心不少。
謝雨離開後,梁秋進屋拿出了收音機,白淨的手指捏着長長的天線,聽着廣播裏的話,随便調到一個頻道,都是關于這件事的文件,梁秋細細地聽着,眉頭卻是鎖地愈深,這件事,仿佛比他想象中得要嚴峻,且早有預示。
離開梁秋宿舍,謝雨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了廖雲家,廖雲正在家裏頭看書,同他一起出了門,兩人被困在書本的世界裏已久,走到了水田旁,謝雨撤了跟蘆葦嫩芽,叼在了嘴裏,一躍,便到了對面的田壟,中間是開出的小水道,有着田螺和荷葉,謝雨塌了踏腳旁的泥地,将那處的泥土踏出一個淺凹陷,示意廖雲跳過來,廖雲彎膝做出趨勢,腰板一直一彎,就過來了,如同體育課上,老師教給他們的跳遠。
兩人走在不寬的田壟上,空氣中仿佛混着稻米的香氣,再過兩個月,就能割稻,現在的稻殼裏,是幹癟的米粒,嫩綠的顏色卻抓人眼睛,謝雨揪了根涼草在嘴裏嚼着,微澀的汁水在口腔裏流淌,廖雲跟在他後頭,平靜的面色叫人看不透,“你和王娟關于這件事,咋想哩?”,謝雨扭頭問他。
“還能咋想,高考推遲半年,咱就等上半年,都學了十幾年,半年能有啥。”,廖雲平淡地說着,謝雨卻聽出他話中那些無奈,是哩,爹娘盼着,老師也盼着,謝雨瞧着遠些的田,嘆了一口氣,他為了梁秋,這半年,也不能松懈,扯了別的話題,“你瞧見沒,趙進曹元倆小子,沒通過預選考試哩。”
“他倆平時就不認真,意料之中。”,廖雲淡淡地說着,他明白那倆人心裏不想他好,他倆也喜歡王娟,可他們卻不能改變他的生活,所以,也就無關了,廖雲擡起自己的左手,如今他能夠長久地注視它了,那是他的家庭帶給他的痕跡,他不能抹去。
謝雨聽着他說的那些話,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些人,那些不好的話,廖雲不放在心裏,是他希望看到的。
七月,梁秋正想給四叔回信,離他原定回信的半個月時間,又過上了半個月,把他絆在汴鄉的東西沒變,卻重了起來,班裏的十幾號學生,還有謝雨,望着那些學生面上惶惶的樣子,他怎麽能下筆寫下答應四叔的字眼,還有謝雨,他也是從高考過來的,他怎麽會不明白他們心中的惶恐,這時候,四叔的又一封信來了。
信裏的內容,措辭比上回強硬許多,幾乎是命令般的,讓梁秋回揚州城,教不教書無所謂,四叔會給他安排個閑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梁秋不知道四叔得到了什麽樣的消息,才會寫出這樣一封信,迫切地想要他回去,梁秋望着院裏的月季花,仿佛是下定了決心,他把四叔新給他寫的那封信,同着之前的那一封,鎖了起來,就算說他是為了謝雨也好,為了他那十幾號學生也好,他會待在汴鄉,直到那些學生們參加高考。
該來的總是要來,24號那天,梁秋終于是在收音機聽見了他的擔憂,他的擔憂來了,高考取消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發表了北京四中學生要求廢除高考制度的公開信,同時發表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改革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通知,通知提出高等學校招生取消考試,采取“推薦與選拔相結合”的辦法,關掉收音機的梁秋,忽然就想起謝雨光亮的眼睛來。
學校上頭是第二天來的通知,這會兒只有升學班的學生們還在上課,其餘年級的學生們已經放了暑假,這十幾號學生坐在教室裏學習,惶恐的,帶着希望的,其他科目的教師得了通知,回了家,向學生們通知這件事,交給了梁秋,學生們還和往常一樣,十幾雙眼睛看着梁秋,梁秋突然想起他之前給他們的安慰,梁秋沒有打開課本,他靜坐在講臺上,掃過每一個學生的臉,上課鈴已經響了許久,梁秋還沒開始講課。
“同學們,高考取消了,半年後也沒有了,你們可以回家了。”,梁秋緩緩地說着,喉頭仿佛進了沙子,艱澀地吐出這些話,有些沙啞,昨天聽見廣播到現在,梁秋沒有睡。
低下的學生們聽清了梁秋的話,竟是沒有聲音,當他們中有些人,似乎已經料到了今天,平靜地收拾着桌上的書本,裝進書包裏,梁秋不敢看他們平靜地外表下,卻難過的眼睛,他低下了頭,看着他的腳尖,直到熙熙攘攘的教室變得安靜,有人碰了碰了他,是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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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娟把鑰匙給了謝雨,梁秋的目光追逐着謝雨,看着他打掃教室,倒掉垃圾,攥着他的手出了教室門,梁秋想要知道謝雨心裏在想些什麽,是難過還是平靜,他都想知道,兩人走了很長的一段路,謝雨才開口說話,面色平靜:“老師,俺去不成揚州師範學院哩。”
梁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一切的話仿佛都顯得無用,兩人的手松開了,只會在走着的時候,磕磕碰碰地纏在一起,許久梁秋才呼了一口氣,小聲說了句:“不怕。”,老師會一直呆在你身邊,後一句,梁秋在心裏說着,手指沿着梁秋的掌心向上,握了一下謝雨的手臂。兩人一直走到了謝家,梁秋才往回走,看着謝雨的背影進了院子,消失在自己眼睛裏。
“娘,高考取消了,俺不用再去學校哩。”,何大娘在園中削絲瓜皮,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準備着晚飯,瞧見謝雨,擦了手中沾上的絲瓜皮汁液,接過謝雨沉甸甸的書包,聽見謝雨的話,頓住了手上的動作。
謝雨又說了一遍,不忍再看何大娘面上的神色,進了裏屋。
晚飯時候,謝雨仍舊呆在裏屋的床上,腦子裏胡亂地閃過些雜碎的東西,何大娘已經做好了晚飯,将謝雨的話告訴了謝大爺,難得的晚飯間,院子這麽安靜,謝荷謝俊倆孩子什麽也不知道,小口小口地喝着碗裏的粥,不明白爹娘面上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神色,黃狗好像也感覺到了謝雨的情緒,趴在謝大爺腳邊,垂着眼睛,耷拉着耳朵。
“雨娃子。”,何大娘輕輕地喚了一聲,謝雨背對着她,沒翻身,何大娘又喚了一聲,謝雨才翻過身來,聲音有些悶,握着何大娘的手,“娘,俺心裏頭亂。”
何大娘嘆了一口氣,她知道謝雨心裏頭亂,卻不知該怎麽安慰,很多東西,她都不懂,但她看不得她的兒子這樣難過,何大娘的手撫上了謝雨的臉,那雙手是一雙粗糙的手,布滿了繭子皺紋,甚至有些指節都是彎曲的,咯着謝雨的臉,卻溫暖的,“該咋樣活,還是咋樣活,讀書不讀書,都要活。”,何大娘的話重了些,她怕她的大兒子想不明白。
謝雨看向何大娘的眼睛,因為年紀,眼睛微微凹陷,眼角堆出細密的皺紋,何大娘老了,謝雨看着,一瞬間仿佛什麽也不怕了,那些對未來的擔憂,對他和梁秋關系的擔憂,都消失了,他只用等着,等着生活推着他往前走。
卷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