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孫崇第一通電話撥來的時候, 王忱并沒有接到。
彼時已經是劇組正式開機的第四天, 微博上發酵的八卦, 王忱并不知情。他原本就沒有刷微博的習慣,自己的賬號主要是助理小東在打理,三五不時地發點劇組工作的照片而已。如今王忱沒有在宣傳期的節目, 人又在國外拍戲,就更沒什麽心思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了。
國內下午的時候,威尼斯剛剛顯露出清晨的日光。
為了拍一場晴天日出的戲, 整個劇組在早上四點就出來架設機位, 考慮取景,燈光師也在不斷思考, 如何配合太陽的自然光,再打出人物臉上的柔焦光感。
王忱五點半的時候起床去化妝換衣服, 六點半,人就已經在現場候戲了。
高思源導演忙着和攝影指導看畫面, 根本顧不上王忱,便喊了羅少新去給王忱說戲。
王忱裹着一件軍綠色的大衣,困得坐在水波旁的臺階上, 一個接一個打哈欠, 威尼斯的冬天濕冷濕冷的,羅少新走過來的時候,特地打了一杯熱咖啡,遞給王忱,“來, 喝口咖啡,精神一下。”
“謝謝羅導。”王忱接過來,吹了吹,喝上一口,登時苦得皺起眉頭,“有沒有糖啊羅導……你這是什麽咖啡,苦死我了。”
羅少新低聲笑了笑,伸手按在王忱皺起的眉頭上,輕輕揉了兩下,“黑咖啡,沒放糖也沒放奶,最适合你,它排水腫很好,還不長胖,以前合作過的女演員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這個,我才知道,特地給你準備的。”
聽說能排水腫,王忱捏着鼻子,當中藥給喝了。
羅少新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在旁邊忍俊不禁,伸出手,又想摸王忱。
王忱這時候,卻本能般地偏頭躲開了,羅導的手在半空沒着落,愣了下。而王忱卻絲毫不覺尴尬,順勢拽着羅導的手,借力站了起來,然後說:“羅導不要對我動手動腳,我家裏有男人,知道了要生氣的。”
王忱這話純粹是開玩笑,可羅少新卻拿不準他是不是看了微博上的傳言,才特地來敲打自己,他一時噤聲,沒接茬兒,而王忱也并沒有多說什麽,朝着自己的助理喊:“小東,拿我劇本過來,羅導要說戲了。”
羅少新就坡下驢,只好挨着王忱重新坐下來,兩人在有些狹窄的臺階上坐好,開始讨論稍後要拍的戲份。
整部電影,關于男主人公喬立的故事線共有三條。
最核心的一條,是一直以來被高思源導演作為演員考核內容的“家鄉線”,也就是促使喬立離開家鄉,來到水城威尼斯的目的,他聽說這裏能賺更多的錢,他要賺更多的錢治療母親的重病,他為了母親,選擇留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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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外兩條,則分別是喬立在威尼斯事業發展的故事線和喬立與一個意大利女孩的情感線。
喬立是一個砌牆工,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将水泥一層層抹在磚牆上,然後壘砌起來。他的工作簡單而乏味,像是最原始的工廠工人,在流水線上每天做着重複的工作。然而,就是這樣的工作,意大利本地工人性格懶惰,動作遲緩,砌一座牆,往往要用上一整個月的時間,而交到喬立和他同工隊的另一個夥伴老趙手裏,兩個人三天便能完成,價格卻只要意大利工人的一半。這樣的高效率,讓他們的“中國施工隊”一下子在威尼斯名聲大噪,工頭接到了更多的活兒,為了讓喬立和老趙能夠專心做事,還給他們漲了工錢,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喬立拿到的錢,就和意大利本地工人一樣了。
來錢之多、之快,讓喬立欣喜若狂。在這個清晨,伴着日出,他第一次脫離工隊,自己走在了威尼斯的小鎮上。
他在水邊,想坐個船,去另外兩個街區的郵局給家裏彙款。他到這裏的時候,還沒有船,太陽剛剛躍起來一點,地平線上升起若有似無的光明。喬立蹲在這裏,給家裏撥了個電話,姐夫接的,很不耐煩,并沒有和喬立說太多母親的近況。喬立悻悻然挂了電話,好在此刻,有船夫慢慢地撐船靠近。喬立重新燃起一點興奮感,拉着船夫,想說自己要去郵局,可喬立既不會說英語,更不會說意大利語,連比劃帶嚷嚷,也沒能讓船夫明白他的意思——又或者,船夫只是故意不懂他的意思。這是喬立第一次主動和新世界的人打交道,卻以失敗告終。
船夫用意大利語大聲嘲笑他的笨拙和貧窮,喬立聽不懂那個語言,卻從對方的神态裏,意識到自己在異國他鄉的格格不入和低卑——哪怕他賺了很多錢,哪怕工頭和他說,不少意大利人家争相請他去幫着裝修,哪怕他此時此刻,兜裏裝了厚厚一沓歐元,足夠打發這個船夫了,可喬立最終,也只是靜默地在水邊坐了下來。
哪兒也沒去,哪兒也去不了。
“日出的瞬間太難抓,高導的意思是,今天咱們就拍這一場的前半部分,後半部分有意大利人的,等太陽升起來也可以拍……所以一會,你看到A機了嗎?跟着A機沿着水邊走,到B機前面的Mark位停住,我們先把遠景帶太陽的部分,抓緊拍完,然後是近景,特寫的話也可以等太陽完全升起來繼續拍。但是中遠帶住太陽的景別,今天早上最好一次過掉,明白嗎?”
王忱點點頭。
他之前特地管高導借了分鏡圖看了,也明白這裏高導想要的意境。
高思源構思中的畫面,想借着水光和日光,在人物身上映射一片複雜的光影,喬立的上半身,被日光籠罩,仿佛看到了希望,而下半身,卻仍然被陰沉沉的河水映射,那是他命運裏掙紮不出的黑暗。他溫吞老實的性格,就注定他陷在困苦受騙的漩渦裏,無法逃離。
“太陽太陽!”不知道是誰最先發現了日出的痕跡,在現場大喊了一句,所有的部門立刻兵荒馬亂的就位了。
王忱一把扔掉身上保暖用的大外套,只穿着故意做髒的單衫,跑去鏡頭前就位。
高導站在監視器後面,大聲問:“萬辰,小羅給你說明白了沒有?先拍遠景,遠景啊!注意動作和機位!”
“明白,高導!”王忱回吼了一句,就開始醞釀情緒了。
高思源這才在監視器後面坐穩,觀察太陽升起的幅度。
攝影指導在他旁邊坐着抽煙,低聲說:“這個戲太難抓了,一次拍好的幾率估計不大,明後天要是晴天,咱們都得出來趕太陽。”
高導笑了笑,頗有自信地搖了搖頭:“你要說近景特寫一次拍不成,那我是同意的,但走機位的中遠景,這個萬辰一向沒問題。他對機位把握的很準,走位很少出錯,你放心吧。”
攝影指導正将信将疑,高導卻眼尖地看見地平線上,徹底升起的一截日光。
他立刻拿起擴音器,說:“各部門就位,執行導演就位。”
羅少新在A機後回話:“就位了,攝影就位,演員就位。”
王忱已經徹底進入情緒,他單手按着褲子裏一沓新發下來的工錢,用側臉對着日光,露出面帶笑意的神情,B機的焦點立刻對準王忱的眼,刻意減肥消瘦下來的臉上,卻因為此時此刻初升旭日的籠罩,顯得神采飛揚,眸光裏更是熠熠精神。
“開機吧。”導演說。
場記立刻舉板報號,羅少新在現場喊:“開始!”
王忱邁出腳步,A機跟随者他的運動,在軌道上前移。
他帶着愉悅的心情,慢慢走到mark過的位置上,眼神裏是對家的憧憬。監視器的畫面中,他很快在标記過的位置停下來,左右張望了下,見沒有船,随即蹲了下來。
王忱這一套動作都很簡單,純粹的走,純粹的停,目光純粹的尋找,爾後純粹的蹲下。甚至連手臂的擺幅都控制得極為自然,沒有很多電視劇演員轉演大銀幕的時候,慣常贅餘誇張的動作。更難得的是,王忱的每一個停頓點,都剛好在機位停下的位置,他始終保持自己出現在畫面黃金分割線的左側,緩緩升起的太陽,就在畫面右側,露着金光。
這個鏡頭沒有就此結束。
王忱蹲下來,便拿出手機,準備給家裏通話。
A機的機位慢慢下移,剛好與剛出生的日光保持同一條線。畫面裏,王忱上半身顯得格外明亮,而尚未被日光涉及的水面,則帶着暗沉沉的波光,反射在王忱蹲下的雙腿上。
整個人物,在畫面裏被光影自動分割成了兩半,角度分毫不差。
王忱播出電話,便開始念他的臺詞。
男主人公此時此刻,是想家的,他不僅是記挂卧床的母親,更是想分享自己事業上的喜悅。
——他在國外做得很好,外國人都不如他厲害。他在這裏小有名氣,還有人點名要他去砌牆,這些事,他都恨不得立刻分享給自己的親人知道,讓母親,讓姐姐知道,家裏的小幺兒,頂天立地了。
可電話接通的對方,卻是語氣冷淡的姐夫。
姐夫一句“國際長途話費很貴吧?”,就堵住了喬立所有想說的話。他讷讷地寒暄幾句就挂了電話。
王忱嘴上說着臺詞,心裏想的,卻是秦閱。
因為時差,每次晚上收工回到酒店的時候,國內都已經是淩晨。他有電話卻撥不出去,即便撥出了,也是漫長毫無回應的忙音。
兩人只能在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快速地問候一下對方,偶爾可以視頻。
可不知道為什麽,秦閱最近總是拒絕和他視頻,推脫說在外面不方便;王忱想不通,明明兩人你侬我侬的情話都說了,打開鏡頭,又會有什麽不方便呢?
但他不能質問。
王忱很清楚,遠距離的時候是最經不得吵架的時候。兩人的情感會在猜忌裏迅速消磨,他人在威尼斯,還不比從前,只是國內的哪個城市,不論是秦閱還是他自己,有什麽矛盾,都可以立即飛到對方的身邊聊個清楚。
于是便只能忍着。
畫面裏,挂掉電話的“喬立”目光悵然。
一個人的身影在散漫的日光下,顯得更孤零零了。
“卡!非常好,過了!”
高思源導演滿意地站起身,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這一個場景,接下來便只能靠打光拍特寫了。
但是能一條過掉遠景鏡頭已經是非常不容易,連攝影指導都鼓了鼓掌,“我還真是小看萬辰了,走位很厲害嘛。”
王忱笑笑站了起來,高導說:“小辰去休息一下吧,這邊機位還要調整,你可以趁機睡個回籠覺,稍後我讓人去叫你。”
燈光和鏡頭的調整很耗時間,王忱也清楚,因此沒故意堅持,去找小東回休息間準備再眯一會。
而他剛見到小東,披上外套,小東便說:“辰哥,剛剛來了兩通電話你沒接到。”
“誰的?”
“叫孫崇。”
王忱覺得有點奇怪,“孫崇找我幹什麽?”
但他還是拿了手機,給對方回了個電話。
“喂?崇哥?是我……王……萬辰,我剛剛在拍戲,沒接到您的電話。”
王忱話說得很客氣,可對方卻來者不善,“你是拍戲還是和那個羅什麽導演亂搞?秦閱馬上就要手術了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