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辛沐并沒有覺得害怕, 只是覺得心驚,他默默地看了敏兒一眼,完全沉默。
敏兒見辛沐配合,于是就放了心, 将那兩具屍體扛起來丢入了火勢最大的地方, 然後回頭拽着辛沐就跑。
平日後院鮮少有人來, 也不知道敏兒是什麽時候開始準備的,特意将靠牆的雜物都給清理幹淨了,于是這面牆的主體和菽油燒完之後,火勢便小了許多, 被烈火燒成了一個空架子的圍牆岌岌可危, 被敏兒舉着個馬鞍砸過去便應聲轟塌, 敏兒又拿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通亂砸, 那牆上邊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通過的洞。雖然火還在燃, 但已經不能傷人了。
“走!”敏兒大喝一聲, 拉着辛沐的手就沖了出去, 二人被煙霧熏得睜不開眼不斷咳嗽,但身體上沒有受任何傷。
此刻侍衛們都還在正門處救火,沒人注意到兩個人從後院逃了出來,整個越國公府都雞飛狗跳了, 這兩個人一身狼狽地在府中狂跑也沒有引起懷疑。于是并沒有什麽阻擋的, 二人便到了越國公府的外牆腳下。
一牆之隔, 外面便是自由。
那牆高十五尺, 以辛沐那點微弱的武功, 一人之力是飛不出去的。
敏兒毫不慌張,從懷裏掏出個小拇指大小的小哨含在嘴裏,吹出了幾聲鳥鳴,牆外也回應了幾聲鳥鳴。
敏兒行了一禮,道:“殿下,得罪了。”
言罷敏兒便摟住辛沐的腰,雙腿發力點地,瞬間兩人就飛了起來,敏兒再一踩一棵小樹助力,輕松地就飛身上了這十五尺的高牆。
辛沐在心中想,這小姑娘武功實在是太好了,輕松地帶着自己越上高牆,甚至在容華面前也能裝作不會武功,怕是整個昭月都找不出幾人來。
牆下便有人接應,一輛馬車撤了車蓋等着他們,敏兒帶着辛沐跳下去,落在馬車的軟墊之上,辛沐連一點兒皮都沒有破。
而後又幾人迅速地将車蓋給蓋上,馬夫一揚馬鞭,馬車立刻便立刻疾馳起來。
又廢了不少的體力,辛沐虛弱地不停喘息,敏兒安撫地拍着辛沐的背,說:“殿下不必擔心,奴婢一共帶了三十名訓練有素的暗衛,一定能順利離開。您先休息一陣,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叫醒您。”
辛沐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西夷的土匪在大昇邊界繞了一圈,在容華帶着人趕到之前,又一窩蜂地逃了,只搶走了十來頭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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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清點了一番,發現并未有牧民傷亡或被擄走,這樣大張旗鼓地來,又灰溜溜地離開,實在是有些奇怪。
正疑惑着,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喊聲,容華遠遠地瞧見了一名越國公府的侍衛騎着馬飛奔而來。
但凡是越國公府的侍衛來報,都不是好消息,容華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就心裏發緊,三言兩語将清點的任務交給了副将,而後翻身上馬,喝住那侍衛道:“可是辛沐有事!?”
那侍衛哆哆嗦嗦不敢說,臉吓得慘白,容華心急便又大聲質問道:“他可還在府中?”
那侍衛腦中想着那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有些茫然地點頭。
容華不與他多言,一夾馬肚便狂奔而去。
一路上容華想了很多可能,但他完全想不到他需要面對的是這樣一幅慘烈的景象。
整個弘毅院都被燒成了廢墟,斷壁殘垣上還在冒着火星和黑煙,足以想象方才的火勢有多麽兇猛,甚至弘毅院旁邊的一座小院也受到了波及,燒毀了兩間房。
整個院子都被毀了,更何況一個人。
容華騎着馬進了府門,看到這幅慘狀之後,意識便猛然模糊,他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等他恢複意識的時候,發現他從馬上摔了下來,那馬兒受了驚吓,慌亂地揚着蹄子亂踩,好幾下都踩在了容華的胸口,他條件反射地身體蜷縮,但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侍衛們大聲呼喊着,上前将那受驚的馬給拉開,而後七手八腳地将容華給扶起來,容華什麽聲音都聽不見,血紅的雙眼死死盯着弘毅院的方向。
侍衛們想将容華給扶起來,可就在這時候,容華突然爆發,一把推開扶着他的幾人,跌跌撞撞地沖向了弘毅院的大門口。
四周的人沉默地讓開,露出了擺在弘毅院門口,被白布蓋着的兩具人形模樣的東西。
容華原本是存着一絲希望的,可在看着這屍體的時候,他心中的希望便開始山崩地裂地坍塌,他用了自己全部的意志撐着,一雙顫抖的手将白布掀開。
一團焦黑的屍體,像是一被燒黑的木頭。
那一瞬間容華便覺得腦中的所有血管都炸裂開了,他從未體會過這樣毀天滅地般的疼痛,只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劇痛和絕望瞬間将他碾壓成灰,片刻之後,他生生地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猩紅而刺目。
容華未曾擡手去抹,四周的侍衛便大叫着想來攙扶他,一有人碰到容華的身體,他震天動地地嘶吼道:“滾!!!!!”
這話音剛落,便又是一口鮮血嘔出。
容華此時宛如地獄來的惡鬼,面目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他蓬頭垢面滿臉污垢,并且渾身都是血,最可怕的是他那一雙眼睛,仿佛沒有了眼白,只剩下黑沉沉的一片。
“辛……辛沐……”容華幹啞地叫着這個名字,這名字一叫出來,他便覺得骨血在疼,心肺在疼,渾身沒有一處不疼,那疼痛是他從未經歷過,也從未體驗過的,像是靈魂已經死了,但身體還留在人間受折磨。
又是一大口鮮血從喉頭漫出,容華像是吐幹淨了所有的血,片刻間,所有的意識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是太過悲痛,受到了太大的打擊,才會如此。其實身體上的病症倒也不算是太嚴重,但要痊愈,只能靠國公爺的意志。若是他自己放棄了生的希望,就這樣一直醒不過來,也是可能的。”
這是應心遠的聲音。
而後又一聲音響起,這次是他府中的管事姜宏。
“應神醫,您……您可千萬想想辦法!您的醫術天下無雙,您一定能把國公爺給救回來的,容家如今只剩下他一根獨苗了,容華不能沒有他,越州也不能沒有容家軍啊!應神醫,老夫求您……”
“老先生,我一定會盡我的全力的,您別這般……哎,主要是要看越國公自己的意志……我想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老先生,您先出去,我來給越國公施針,若是他意志堅強,今晚便應當醒來了。”
而後四周便安靜了下來,衆人都退下,應心遠開始給容華施針。
每一針紮在肉裏的感覺,容華都十分清晰,就像是這幾日來,所有人在他床前說的話,他都能聽見。
但他不願意醒來。
他知道越州對大昇來說有多重要,知道容家軍對越州來說有多重要,也知道他自己對容家軍來說有多重要,他知道自己即使渾身每一根骨頭都斷了,也必須撐着不能死。
但他就是不願醒來,去面對一個已經沒有辛沐的世界。
在這樣迷糊的幻境之中,他還能看見辛沐對他笑,還能聽見辛沐的聲音。他像是重新活過了一遍,重新再和辛沐相愛一次。
這一次,他絕對不騙他,絕對不負他,也絕對再不勉強他。
第一次看見辛沐時便驚為天人,辛沐綁頭發的淡青色發帶随着風輕輕飛舞,容華走上前,輕輕為他捋了捋發帶,然後他便微微笑了。
後來他帶辛沐回了越國公府,沒有傷害,沒有痛苦,除夕那夜他們一起看着滿天的雪花,還有升上天空燃燒着的那個“辛”字。
他們會這樣永遠幸福下去的,只是有個人一直在他的耳邊絮叨,說着讓他心煩的話。
那聲音是應心遠。
“國公爺,你能醒來。”
容華沒搭理那人,繼續為辛沐準備他們的婚禮。
“我現在要紮你幾處死穴。”應心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發顫,“若是你死了,那麽你也不過如此,擔不起容家軍這重任。若是你醒過來,我便告訴你一件事……”
最終應心遠也沒能那件事情說清楚,容華也沒再搭理。
辛沐正在不停地喊容華的名字,容華無暇分心,因為這已經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了。
辛沐絕美的臉藏在蓋頭下面,容華微笑着挑蓋頭,輕聲說:“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妻。”
辛沐羞澀地笑着。
容華又說:“我母親留給我了一對鏈子,她說過,鏈子只能送給情有獨鐘。你便是我的情有獨鐘。”
而後,他親手給辛沐帶上了那條玄鐵的鏈子,将那鎖鎖牢。
從此以後,辛沐便不能再逃走。
他定定地看着那細白的手腕上那條鏈子,突然雙眼恍惚,看見那白嫩嫩的手腕,變成了一根焦黑的棍子。
容華只覺得萬分惶恐,他猛然擡頭,看見蓋頭下的那張臉已經變成了看不見五官的黑炭,眼窩和嘴都是深深的黑洞,那三個黑洞同時對着他。
那應當是極其恐怖的畫面,但他絲毫感覺不到害怕,只覺得心痛萬分,他慌忙抓住那焦黑的手臂,用力将那已經不成人形的人給抱進懷裏,泣不成聲地道:“我已經鎖住了你,你不能離開我……”
“你沒有鎖住我,我走了,不信你看。”那焦黑的人舉起焦黑的手臂,那上面那裏有鏈子?不過是空蕩蕩的。
“不可能……我明明……”容華猛然想到。
對,那屍體上沒有鏈子。
那不是他!
他還活着!
正當此時,容華感覺到百會、啞門、人迎、風池幾處大穴同時傳來劇烈的疼痛,這疼痛将他撕扯成了兩半,腳踩着萬丈深淵,頭頂則是冰冷的人世。
一定要醒來。
容華不停地告訴自己,而後,他便忍着那劇烈的疼痛,不顧一切地往上爬。
一步一步,終于,他抓住了那一絲的光明,他凄厲是嘶吼着,一大口空氣便瞬間灌入了他的肺裏。
他猛然挺起身子,睜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