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敬?”看他要走,謝珩拉住了荀禮的袖子,有些不情願。
荀禮拍了拍謝珩的手,強顏歡笑道:“我去給謝姑娘再烤一條,馬上就好。”
“那我們一起......”
“可楊姑娘還在這,”荀禮為難道,“我們馬上就回來。”
為了防止謝珩再說什麽,他帶着謝瑤轉身匆匆走遠,直到聽不見他們二人的聲音才放慢腳步。
元祁見自家姑娘來了,選了條最肥的架在火上。荀禮悶悶不樂地幫忙看着魚,以防止烤糊。
底下的柴木燒的噼啪作響,火焰的熱氣蒸的他有些心煩意燥。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此時就好像這條魚一樣,被熊熊烈火翻來覆去地炙烤,無處可逃。
只是這魚身受火劫還能果腹,而他在這裏胡思亂想,不過是無病呻吟,自尋煩惱罷了。
“荀大人!荀大人!”
耳旁傳來誰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荀禮眨了兩下眼,才反應過來是謝瑤在叫他,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道:“謝姑娘,何事?”
謝瑤笑眯眯地指了指魚:“大人呀,要糊了。”
荀禮這才注意到烤架上那條可憐的魚,邊緣已經有些焦了。
“抱歉!抱歉!”他連連向謝瑤道歉,手忙腳亂的将魚翻了個面,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聚精會神地盯着烤魚。
只是他還是控制不住,實現總不自覺地去尋遠處的那兩人。
謝瑤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瞧了瞧自家哥哥,又瞧了瞧荀禮,故意打趣他:“荀大人,那邊只有兩個人,到底是哪一位讓大人如此牽腸挂肚呢?”
她只是說笑,并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恰恰巧巧說中了荀禮的心思。
荀禮頓時驚心駭神,一張臉漲的通紅。
他知道自己行為多有不妥,卻也無話可辯解。好半天才尋着一個理由,磕磕絆絆道:“……我只是,只是意外謝姑娘怎麽會與楊姑娘相識。”
“就是前些日子的牌會上,虞姐姐介紹給我認識的。”謝瑤狡黠一笑,“不過荀大人應該也看出來了吧,這位楊姐姐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何止是能看出來,他還貼心的一次次幫她制造與謝珩單獨相處的機會。
荀禮默默地将已經飄香的魚拿下來遞給謝瑤:“楊姑娘出身顯貴,飽讀詩書,通情達理,若真能、真能成了,對你哥哥而言……也不失為一門好親事……”
謝瑤接了過來,深深嗅了一口香氣,才道:“大人說的是,只可惜啊……”
“可惜……什麽?”謝瑤話說半截兒,吊人胃口,荀禮心急如焚地追問道。
謝瑤勾了勾手指,讓荀禮靠近了她,才神神秘秘道:“哥哥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真、真的?”
荀禮當即愣在原地,謝瑤的話好似一道驚雷在他胸膛中炸開來。
怪不得,怪不得謝珩說他想求算姻緣……方才他們在林中的對話荀禮還記得很清楚——
“我不信這個,但是若真要算的話……那就姻緣吧。”
“別的事上,靠天、靠人不如靠己。”
真的會有讓謝珩也求而不得的人嗎?
荀禮出神的看着那堆即将熄滅的柴火,木柴燃盡,只剩下黑色難看的屍體了。
元祁過來幫謝瑤用小刀将魚肉切下來放在幹淨的葉子上。
謝瑤夾起一塊吃掉,鮮嫩的魚肉讓她滿足地眯起眼睛,才繼續對荀禮道:“自然是真的。很早很早之前,我偷偷看到哥哥自己在書房,醉醺醺地寫什麽相思本是無語什麽……”
她頓了一下,有些想不起後面的句子。謝瑤年紀小,性格活潑,又被身邊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平日無憂無慮的,自然對這類詩詞不甚敏感。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荀禮語氣有些麻木地接上。
他傷心了麽?
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能讓謝珩淚濕信箋?是貪玩下凡的九天仙子?還是清冷高傲的月宮仙俄?
荀禮早就知道謝珩遲早會有自己心儀之人,他原以為自己會嫉妒,羨慕。
可今日聽謝瑤說到這裏,他有的,竟只是為謝珩求而不得而傷心。
謝瑤忙道:“沒錯,沒錯,就是這句。哥哥必定是已經有中意之人了,才會抄寫這種詩。我還奇怪呢,那天明明是為了他高中辦賀宴的日子,本該高高興興的,怎麽會寫這種讓人傷心的句子。”
“對了,荀大人,聽說你與哥哥是同窗,你知不知道哥哥中意的是誰?”謝瑤好奇問道。
荀禮慌亂地搖頭:“不,我不知道……”
謝瑤嘆了口氣,将盤子遞給身旁的侍女,雙手托腮看向謝珩:“元祁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莫向花箋費淚行……哥哥定然是寫了信給他心儀之人,結果被拒絕了,不然不會這麽久了都不向父親提起議親之事。”
原來謝珩也是個癡情之人。
荀禮苦笑一聲,站起身,不由自主地跟着謝瑤的視線看過去。
楊蔓舒正要伸手拿掉謝珩衣服上的落葉,好像一個妻子在為粗心的丈夫整理儀容。
他別過眼去,将一盆冷水潑在那有死灰複燃之勢的柴火堆上,招呼着青山讓他收拾東西。
謝珩注意到他的動靜,走過來關心道:“怎麽了?”
荀禮還沉浸在那些不可言說的心酸難受之中,不敢去看他,只含含糊糊道:“時間不早了,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了......”
謝珩看他臉色不好,只以為是爬山累到了,便點了點頭,吩咐了元祁與青山一起将他們留下的痕跡收拾幹淨。
一行人便往山腳出發。
謝瑤有些失望:“我剛來沒多久就要走!”
謝珩毫不留情道:“誰讓你來這麽晚的。”
“那還不是哥哥偷偷出來卻不叫我!”謝瑤不服道,“要不是楊姐姐……”
她突然發現了不對勁,四處看了看。沒看到楊曼殊,只看到了楊蔓舒的侍女,她急忙問道:“你家姑娘呢……”
侍女同樣一臉茫然:“姑娘……姑娘不就在……”她看了看周圍,也慌了,登時便哭了出來,“姑娘呢?謝姑娘,我們家姑娘呢!”
荀禮和謝珩都是一驚,楊蔓舒身份不凡,若在山上丢了,那可不是小事兒,謝家、荀禮都難逃其責。
謝瑤氣急:“怎麽有臉問我!還不快找!”
“是!是!”侍女慌不擇路,轉身就往山上跑去。
荀禮趕緊攔住了她:“等等。”
他與謝珩對視一眼,謝珩就知道了他的意思,對謝瑤身邊婢女道:“你們帶着瑤兒和她先下山,在山腳等着,我和少敬,元祁還有青山去找。”
楊家侍女哭道:“大人,我也去……”
荀禮不讓:“你畢竟是個女子,走不快的。我們幾個去找就行了。若你也丢了,今日恐怕我們就下不了山了,就別添亂了。”
侍女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幾個頭:“兩位大人,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定要找到我們家姑娘啊!”
送走謝瑤等人,荀禮才道:“我們分頭去找,山路複雜,大家記得留上記號,不管找沒找到,天黑之前都要回到這裏來。”
謝珩沉穩道:“就按你說的。”
元祁從身上掏出四個哨子分發給其他人:“原本是公子以防萬一才讓我帶上,沒想到真的用到了。”
謝珩道:“若有人找到就吹一下,若是迷路了,就吹兩下,好讓其他人都知道。”
計劃已定,青山、元祁、謝珩和荀禮分去四個方向尋找楊蔓舒。
荀禮尋人心切,忘卻了疲累,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
“楊姑娘——楊姑娘——”他邊走邊喊,希望能得到回應。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沒有見到楊姑娘的身影,荀禮幾乎都要放棄了。
可是一想到楊蔓舒這樣弱不禁風的姑娘家,一個人丢在山上,不知會遇見什麽,他還是咬牙繼續往上走。
雖然沒有放棄,可荀禮心中卻也有些疑惑。當時大家收拾好東西準備下山,他還親自查了人數,确認沒有少才放心,不可能單單撇下了楊蔓舒。
既然是大家一起下的山,中途謝瑤才發現楊蔓舒不見了……
難道楊蔓舒是……自己悄悄走開的?
電光火石之間,荀禮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他深吸一口氣,改變了尋找了方向。果不其然,在他預想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弱柳扶風的身影,她站在之前他們所在的河邊,手裏拿着一張紙。
他大喜過望,高聲大:“楊姑娘!”
楊蔓舒順着聲音看過來,發現是荀禮,卻蒼白着臉連連後退,歇斯底裏地喊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她一臉絕望,還頻頻瞄向一旁,好像有什麽東西。
荀禮也跟着看過去——
河邊的一顆大樹上赫然挂了一條不知哪裏來的粗麻繩,那繩子打了一個套索,下面還放了兩塊疊在一起的石頭,怎麽看都像……
荀禮大吃一驚,趕緊停了腳步:“楊姑娘,我不過去,不過去,你冷靜些!”
轟隆——
一聲巨雷響起,天空已經變得昏黃渾濁,即将有傾盆大雨之勢。
似乎是印證荀禮的想法,接連幾個響雷過後,雨漸漸落了下來。一開始只是零星的幾滴,後面落下的速度變的越來越快,幾乎打的荀禮有些睜不開眼了。
楊蔓舒的哭聲透過雨聲傳來:“他瞧不上我……他瞧不上我……”
“什麽?不,楊姑娘,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想想家中親人,千萬別做傻事啊!”見她情緒激動,荀禮只能趁她不注意,悄悄地挪動腳步,一點點靠近。
楊蔓舒眼神迷離,已經聽不到他的勸解。雙腳踩到了石頭上。她慢慢伸出手臂,摸上了那繩索,将頭伸了進去。
眼見她要踢倒那最上面的一塊石頭,荀禮心髒都漏跳了一拍,腳下生風,瞬間沖了過去,将楊蔓舒從石頭上抱了下來。
兩人同時倒了下去。
楊蔓舒驚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呆楞了片刻,忽而痛哭起來:“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救我!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荀禮抹掉臉上的雨水:“楊姑娘,楊大人應該還在家中等着你,我們回去吧。”
楊蔓舒掩面悲道:“我父親......我讓他如此為難,他大約也不會想要我這樣一個忤逆不孝的女兒了……”
“不會的,楊大人愛女甚深,朝中人人皆知。”荀禮頭搖的如同撥浪鼓
楊蔓舒眼淚洶湧,最後伏在地上,傷心欲絕地捶地哭喊:“京中還有哪個姑娘像我一樣,不要廉恥,不要臉面地幾次三番請媒人去男子家中說親.......爹娘都勸我,讓我放棄,可我就是不甘心......我私自外出只是為見他一面,只為了告訴他我的情意,可他聽都不願意聽……我這樣愛他,願意為他舍了一切,他卻還是看不上我!他看不上我……”
情愛之苦,他何嘗不知。可荀禮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的說辭可以安慰她的,只能輕聲道:“楊姑娘以後定能遇見真心人……”
“你懂什麽!我,我……”楊蔓舒悲憤交加,她擡起頭望着四周,忽而掙開荀禮朝河邊跑去,大有要一頭跳下去的架勢。
荀禮心驚肉跳地追了上去,總算趕在最後一刻将她攔腰包住,喊道:“我懂的,我懂的!”
楊蔓舒掙紮不停,連帶着荀禮都有些站不穩,幾乎要一同掉進河裏。
“放開我!”
“我懂的!求而不得的痛苦!我明白!”許是今日發生了太多意想不到之事,荀禮也有些激動失控了。
他一邊死死抱着楊蔓舒,不讓她跳下去;一邊也歇斯底裏,不管不顧地,将壓抑多年的苦痛發洩了出來:“世間三千人,惟一人入你心門,一旦見過他,就只有他......楊姑娘,你的感受我很明白的!我都明白!因為我,我心裏也有這麽一個人......可是我不會去尋死!我總想着這輩子若不能成眷侶,就退而求其次做朋友;朋友也不行,那就在一旁遠遠看着,我也覺得滿足。”
“你只是怕死罷!”楊蔓舒冷笑,“而我不怕,我只要他,這輩子不行,那就來生。”
“不是的,不是的,”要向別人剖白自己并不容易,荀禮張了張嘴,艱難道,“是......因為我舍不得見不到他。我家在襄城,在南方,和京城全無一絲相似之處,更何況,我出身也不好,在這裏又有什麽前途可言?可我還是選擇留下來,不過就是為了他罷了......”
雨水灌進他的喉嚨,一片澀苦,可他渾然不覺:“楊姑娘,我曾有六年與他不見面,不說話的日子。那六年的每一天,我都過的了無生趣,渾渾噩噩……我也數次想過離開,可是每每機緣巧合見他一面,我都會暗自慶幸慶幸,還好我留在了京城,還好我沒走……”
“六年很長,我也只偶遇他三十二次。能見到他的機會實在太少了......但就算這樣,只要一想到他也在京城,不知何時我還能看他一眼,我就還能再撐上一段時間。楊姑娘,你說求下輩子......可下輩子的事情誰又說的準呢?”
楊蔓舒漸漸停止了掙紮,垂頭沉默了許久,才閉上眼睛緩緩道:“荀大人,放開我吧,我不會尋死了。”
荀禮心中一塊大石驟然落地,後退幾步松開了手。
“荀大人,我真的很羨慕那個得你深情的女子……賞花會的事,還有今天的事,都多謝大人幫忙。大人救了蔓舒一命,這份恩情蔓舒永生銘記。荀大人,我還想最後求你一件事……”
荀禮背着楊蔓舒去約定好的地方與其他人彙合,半路上卻遇見了等不下去,來尋他的謝珩等人。
一看見他,謝珩方才焦急的神色終于放松下來。他長舒一口氣,快步走過去,将傘撐在荀禮頭上,擔心道:“迷路了嗎?”
“不是,沒有。下雨路滑,楊姑娘摔倒了,這才耽誤了。”青山将楊蔓舒接過來,自己背起來,讓荀禮歇口氣。
方才天色暗看不清,走進了,謝珩才看清荀禮将自己的外衣蓋在了楊蔓舒的身上,自己上身只有一層中衣了。
他蹙着眉頭,摸了摸荀禮的額頭,然後是手,語氣沉了下來:“好,我們快些回去吧。”
謝珩将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接着重新抓住了荀禮冰涼的手。
看着兩人交握的地方,荀禮奇異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過的溫暖與安心。
這次他沒有抽出來,而是舒展了手指,偷偷地回握過去。
謝珩自然第一時間就感受到了,整條胳膊都變的僵硬,驚訝之餘還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時天黑,無人看得見他臉上、脖頸上已經暈染上一大片紅色。
荀禮彎着眼睛,笑道:“懷瑾,雨天路滑,小心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