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已有多年不曾這樣近的看過謝珩了。
翰林院與工部分在兩個方向,平時大家各司其職,甚少能碰見。
況且荀禮只是一介小官,只需初一十五等重要日子上朝即可;不像謝珩,身居要職,每日都要前去上朝。他又格外得用,要務繁多,時時被聖上傳去商議。兩人的時間就又錯開來。即便兩家離得這樣近,說是鄰居,但也沒什麽機會說上兩句話。
聽聞謝珩母親仙子姿容,生下謝珩也有九分像她。年少時的謝珩容貌還有些女子的秀麗,再小一些的時候還曾直接被錯認成過女子。
平日在街上走着,總有些浪蕩子不懷好意上前調笑兩句。一次兩次還會解釋一番,次數多了,謝珩也愈發煩躁,時常板着一張臉,冷若冰霜的模樣叫人不敢輕易接近。
好在随着年紀的增長,他的身量也拔高了許多,原本柔和的輪廓漸漸鋒利起來。雖眉眼依舊豔麗,但卻不會再有人誤會他是女子。
可此時謝珩身着緋色衣袍,濃烈的紅色遮去了他些許棱角,倒叫讓荀禮瞧出些少年謝珩的意味來,一時有些恍惚。他穿着齊整,腰間還挂着佩玉,不像是在家中,反倒像要出門的樣子。謝珩三兩步走進來,站至荀禮面前,目光自荀禮臉龐滑下,最後落在他的唇邊。
“謝翰林……”荀禮慢慢将手放下,背到身後,掩飾性地笑了笑,“這是要出門嗎?”
謝珩沒有答話,坐在他的對面。元祁麻溜兒地端上一碗茶水。他掀開杯蓋輕輕拂了兩下,突然又注意到了什麽,茶杯還端在手中,動作卻停了下來,問道:“不喜歡這些嗎?”
荀禮不知他所問為何,嗫嚅了兩聲,沒有作答。
謝珩将茶杯放下,修長而形狀較好的長眉輕輕蹙起,似乎是有些不解:“只吃了兩塊糖?”
聽他說起糖,荀禮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謝珩說的是桌上的點心。他連忙擺手:“不不不,只是我待會兒還要回去用飯,不好先吃這麽多點心。”
謝珩點頭,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他抿過一口茶水,又道:“我也不曾用飯。”
“啊……是我來的匆忙,不曾注意到時間。”荀禮賠着笑,心中暗暗有些後悔——早麽就早些投帖,要麽就不投帖,婆婆媽媽的,最後竟選在了這麽個尴尬的時機見面。
謝珩眉頭又皺了起來,好似荀禮說錯了什麽話。一時間,兩人都靜了下來。
荀禮也不知道在緊張什麽,手心都出了汗,打濕了手中攥着的桂花糖,糖被化開,黏膩的纏繞在他的指尖,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彌漫開來。
他飛速地瞧了一眼謝珩,明明這麽久不曾相處,他還是一眼就看穿了謝珩有些陰沉的心情。
荀禮後退兩步,揚起一個笑容:“今日來,實在冒昧。”他從袖子中将那個裝着謝珩回帖的木匣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那是黃花梨做的匣子,實在太過珍貴。
謝珩耷眼掃了一下,沒做聲,又見他站在那裏,拿出一本陳年的冊子放下。謝珩覺得有些眼熟,仔細思索了一番,似乎是舊時在學堂時……
果然,聽到荀禮說道:“這是當年你在學堂時所抄鄭先生的文章,我借來翻看,竟然忘記還你。實在不好意思。”
他口中的鄭先生,是新朝一位聖賢,所作文章被新朝讀書人奉為至寶。只是鄭先生所作文章大多失傳,只在雲章書院有較為完整的一本真跡,放于藏書閣珍藏,嚴加保管,連書院的學生都不得将其帶出書閣,只能由夫子親自借來,讓學生短暫的一飽眼福。
謝珩便深夜溜進書閣,讓荀禮守着門,自己偷偷謄抄了一本,末了千叮萬囑要荀禮不得說出去。
荀禮還記得當時他蹲在書閣門邊,一旦聽到門外有巡夜人的腳步便敲敲書架,謝珩便會意的将燭光遮住。雖然有些恐懼,卻也還是忍不住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直到完全垂下,再也擡不起來,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在望風。
雲章書院獨一無二的鎮院之寶,誰也想不到還有一本謄抄版本,若是這消息放出去,即便只是謄抄版,恐怕也有人願意重金來求。
如今他說自己前來歸還,卻發現書冊主人臉色愈發難看。
荀禮心中一緊,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愈加手腳僵硬起來,他心跳如擂鼓,鼻尖卻始終萦繞着一股桂花香氣。
清淡的甜味……
他匆忙向自己右手瞟去,是他手中的桂花糖融化開來,糖汁順着手指緩緩流下。
謝珩也跟着注意到他的手,他臉色變了變,最終還是嘆一口氣,上前一把攥住荀禮的手腕,另一手的手指輕輕一挑,将那快要滴落的汁水揩掉,吩咐道:“元祁,拿條濕帕子來。”
濕帕很快被送來,荀禮趕緊道謝,伸手想要接過來。
謝珩卻先他一步接過帕子,道:“張開手。”
荀禮微微張嘴,見他竟一副要親自給自己擦手的模樣,不可謂不吃驚。轉瞬又覺得怕是自己會錯意,也許謝珩只是想要傳遞給他。
荀禮這樣想着,就伸了伸手又去拿帕子:“謝大人,我自己來就好。”他心中還有些羞慚,貪嘴吃人家兩塊糖,竟也把自己弄到這樣丢人,像個頑劣的小童一樣,毫無禮數可言。
“張開手。”謝珩不動如山,重複了一遍。
荀禮心中又是驚,又是疑,謝珩固執的态度讓他有些意外。他擡眼與謝珩對視,那片黑色中什麽都沒有,又好像什麽都有,他仿佛一個老眼昏花的花甲老人,用盡力氣也分辨不出那是什麽。
他僵持片刻,不願意在謝家惹怒主人,終于還是聽話的張開手指。
那桂花糖早已變的泥濘不堪,謝珩竟也不嫌髒,親手拿下來放在一旁的碟子上,右手拿着帕子仔仔細細地為他擦拭掌心。
手帕柔軟細膩,帶着水的涼意,輕輕拂過荀禮的掌心,留下的水珠轉過每一條紋路,繼而跟随帕子裹住每一根手指,微微摩擦,帶走黏糊糊的糖水,留下一片清爽。
荀禮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手掌上面,被謝珩輕輕握住的地方又燙、又癢,那奇異的感覺讓他忍不住戰栗,又覺得太過失态,只得深吸一口氣,将眼睛挪開,盯着別處,全力壓下身心的異樣。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謝珩說了一句“好了”,手指離開他的腕子,将那條髒了的手帕交給元祁。他才如釋重負一般洩出一口濁氣,一抹額頭,竟隐隐有了汗意。
荀禮閉了閉眼,突然想到自己似乎經常在謝珩面前出醜。不論是多年前狼狽的躲進藏書閣,還是今日又像個無知孩童弄得一手髒污,要被人幫忙擦掉,好像這些年自己竟一絲長進都沒有。
“公子,前廳差人傳話廚房晚膳已經備好,就等您過去了,您看……”元祁處理好那條濕帕,上前道。
荀禮一聽,也顧不得哀怨自艾,忙打起精神告辭:“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了。謝翰林,我們,我們……”
他本想說我們改日再見,可他唯一與謝珩有聯系的東西都已經換了回去,還有什麽借口能來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