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也就是最近王忱太專注于自己出國的事情, 以至于秦閱一時疏忽, 忘了他的愛人是多麽敏銳的情感動物。王忱炯亮的眼神讓秦閱一時連謊話都編不出來, 只能沉默地退開一步,不再找理由阻攔王忱。
然而,王忱似乎從秦閱的目光裏察覺了一點暗淡, 他站在原地,并沒有動,兩人安靜地僵持了幾秒, 王忱竟是沒再往前。他有些生硬地轉開話題:“你是不是餓了?我還是先陪你吃晚飯吧, 鍋裏有米飯,我看看還熱不熱……給你加個蛋花湯吧?”
秦閱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也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失望,只是望着王忱。
王忱的餘光從床頭櫃的抽屜上飄過, 那就像是個藏着無數秘密的潘多拉魔盒,因為不知道裏面到底有什麽, 所以他甚至沒勇氣上前去打開。他伸手拉住了秦閱,秦閱的掌心很暖,暖得生了汗, 王忱忍不住在心裏猜測, 秦閱到底瞞了他什麽?什麽事會讓秦閱如此緊張?
秦閱跟着王忱往樓下走。王忱看起來臉上還算鎮靜,可心裏早開始胡思亂想,魔盒裏的秘密有太多可能,秦閱有什麽事會不敢告訴自己呢?那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他努力繃着自己的神情,不想太快就在秦閱面前垮臺。而秦閱心裏更是萬千思緒, 掙紮着,要不要将真相在王忱即将進組的時候告訴他。
——醫生已經确診了。
良性腦膜瘤。
治療方案二選一,可以吃藥控制,保守治療;腦膜瘤的生長非常緩慢,只要控制有效,可能二十年都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發作。但是,很多病人的腦膜瘤最終都會壓迫神經,這幾乎是無法避免的結局,等到那個時候再治療,可能會有更多需要顧慮的因素。再就是提前手術,手術的治愈率非常高,并且基本不會複發,然而,手術要開顱,必然是有一定風險。
孫崇建議他回家和王忱商量決定,所有的方案闡述,診斷說明,秦閱都放在了床頭櫃裏。
還有一份嶄新的,剛剛由律師公證過的遺囑。
秦閱始終記得,王忱在情緒失控時脫口而出的埋怨……他的遺囑裏将明面上的財産幾乎都寫給了妹妹,而王忱對此,大約是不滿意的。
雖然兩人事後說開了,可秦閱依然記得那時候王忱的眼神和語氣,他的失落,他隐忍的難過,都是秦閱最不願見到的。
診斷書下達以後,秦閱就趁這段時間,和家裏的親戚置換了一下公股,變現了一些財産,用來留給王忱。包括之前王忱名下轉移到他手裏的財産,也都用買房或是設立基金的方式,再度留了轉移。包括曾經王忱對公司的持股,也通過手續,轉到了“萬辰“的名下。
倘或他最終決定手術,倘或手術出現任何意外。
秦閱相信,律師都能代他處理好一切,不論王忱的未來是選擇做導演還是演員,這些資源都足以令他輕松地度完一生,甚至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這些所有的文件,秦閱都保留在了那個沒讓王忱拉開的抽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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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閱不願讓王忱看見,是不想因為自己的病,像捆住風筝的線,将王忱從他夢寐以求的演員生涯裏,再度拽下來,束縛到自己的身邊。畢竟孫崇也說了,他的病雖然需要鄭重對待,但并沒有太大的致死幾率。
然而,秦閱又忍不住想,如今的王忱,究竟會不會為自己而放棄他的機會?
在走上熒屏的事業夢想和自己之間,秦閱已經全然失去了那份篤定的自信。他矛盾而掙紮地害怕王忱選擇自己,又期望他能夠選擇自己。
一頓晚飯。
饒是王忱努力摒棄雜念,做了精心的準備,秦閱卻還是食之無味。
家裏的氣氛有些詭異的尴尬,秦閱逃避似的去了書房,沒有守着那個抽屜。而等他處理完工作的事情,再度回到卧室的時候,王忱已經将房間重新整理過,變得幹淨而整潔。
王忱已經睡了,他臉貼着枕頭,仿佛已經安穩入夢。
秦閱輕輕拉開抽屜,但見裏面所有的文件都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最上面放着醫生開的藥,用來暫時緩解頭痛的發作,抑制腫瘤生長。藥瓶安靜地平躺在原位,沒有人碰觸過。
秦閱松了口氣,也有些淡淡的失望。
可在他心裏,大概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王忱什麽都不知道,也就不必做出選擇,而他……也不必成為一個選擇。
十二月,悄然而至。
北京的氣溫終于跌破零點,王忱也收拾好了所有出國的行李。
厚厚的電影劇本被他翻得頁腳卷皺,高思源也開始日常性地與王忱進行聯絡,溝通劇本問題,對王忱有所困惑的內容,不斷進行解釋,輔助他進入角色。
第一個禮拜的周末,劇組的主創搭乘同一班飛機,前往意大利。
秦閱把王忱送到了機場,但劇組的人都在,他也不方便露面,兩人只能在停車場裏悄悄的親吻,撫摸,道別。
前幾日,即将出發的興奮從王忱心裏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秦閱十萬分的不舍。
他雙臂纏着秦閱的腰,兩人緊緊地抱着,誰都不說話。
王忱在國外的戲份大約要拍近三個月,兩人這一分別,要80多天以後才能再見。
秦閱反複撫摸着王忱的後背,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安撫他的情緒,可王忱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倒是忍住了沒哭,就是死死地盯着秦閱,過幾秒就湊上去親一下,不纏綿,卻親昵得很。
該囑咐的事情,昨晚都彼此囑咐了一夜。
多吃蔬菜,多吃水果。
多穿衣服,多做運動。
那些細細密密,看似唠叨又瑣碎的叮咛,藏着的全是兩人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難舍。
這個時候,說得出口的話,都說盡了。
只剩下滿腔的纏綿,不能說,不能做,彼此都艱難地忍着。
直到助理小東過來催,王忱才背着雙肩包下了車。
秦閱坐在後座沒有動,隔着車門,兩人望了一眼。
“注意安全,落地報平安。”秦閱的聲音有些啞,但神情還是平靜的。
王忱用力點了點頭,沒開口,靜站了半晌,才用力關上了車門。
誰都沒再看對方。
王忱戴上墨鏡,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秦閱靠着椅背,仰着頭,幾分鐘後對司機開口:“去醫院吧。”
因為經費限制,白佳潤沒法一同出行,劇組只承擔助理小東的機票住宿開支。小東的艙位不與王忱他們在一起,而是和制片助理、導演助理等人在經濟艙內。小東幫王忱安頓好座位,就到了後面。
商務艙裏,只有導演高思源、羅少新,制片主任和王忱。
為了快速倒時差,進入工作狀态,制片主任和高導一上飛機就戴了眼罩,挂上降噪耳機,準備睡覺。王忱給秦閱發了關機的短信,一時有些離別的悵然,不太睡得着,盯着舷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氣出神。
他旁邊坐的是羅少新。羅導原本已經抖開了飛機提供的小毯子,準備睡覺,但見王忱瞪着大眼,臉色不太好看的樣子,便湊近了問:“怎麽了小辰?身體不舒服嗎?”
王忱扭頭說:“我沒事。”
羅少新的目光最王忱的嘴角滑過,很快又擡起頭,殷勤地說:“你之前沒出過國吧?你經紀人擔心的不得了,跟制片那邊囑咐了好多,就怕你語言不通,出什麽意外……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我在國外讀了三年書,意大利去玩了好幾次,有什麽事你就找我,千萬別客氣。”
萬辰的記錄上确實是沒有離境的記錄,王忱也不好說什麽。他只能道謝,感激羅導的好意。
羅少新怪他太客氣,還說:“經紀人說你和你助理都不會講英語,要我說,就算做藝人啊,語言上也還是要學一點的好,萬一你以後想去好萊塢發展呢?你要想學的話,可以随時來找我,我包教包會。”
王忱笑了一聲,“羅導太會開玩笑了,好萊塢就算了,我能在咱們大陸站穩腳跟就很不容易啦。”
“別這麽低估自己,”羅導拍了拍王忱大腿,“你這麽年輕,前途好着呢,咱們中國電影産業發展這麽快,和好萊塢合作只會越來越多,你們演員的機會也多啊。”
王忱搖頭,“現在的這些機會,能算什麽機會?中國市場龐大,固然吸引好萊塢的制片公司,就算請華人演員參與,看中的也是你的商業價值,而不是藝術價值。反正都是做搖錢樹,我給美國人做什麽?還不如給咱們中國人做。”
羅少新聽了就笑,“你經紀人要聽你這麽不知上進,肯定要氣死。”
“我是老板,她有什麽可氣的。”
“是是是,我差點都忘了,你現在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了,也不用看公司的臉色吃飯。多好啊,自由了。”
王忱總覺得羅少新這話像是還藏了什麽別的深意,但他沒來得及細究。
飛機很快滑上跑道,準備起飛。
他沒再有什麽心情說話,便也拿出眼罩,做出了睡覺的架勢。人一旦閉上眼,身體的其他感官仿佛都随之變得敏銳起來。
飛機擺脫重力沖上雲霄的震顫格外明顯,王忱非常清晰地意識到,他要暫時的離開了。
離開祖國的土地,離開他的愛人。
醫院裏。
孟楷隸在收到秦閱告知他,已經和王忱離開家的短信時,就已經抵達了兩人的住所,幫秦閱收拾好了住院所需要的一切行李。
秦閱從機場轉往醫院的時候,孟楷隸已經帶着所有的東西,和孫崇一起等候在VIP病房中,布置完所有的起居用品了。
孫崇不大高興地坐在沙發上等人,秦閱一進來,他就劈頭蓋臉地質問:“老秦啊,你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到現在都不和王忱說啊?”
他這是從孟楷隸那裏得到的信息,秦閱竟然瞞着家裏,瞞着公司,瞞到現在。
公司不知道情有可原,畢竟如今秦閱已經成為了控股高達70%的最大股東,大家都知道他是同性戀,也沒生小孩,戀人也不是從前那個靠譜的王導,而是換了個剛出道沒多久就張狂到自立門戶的小鮮肉。如果大家得知他患有腫瘤的病,勢必會引起波動。
秦閱一開始連孟楷隸都沒有透露,而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清楚,才告知對方。
但是,秦閱既然口口聲聲說着“萬辰就是王忱”,那沒理由連他也瞞着啊!
秦閱早料到孫崇會為這事發脾氣,進了門也不着急,随手脫了風衣外套,挂起來,很自在地坐下,“先決定手術方案吧,到時候我會讓秦聆知道,她會過來照顧我,你不用擔心了。”
孫崇皺眉,“你不和王忱說,倒叫你妹妹來?別怪我說話難聽,你這個妹妹本來就是同父異母,現在又嫁了山西財主,你小心她胳膊肘往外拐。”
秦閱罕見地笑了一聲,“遺囑我都立了,還怕小聆什麽?再說了,就算王忱在,能有什麽用?他能給我手術簽字嗎?法律上,我算他什麽人啊?”
“……”孫崇語塞。
“忱忱不願意結婚,這一天,或早或晚就都要面對,我有準備。”
“那你想好了?要手術?不保守治療?”
秦閱搖頭,“既然手術能徹底治愈,我給自己腦袋裏留個東西幹什麽?切了吧。”
“那手術風險你都清楚了嗎?我絕對會給你找業內最靠譜的專家過來,但是該有的風險都會有,手術失敗可能會致死,手術即便成功,也要面對一定幾率的植物人、失憶、神經性損傷等問題……這是開顱手術,可不是普普通通給你開個腹。”
“嚯,現在孫大院長開個腹都叫普普通通了?”秦閱難得玩笑了一句,仿佛心态很好,“醫生都和我說過了,我還是決定手術。我現在好歹也算是壯年,身體機能都不錯,做個大手術,後面恢複也不會有什麽問題。等到七老八十腫瘤控制不住,你想再給我開顱我也承受不了了,有什麽意義?”
既然秦閱都這麽表态,孫崇也沒有別的話說了。
他只好站起身,“那你歇着吧,一會我讓主治過來找你,小孟,你和我來,我們把手續什麽的辦一下……”
所有人都走了。
秦閱坐在原地,拿起手機看了看,又放了下去。一個人又呆坐了片刻,最終還是拿出了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出來,開始打字:“此文件用于手術後,如産生失憶問題,輔助回憶使用;起草人,秦閱;起草日……”
他最怕的手術結果,不是死,不是變成一個植物人,而是忘記。
哪怕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所有的經歷,忘記工作,他都不想忘記的是,他的愛人是王忱,是一個死而複生的王忱,是和記憶中最深刻的面孔有些不一致的王忱。
最壞的惡果,就是他醒來以後,腦海裏的人,是曾經的王忱,而不是他現在的樣子。
他不忍再讓王忱經歷一次曾經被自己否認的殘忍,于是他要想盡一切辦法,在最壞的惡果産生以後,逼迫自己必須回憶起來,也必須接受誰是自己的愛人。
……
漫長的飛行,經歷了多哈的轉機,最終在意大利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左右,抵達威尼斯。
冬季的歐洲時常會下雨,本以為離開霧霾嚴重的北京,能立刻看到藍天白雲,誰知下了飛機,迎接他們的同樣是陰沉沉的天氣和飄飄灑灑的小魚。
王忱一路都沒怎麽睡好,加上天氣的緣故,下了飛機以後,疲憊和情緒都讓他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沉默地跟随大隊過了海關,小東去取行李,他便找地方坐了下來,趕緊給秦閱打電話。
秦閱那邊過了好久才接起來,王忱忐忑又焦慮,帶着點埋怨地問:“你還沒下班嗎?怎麽這麽半天才接我電話?都不擔心我啊?”
“剛剛開會,手機開震動,忘了調回來了……平安落地了?”
王忱倒不是真的埋怨,只是分開以後覺得不安,非要讓秦閱說點什麽,才能平複自己的情緒。聽秦閱耐心解釋,他很快也雨過天晴,臉上又笑了,“到了到了,海關都過了,小東正在等行李,你那邊幾點啦?”
“晚上,剛吃過飯,你呢?”
“還是中午,飛機上吃了好幾頓飯,但都不是很好吃……等去酒店安頓下來,我要找地方搓一頓好的!”
王忱話音剛落,身後便有人笑着道:“小辰想吃什麽?威尼斯我也來過不少次了,之前還陪高導過來看景,很熟悉了。你想吃什麽我都能帶你找到,中餐西餐?還是想吃點小吃?”
熱切而殷勤的語調,一字不落地順着話筒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秦閱聽出那邊是羅少新的聲音,心裏有點不舒服,但還是忍住了,他輕聲道:“你先取行李吧,我不說了,和導演他們維護好關系。”
王忱有點戀戀不舍,但他回過頭,羅少新已經取好自己的行李,小東也在搬自己的箱子。他不好意思當着羅少新的面和秦閱打電話你侬我侬,只好答應秦閱,将電話挂了。
羅少新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尴尬或不妥,繼續介紹着:“也就是天氣涼,不然最應該吃的還是意大利的冰激淩,真的好吃,你肯定一吃就上瘾……不過沒關系,我還可以帶你嘗嘗真正正宗的意大利披薩,吃了你就知道,國內的必勝客那算什麽玩意啊,意大利菜可以算是歐洲的食物之光了!”
“……謝謝羅導。”王忱應了一句,還是沒什麽心情應酬。
他努力不留痕跡地繞開對方,迎着小東走了過去,作勢要拎行李。
羅少新站在原地,仿佛并沒察覺王忱的冷落,而是對着那個背影,極溫柔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