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粉紅屁股
劇組原本給王忱和助理買的機票是在殺青後的第三天晚上,一方面是不想讓演員覺得劇組巴不得他們趕緊走,一方面也是給演員一個和大家告別的緩沖期。畢竟演員統籌隐約聽說了王忱還會和馮勳導演繼續合作的消息,對待他的态度比從前要更客氣熱絡了些。
然而,王忱接到白佳潤電話以後,立刻要求劇組把機票直接改到第二天一早,顧不上和大家吃散夥飯,即刻就飛回了北京。
盡管如此,他還是沒忘記提醒制片助理,為他購買指定航班的機票——他記得自己答應過要給一個空姐合影。
剛上飛機,王忱就認出了幾個月前那個求合影的空姐,就算心情不算太好,王忱依然主動取下墨鏡,從錢包裏找出當初空姐寫給他航班號的那張紙晃了晃,“是你吧?我答應你再買這個航班的機票。”
空姐幾乎都已經忘了萬辰給過她這個承諾,看着對方從錢包裏拿出了被保管得很好的紙條,一下子激動得臉都紅了,她捂着嘴發出欣喜的尖叫,“天啊……您還記得!!”
“a—”幾個聞訊躲在頭等艙後面圍觀的空姐情不自禁發出豔羨的起哄聲。
王忱笑了笑,“小東,來幫忙。”
他把空姐的手機遞給助理,讓小東給大家合了影,這才終于坐下來。
徐東給他準備好了眼罩頸枕,等飛機起飛以後,又督促着王忱敷了個濕噠噠的面膜。
然而,就算頭等艙再舒适,漂亮的空姐因為他的友善而提供了愈加周到殷勤的服務,王忱的心情依然沒能從前一晚的壓抑和隐怒中恢複過來。
他習慣于有意見正面與對手交鋒,因此,在白佳潤提出真人秀的當時,王忱就直接否決了她的提議。
“我是演員,有戲不拍,上什麽真人秀!”他情緒惱火,語氣也少有的沖,“馮勳導演給我介紹了個本子,我覺得不錯,已經答應了對方。”
白佳潤當時只是想借個真人秀的由頭,和一個稀泥。
眼下真人秀大行其道,少有演員不想靠參加這種節目博眼球、博關注。參加一場真人秀節目,無非是按照臺本做做游戲,賣賣萌,或者賣賣蠢,既比演戲輕松,又能收獲大量觀衆,何樂不為?
像她手底下另一個頗有走紅苗頭的女演員蘇晴,當初還不就是積極籠絡和自己的關系,巴不得能加入到這個真人秀的固定班底中。
當然,她因此把固定班底的機會給了蘇晴,但現在之所以還是幫萬辰要來了一個嘉賓的機會,正是為了讓萬辰感恩戴德,藉此修複兩人間尴尬的關系,重新找回對萬辰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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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萬辰非但不領情,竟然還自作主張接了別的戲?
白佳潤勃然大怒。
“萬辰,你別以為畢了業翅膀硬了就能單飛,公司的合同一天還在,你就一天得聽公司的安排!沒和我溝通,你憑什麽自己接戲?”
王忱登時冷笑,“別拿公司的合同和我說事,公司的合同我比你熟。在微博造我的謠,十天半個月不和演員循例聯絡,你好意思說你簽過我的經紀約?”
瞬星藝人經紀部門的草創期,正是王忱和秦閱的熱戀期。他親眼見證了秦閱是如何挖角有經驗有口碑的金牌經紀人來到公司保駕護航,又是如何挑選出來當今的這些經紀人。他們不僅應當熱愛這份職業,更應當與秦閱在經紀部門的經營理念十分契合。
至少,王忱有把握地想,至少秦閱是絕對不會容忍自己公司的經紀人拿演員的前途當賭氣的籌碼,放着好端端的戲不接,硬要去湊什麽真人秀的熱鬧。
然而,白佳潤似乎根本不把他的話往心裏去,只是冷言冷語地回應:“我不和你聯絡,不代表我和小東還有劇組其他工作人員保持聯系,我對我的工作有把握,你對你自己的未來有把握嗎?”
王忱不喜歡和別人在口頭上一味争執,他沉默了幾秒,硬氣道:“我會買明天的機票回北京,希望你看到我拿的劇本以後別後悔你的決定。”
撂了狠話,王忱當即改簽機票回京。
然而,他沒想到,等他一路風塵仆仆奔向瞬星公司去找白佳潤的時候,卻撲了個空。
……
“秦總?”孟楷隸站在秦閱辦公室門外敲了兩下。
秦閱從公司新籌拍的電視劇項目案中擡起頭,“怎麽?”
“星宇影視的小林總來了。”
秦閱一愣,下意識去翻自己放在桌子旁邊的日程本。
他回北京已經一周了,休假的後遺症就是讓堆積的工作全部在一周內向他鋪天蓋地的撲來,秦閱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每天都安排了要見什麽人、開什麽會,全靠孟楷隸提醒。
孟楷隸看他動作,立刻解釋:“沒預約,小林總說剛好路過,順便還給您打包了……呃,下午茶?”
“……”秦閱這才看表,已經下午三點了,孟楷隸好像進來問過一次,要不要吃午飯,但他向來忙起來就想一口氣把事情做完,等閑不會停。于是,順理成章的,午飯這件事就被他忘了。
秦閱有些煩躁地拿着筆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确實餓了,可他極其反感被人打破工作的節奏和安排。
然而,偏偏,這個來自星宇的小林總是一個沒法被拒絕的人,秦閱最終還是站起來,“帶他去樓下王忱的辦公室吧。”
秦閱的辦公室雖然是內外兩間,但為了方便,他把裏間用作了小的會議室,自己在外間辦公,有一些特殊的商務、高層會議,都在裏間開。
二樓王忱還有一間同樣格局的辦公室,外間也是辦公用途,裏間卻改成了小的起居室。有個能放平躺兩人的沙發床,有電視,還有小餐桌、小的酒吧臺、冰箱等等。
這位主管星宇影視發行部門的“小林總”叫林夕隐,其實是秦閱的高中和大學同學,兩人交情匪淺。
秦閱不覺得對方是來找他談業務的,否則對方應該會讓秘書電話預約,因此,他考慮了下,還是決定去起居室見對方。
星宇影視是國內當下在電影發行制作方面的龍頭老大,雖然國産電影質量這麽多年都沒太大進益,但必須承認,整個産業發展卻是越來越蓬勃,競争也很激烈。秦閱向來喜歡電影,能在這個行業沉下心來發展,為的也就是有一天能認真做電影。當然,公司運轉畢竟需要錢,這十多年來瞬星都是專注在電視劇的領域裏撈錢,總共也才發行過四五部電影。
其中有三部,都是和星宇合作的。
這樣的合作當然是建立在秦閱和林夕隐的私人交情之上的,否則星宇沒道理幫這麽一個野心勃勃的小公司進入電影圈的高級游戲中。
雖然學生時代,一直都是林夕隐這個學渣抱秦閱大腿,但真正進入到事業領域以後,兩個人的角色卻恰恰颠倒了個。
因此,于情于理,秦閱都沒法拒絕林夕隐的突然到訪。
“你怎麽來了?”秦閱坐電梯下樓,一直到看見林夕隐吊兒郎當的笑臉時,都沒有消掉被打斷工作的煩躁。
不過林夕隐早習慣了秦閱的脾氣,絲毫不在意,他臂彎挂着自己的西裝外套,領帶打得松松垮垮,身上還有刺鼻的女人香水味,看見秦閱就伸手搭上了對方肩膀,“來看看你啊,我這一聽說你從山西回來,馬不停蹄就來請安,你丫怎麽一點都不感動啊?”
秦閱用了十成力把林夕隐的胳膊打開了,“少廢話,我忙着呢。”
王忱這間辦公室也是指紋密碼鎖,秦閱用指紋開了門,辦公室裏一陣久不被人踏足的塵土味。
林夕隐登時罵:“操,這什麽地方。”
秦閱也沒想到開門是這個景象。
他記憶裏,王忱的辦公室,永遠有王忱習慣用的墨水香。他愛吃水果,屋子裏有時候還有果香。
辦公室朝陽,北京的室內永遠不會潮濕,陽光灑滿時,屋子裏更是有撲面的暖意。
王忱的辦公桌上原本擺着一瓶富貴竹,沒有鮮花的娘氣,卻又有特殊的溫柔。
這些所有的細節,曾經都能在冷漠詭谲的辦公氣氛中,為秦閱提供一處關于“幸福”的存在。
而此刻,花瓶裏的水早幹了,枯黃的竹葉落在桌上,落在地上。
北京的仲夏,原來也不常日光滿溢。譬如今日,窗外鉛雲低垂,仿佛在醞釀一場滂沱的雨。
這一切,都映得塵灰更灰。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秦閱突然意識到。
王忱去世前上映的電影徹底消失在了公衆的視野。
他曾經籌劃中的新片也被無限制擱淺。
公司合作的導演沒有人不識趣地站出來說想拍,已經洽談得差不多的演員也沒有人敢撥個電話來問還要不要留檔期。
整個世界的繁忙與急躁迅速吞噬了那些悲傷的影子,存在也好,離開也罷,沒有一個人再去挂念和在乎。
死亡的可怖并不在于疼痛,而在于消失。
秦閱愣了幾秒,最後說:“這是王忱的辦公室。”
“……”
秦閱沒在意林夕隐的失言,他徑直進來開了窗,公司裏都是中央空調,倒還不至于讓房間太悶熱和過度不通風。
可惜,沒有他和王忱來開門,保潔都沒法進來清掃,幾個月沒人用過的地方,沙發和桌子上都落了一層土了。
林夕隐輕輕嘆了口氣,毫不在意地在髒沙發上就坐了,然後把餐盒放到桌上,“沒事,反正我就是來看看你,坐吧。中午我吃的港茶,打包了點點心,估計你沒吃午飯,随便吃點吧。”
秦閱也坐了,但沒動筷子,而是摸出了煙盒,“謝謝。”
“你的病還沒好嗎?我看你這瘦得有點厲害啊。”
秦閱淡淡地撥動打火機,“早好了,沒事。”
林夕隐從前只覺得秦閱嚴肅的過了頭,現在再打量對方,竟覺得秦閱整個人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股壓抑的氣質,讓旁觀者也不敢和他說話了。
偏偏秦閱更不是那種會在聊天時候主動找話題的人,盡管作為東道主,他也很坦然地保持沉默。
一直沉默到抽完了一支煙。
秦閱把煙頭扔到一個粉紅屁股形狀的煙灰缸裏,然後習慣性地低頭,将食指上沾的煙灰很仔細地擦掉。
林夕隐終于熬不住,找話題說了一句:“這煙灰缸挺可愛,是桃子嗎?你妹妹買的啊?”
“不是。”秦閱看了他一眼,“這是屁股,王忱買的。”
“……”林夕隐立刻想扭頭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是找的什麽鬼話題。
誰知,秦閱反而主動接茬了,“一起去日本的時候,買性愛玩具順便捎了一個,我說放家裏就行了,王忱非說和裝修格調不符,硬拿辦公室來了。”
“哈哈哈哈!”林夕隐以為秦閱是在逗悶子,立刻捧場地笑了起來。
而下一秒,秦閱卻說:“你看,這東西陶瓷做的,其實一摔就碎。可是它還在,王忱怎麽沒了。”
……
王忱沒有沒,秦閱召喚,王忱立刻上線。
雄赳赳氣昂昂地沖進瞬星前臺的時候,王忱感覺自己步下生風,風到能卷走北京一年的霧霾。
前臺當然認識他是誰,也沒攔,說放就放進去了。
然而,直到他滿腔熱血地找到藝人經紀部辦公區的時候,王忱才發現白佳潤根本不在。
只有她的助理好整以暇地等在那裏,像是早知道王忱會來一樣。
“佳潤姐呢?”王忱沒有朝無關人士撒火的習慣,他強行壓下憋着的氣,努力保持平和。
小助理多半是得了白佳潤的交代,心裏有底得很,不卑不亢地回答:“今天蘇晴錄真人秀,所以佳潤姐和宣傳一起過去陪她了。”
錄個真人秀至于這麽大陣仗?
王忱一聽就知道白佳潤是故意讓他來撲空,這是料準了他的套路,給他下馬威看呢。
“沒事,那我就在這等佳潤姐回來。”王忱生氣,卻不急。
他賭白佳潤不敢和他撕破臉,所以只要他在這裏坐着,白佳潤最終還是得回來見他。
小助理似乎沒料到王忱這個反應,讪讪笑了一聲,扭頭就說還有別的事,拿着手機溜了,多半是要給白佳潤通風報信。
王忱看着對方的背影似笑非笑,見小助理走了才吩咐小東,“我估計一時半會走不了,你先打車幫我把行李拿回家吧。”
徐東正巴不得溜之大吉。
他看得出王忱好像和白佳潤有了點什麽矛盾,畢竟他也在劇組接觸了很多其他演員的助理,了解了一些行業內的“潛規則”,小東已經機靈地學會不在經紀人和演員中間站隊了。
利索地拿上王忱的家門鑰匙,徐東立刻拖着箱子走了。
王忱一個人坐着冷靜了會,見白佳潤的助理遲遲不回來,終于從真人秀的事上分出神來,開始打量這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辦公區。
這邊是藝人經紀部,永遠亂糟糟的,他從前很少過來。
但離得不遠,就是制片部,他挂名在那邊,甚至還有個自己的辦公室。
有時候他在家裏看劇本沒效率,就會被秦閱拎來辦公室看,受到公司忙碌氣氛的感染,王忱還是能比較投入情緒進去的。
他在那間屋子裏養了四支水種富貴竹,因為好養,也因為利風水助事業。
坐在那裏看劇本的每一天,王忱都曾期許自己可以有拍電影的一天,參與秦閱夢想中的制作,真正的,走進秦閱的事業裏。
十年過去,這一天真的在他的努力下到來了。
可誰知道,眼看着游戲要滿級通關。
老天爺突然給他打回了新手村。
被迫換了職業,換了用戶名,被清洗了好友列表。
在這個明明熟悉卻煥然一新的世界裏,王忱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往從前的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