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季花
謝雨一天後才來上學,王娟得了梁老師的囑咐,謝雨一到教室就提醒了他,肩上洗得發白的粗麻布書包還沒來得及摘下,謝雨就背着出了教室,老師們的辦公室是另外劃的一間瓦房子,屋外的院子植了些月季花,香撲撲的引些蜂蟲子來嗅,謝雨頭一回來這,從前打這過的時候,也瞥見過裏頭的學生,都是耷拉着腦袋挨老師的訓,心中也緊張起來,他知道,老師八成要說他沒來上學這件事哩。
即便心中緊張,左不過也這十幾步數,謝雨硬着頭皮還是踏進了院裏,院子裏開的月季花也沒心思瞧了,進了辦公室,垂着腦袋,正好瞥見梁秋垂在桌面的手,白淨的,筆直的,光照在上頭仿佛鍍着光,晃晃地紮人眼睛,謝雨不由得追逐着,看着它打開抽屜,拿出幾張紙來,上頭有他的名字,他眼尖地瞧見,倏地收回了目光瞥向別處。
梁秋對此一無所知,擡頭瞧見謝雨瘦削的下骸骨,望着紙上謝雨的黑白人像:“謝雨同學,知道今年開學就是升學班?”
“知、知道。”,謝雨吞吞吐吐,昂着腦袋越過梁秋發頂,瞧着李老師桌上的月季花,翠綠的梗子插進透明玻璃瓶裏,再往上,能瞧見幾朵粉紅花骨朵兒,他不敢看梁老師的眼睛,指節抓着挎包肩帶,用力地捏住。
“那公社中學不同于那些農業中學,農忙時節不能回家幫忙,知不知道?”,梁秋看着謝雨分明的下颌骨,再擡頭看見謝雨面頰投射的睫毛光斑,晃動着,顫抖着。
“也知、知道。”,謝雨倏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那桌上的月季花,紅意瞬間彌漫至耳根,幾乎是咬着牙齒憋出的幾個字,手足無措地掃過一眼梁秋的眼睛,指節将挎包肩帶擰得死緊,手指頭都泛起了白色。
梁秋有些驚訝,頭一回有學生在他面前如此緊張,多半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淡淡的喜意,站起了身子,手掌覆在謝雨捏緊的手指上,示意他可以先把書包放下,謝雨卻仿佛被燙到一般,擡起頭快速瞧了他一眼,又快速低下了,“俺、我,梁老師,我知道錯了。”
梁秋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謝雨聽見紅着臉擡頭,梁秋的目光仍停留在謝雨緊捏的手指:“別緊張,我沒打算訓你。”,謝雨被梁秋彎起的嘴角抓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眼睛微微上移,就能瞧見梁秋的眼睛,跟水裏游着的一指小魚兒似的,一眨一個水波兒,上頭的眉毛就像水中的一片槐葉子,謝雨垂下了手,壓住想要去碰那眼睛的沖動,蜷了起來,悄悄挪到了身後,梁秋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目光撞在了一起,光線落在梁秋淡色的嘴兒,折出跟月季花一樣的顏色,謝雨忽然就不緊張了,面上挂着笑:“梁老師。”
梁秋也笑了,低頭去拿謝雨肩上的挎包,謝雨比梁秋高上一個頭,看着梁秋淡色的唇在眼前晃,謝雨就是不願松手,空閑的另一只手在後頭一扯,梁秋沒有防備,身子瞬間傾向他,謝雨這才松了手,攙住老師的肩頭,讓梁秋能夠站穩,摘下了挎包放在桌上,肩膀傳來暖烘烘的觸感,梁秋有些不自在,坐了下來,看着謝雨眼睛:“往後可不能再曠學了,知道不?”
“知道,老師。”,謝雨垂着眼睛追逐梁秋的手指,指節因剛剛的拉扯,指尖泛着紅,就像老師的嘴兒一樣,這種想法在謝雨腦袋裏生根發芽,令他羞恥地耳根子發熱。
“這星期天老師去你家裏頭一趟,嗯?”,梁秋看着謝雨又紅起來的耳根,絞着的無措手指,喉頭哼出一聲疑問,順着謝雨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知謝雨到底在看什麽,索性謝雨這時終于出聲了:“老師是要向俺娘告狀嗎?”,謝雨心中的緊張卷土重來,一半怕老師知道他心裏的心思,一半怕老師真跟何大娘告狀,一緊張,笨拙的鄉音就出來了,一瞬間,更緊張了。
梁秋被謝雨逗笑了,望着謝雨無措的眼睛:“不是,升學班的慣例,所有的學生都家訪一趟,只是謝雨同學當頭一個哩。”,謝雨一聽松了一口氣,咽了一口唾沫:“那麻、麻煩老師哩。”,挎包又回到了謝雨肩上,瞧着梁秋。
“那先回去上課。”,梁秋該說的說完了,謝雨的眼睛依舊似那湖光,要将人吸進去,梁秋愈來愈不自在,整理着桌上的作業本子,沒擡頭,直到謝雨出了屋門,籠罩着那份不自在才淡了下去。
謝雨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升學班開學沒幾天,梁老師是他們新任的國文老師,前幾天才見過面兒,那魚兒一般的眼睛仿佛在他的心裏頭游動一般,一會兒就吐一個水波兒,直到梁老師的課,謝雨才定下神來,謝雨不敢再瞧,低着頭默讀課文,梁老師走來身邊時,更是連呼吸都緊張哩,好不容易捱到放學,逃也似地離開了學校。
回到家裏,荷丫頭難得沒出去瘋,正給謝大爺卷煙絲,弄得謝大爺面上止不住的笑,小黃狗見着謝雨,一扭一扭地咬着尾巴,繞着謝雨腳脖打轉,謝雨自然而然的放下挎包幫何大娘洗菜,許是有些心虛,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梁老師要來家訪這茬事,一直拖到晚飯間才開口,何大娘謝大爺雖大字不識一個,對老師是卻尊敬的哩,老師要來家裏頭,是頭等大事,吃過了飯就打發謝雨下河:“下河摸些魚蝦田螺來,在家裏頭池子養着,過幾日好招待人家梁老師。”
下河,謝荷謝俊倆孩子自然是要跟着的,拿着竹簍竹籃在謝雨後頭跟着,嘴裏“哥哥”喊得老甜,水鄉的孩子喜歡水,只是何大娘管的嚴,平日裏不準下河,小黃狗也跟了出來,邁着短腿跟着三人的步伐,出遠門沒走幾步便看見了河邊的蘆葦,謝荷謝俊倆孩子一溜煙跑了過去,謝雨只能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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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丫頭率先順着河邊的蘆葦下了河,白嫩的腳丫子碰着冰涼的河水,笑了起來,腳丫子踩在河沙上沖岸上的謝俊招手,讓弟弟快些下來,謝俊自然急着下河,擡着手要謝雨抱他,癟着小嘴:“哥哥……”,謝雨趕忙攬着他,荷丫頭早就玩起水來了,竹籃子在河邊的蘆葦根子撈着,不知是撈着了幾尾小魚,大聲地喊着謝俊,褲腿子濺濕了許多,好在沒洗澡,否則又得何大娘一通打,謝雨囑咐她看好在河邊看好弟弟,一個猛子就下了河,往水深處游去。
水鄉別的不多,魚蝦田螺卻是多得很,謝大爺前幾日放了幾個地籠,如今收了正好,謝雨入水提起一個,果然瞧見幾道一閃而過的白光,好家夥,有幾尾大鯉魚,還有幾尾中等個頭的鲫魚,淡褐色的河蝦出了水,在網裏蹦跶着,被謝雨麻利地卷起丢往岸邊,倆孩子拿着手指饒有興味地戳着蹦跳的河蝦,以及一張一合的魚嘴兒,謝雨又接着收了幾個地籠,吸了一大口氣,捏着鼻子再次下了水,摘了幾個脆嫩的藕芽,回到了岸邊,黑茸茸的腦袋忽的從水中冒出,把倆孩子吓了一跳,拿着手裏的藕芽給弟弟妹妹吃。
“吃了哥哥的藕芽,要幫哥哥撿田螺。”,謝雨刮了刮謝俊的鼻子,笑着說,謝俊謝荷倆孩子含着嘴裏的清甜的藕芽,含含糊糊地應着,荷丫頭遞了裝田螺的竹簍給他,田螺在淺水的河邊有許多,笨拙地覆在濕滑的河沙上,一抓一個準,不一會兒三人就抓了一簍,謝俊還邀功似的給謝雨看自己抓住的小魚小蝦,謝雨瞧着樂,将他抱了起來放在岸邊,接着又抱起謝荷,小黃狗在岸邊等得無聊,爪子刨着沙子玩,瞧見三人上岸,嗅着地籠中的魚蝦,“昂昂”叫了幾聲。
謝雨将地籠都卷了起來攬在懷裏,蹲下俯身,小黃狗就聰明地跳了上來,舔着謝雨濕漉漉的胸口,接着又靠在謝雨胸膛上,好似有些怕了,謝雨還晃着身子吓它,它只能小爪子緊緊抓住謝雨胸前的薄衫,眨着眼睛看着晃動的地面,謝俊謝荷二人腰間背着一個小竹簍,裏頭裝着倆人的“戰利品”,腳丫子濕漉漉的,沾着幹燥的河沙,又變得暖烘烘的了,亦步亦趨地跟在謝雨後面。
回到了院子,小黃狗迫不及待地從謝雨身上下來,粉紅的肚皮貼着地面,這才安心,何大娘幫着,将地籠中的魚蝦倒在了大木盆裏,灌上清水,恹恹的魚蝦瞬間活動起來,撲棱着魚尾蝦須,個頭大些的魚被何大娘丢進了池子,小些的則和蝦子們待在一起,待會再分,謝大爺最喜歡拿香煎的小魚下酒,灑些辣椒鹽,拿什麽都不換,見着盆裏頭這般多的小魚,謝大爺面上不由得挂起了笑容,手往木盆中一抓,便得了幾只活蹦亂跳的蝦子,蝦頭掐去,蝦身一擠,蝦肉鮮甜極了,得空白灼清炒或是生嗆,都十分下酒。
謝雨頂着一身未幹的水珠子,風一吹十分涼快,将腰間竹簍裏的田螺倒進清水盆中去沙,夥着謝大爺一道将那些一二指頭的小魚兒從木盆中揀出,謝俊謝荷倆孩子正拿着腰間的竹簍給何大娘瞧,得了誇又挨了罵,依着倆人的願倒進了池子裏養着,跟着何大娘去了院角,打水洗手洗腳,小黃狗聞着腥氣,一直在盆邊打轉,想吃生魚,沒能得逞,發出幾聲不滿的哼叫,不大的院子,一時熱鬧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