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接連三日的大雨,屋子內外彌漫着很重的潮氣,春華殿後廊的木柱上竟長出了兩朵漂亮的木耳。
宮女們趕早就忙着用炭火祛濕,熏香除黴味,将春華殿內外收拾得整潔富麗,淡香宜人。
蕭婉起床後,在宮女們伺候下穿好了刺繡繁複的黛紫裙裳,然後半睜着眼,耐心地坐在妝奁前,由着她們梳頭,把翠珠簪、金鑲玉步搖等物插在發髻上。手也不落空,至少要套一對九龍戲珠的镯子和一個寶石戒指。這些還只是平常打扮,若要出席宮廷筵席之類的正式場合,她在妝奁前至少要坐一個時辰。
被宮人們裝扮好的蕭婉,雙手交疊在身前,只要安安靜靜地站着,便十分了得。
她天生好皮膚,白似雪,五官秀雅絕俗,特別是那一雙眼,猶似從雪山之巅流淌下來的一汪清泉,冷豔高華,恍若神女下凡,讓人只敢暗暗遠觀生羨。
不過這種美,最多維持不過三眨眼的工夫。
這宮女們才一眨眼,就看見公主開始搖頭晃腦,伸展胳膊,粗暴地撩起裙子,在窗前紮起了馬步,又開始她每天的‘清晨一練’了。
唉,公主什麽都好,就是太愛練這些奇怪的功夫,一點不像個嬌滴滴的女兒家,倒像是個準備出去打家劫舍的男郎。
若皇後娘娘見到公主這樣‘不安分’,怕是又會訓斥。而公主每次都會在面上答應得很好,轉頭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
倒是難為她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宮人們,既要伺候好公主這邊的需求,還要遵從皇後娘娘那邊的旨意。最終只能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幫公主在外維持住清貴高雅的儀範,私下裏公主愛怎麽折騰就折騰了。實在管不住,她們盡力了。
蕭婉舒展完筋骨,見天放晴了,又高興地劈了個叉。
今天一定會是個好日子!
她本來還擔心出宮會下雨,這下可以玩得盡興了。
蕭婉這次出宮是為了給好姐妹呂若馨慶生。
她事先已經請過旨,可以在今日和呂若馨一起微服出巡,游逛京師。本來按規矩這事不太可行,但她天生就比普通人會察言觀色,揣測別人的情緒,尤其會哄皇帝爹爹開心。所以從小到大,跟兄弟姊妹們相比,她在父親那裏總是能得到更寬容地優待。
慶生宴之後,倆姐妹就女扮男裝,在侍衛們的護衛下離開禦史府,高高興興地在城內各大街上游玩,所見之處皆是一派繁榮祥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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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們閑逛到了一條小巷裏,突然遇見事兒了。
府衙官兵們在兇狠地追打着巷子裏乞讨的乞丐,并把這些乞丐全部都捆綁起來押進囚車,運往城外。
蕭婉覺得此事蹊跷,就帶人悄悄跟蹤他們,最後七彎八拐到了城西的一處荒地。
這裏離官道很遠,十分偏僻,外有重兵把守,內設有軍帳,最顯眼的是東面一處高高的圍欄,看起來像個特別龐大的馬圈。圍欄做得特別密實,瞧不清裏頭是什麽光景,但依稀聽到有人聲,之前被抓的那些乞丐們都被送進了那裏。
蕭婉繞路到北側,在侍衛們還不及反應的時候,她三兩下就蹿爬上樹,居高往下看。
圍欄裏圈着許多人,大概有上千數,他們都跟剛才被抓的那些乞丐一樣,衣衫褴褛。不過身材看起來更加瘦弱,似乎餓了很久,多數都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發出哼哼聲。偶有幾個掙紮哀嚎的,隐約聽其喊話內容,像是從西南而來的流民。
“兩月前,西南四郡遭了洪災,百姓流離失所。莫非是那些受災百姓有一些逃到這裏來乞讨?可官府為何要把這些流民抓到這裏圈禁?”呂若馨十分不解地問。
蕭婉搖搖頭,也想不通為什麽。
呂若馨眼珠兒一轉,拉住蕭婉:“我帶公主去一個地方,我大哥說那裏的消息最靈通。”
二人轉而回城至興福茶樓,這裏是各地往來的文武俠士們聚集之所,常有三三兩兩的聚在一桌讨論時局。
倆人落座沒多久,就聽到隔壁桌開始讨論西南四郡的災情,說是有瘟疫爆發,病死餓死的人無數。
“朝廷不是早就撥了赈災糧過去?怎生還有那麽多餓死的?”蕭婉好奇問。
“小兄弟多大了,還這麽天真?”
隔壁桌的男子轉頭打量蕭婉,瞧這小兄弟細皮嫩肉,模樣标致,倒是多了幾分耐心。
“罷了,就跟你簡單講講。比如這赈災糧有十斤,到地方就是五斤,最後到災民手裏最多三斤。為了充足原本的斤數,就得再混七斤糠土進去。你說老百姓吃這種糧能吃飽麽?”
蕭婉明白這男子話裏暗指的意思,赈災糧被層層剝削,遭了許多經手官員的貪墨,所以最終到百姓手裏就只剩下三成。
“對了,城內最近出現流民,有人做賊心虛,為了掩蓋事實,正悄悄抓人呢。”
“唉,這世道怎麽這樣。”
啪!
坐在角落裏男子忽然拍案起身,他腰間挎着刀,頭戴着一頂遮着黑紗的草帽,叫人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臉,但在場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怒氣,甚至有殺氣。
蕭婉掃一眼這男子:右手手背處有一道寸長的疤痕,手指骨節分明,圓形指甲,身高五尺半左右,腳長大約八寸,雙臂和雙腿十分結實。雖然外穿着粗麻布衣裳,但裏頭的中衣卻是錦緞料子,鞋子雖然半舊,粘滿泥點子,但用料也很好,可見其出身富貴,穿粗麻布衣裳不過是僞裝罷了。
“昏君暴虐無道,妄信奸佞,殘害忠良,竟還令西南數萬受災百姓餓死荒野。可恥!可惡!可恨!當反了他!”
聲音洪亮,铿锵有力,似有掀翻屋頂之勢。
在場的所有人聞言後都大驚失色。
“這位兄臺萬萬使不得!”
“這可是在都城,天子腳下,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反話。”
“這可是謀逆大罪啊!”
“怎麽,許他昏庸無道,不許我講?自古以來,萬事萬物皆要順應天命,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且等着瞧,過不了多久,便會有更賢德的人坐在他那個位置!”
草帽男說罷,便丢錢付賬,旋即就邁大步離開。
屋子裏靜得可怕,誰都不敢在這時候說話。
蕭婉愣了下,立刻追了出去,那男子已經騎馬要走了,她就命侍衛跟蹤。兩柱香後,追他的三名侍衛無功而返。
看來此人身手極好,才會輕易甩掉了大內高手。
草帽男必是個能人,而能人多半都有號令衆人之才。
想想前朝那些帝王們覆國的原因,再回憶草帽男說過的話。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君王不得民心,那這大周江山……
蕭婉的心情有點惆悵了。
和呂若馨分別時,蕭婉又聽呂若馨囑咐自己:“公主乃帝女,有責任将此事查清,規勸皇帝。切記,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更惆悵了。
今天根本就不是什麽好日子,她當公主的好日子說不定也快到頭了。
……
蕭婉回宮之後,便坐在窗邊靜思,一不喝水,二不吃飯,三不吭聲。
宮人們靜候許久,發現公主私下裏多動的毛病居然好了,越加料定公主情況不對。
太極殿內。
皇帝蕭紹見議事的大臣們吵起來了,正心情愉悅地看熱鬧。大太監忽然附耳低言,蕭紹再瞧這些大臣們都不順眼了。
“吵吵吵,天天就知道吵。一個個領俸祿倒是痛快,出了事只會耍嘴!”
蕭紹叱罵他們把解決辦法吵出來再來回禀,随即拂而袖去。
大臣們驚得面面相觑,皆不解皇帝為何突然發火,陛下剛才笑得不是挺開心麽?
蕭紹和皇後共育有四個孩子,唯獨只出了蕭婉一個女兒,不僅長了一張漂亮瑰麗的臉蛋,更是個好脾氣愛笑的。這孩子總在他心煩的時候能哄他開心,所以比起其他子女,蕭紹對蕭婉就更加嬌縱偏愛。可以說,即便蕭婉踩了一坨屎過來給他請安,蕭紹都覺得他寶貝女兒是香的。
蕭紹悄然走進春華殿,看見蕭婉像個無頭蒼蠅似地在屋中央亂轉。他三兩步走到蕭婉轉圈的路線上,用身子一擋,這迷糊丫頭果然一頭撞在他身上。
“哎呦!不長眼!”
蕭婉捂着額頭喊疼,擡頭見是蕭紹,馬上改口。
“女兒可真不長眼,沖撞了爹爹,該打!”
蕭婉用手指象征性地戳了自己臉蛋一下,就算是‘打’了,然後對蕭紹嘿嘿笑起來。
蕭紹禁不住就被她給逗樂了。
“怎麽了這是?出宮不好玩?”
“好玩兒。”回答的聲音低沉,沒見有多高興。
蕭紹曉得她在敷衍自己,老父親的關懷馬上開始:“可是呂若馨說什麽難聽的話讓你難受了?她爹就是一個叨叨沒完的,天天在朝堂上挑人毛病,女兒像他一點都不奇怪。你若是煩她,為父早這就下旨,把她遠遠地婚配出去。”
“不是因為她。”蕭婉忙攙住蕭紹的胳膊解釋道,“是今天在宮外,女兒看見有流民——”
“怎麽,你在城內看見流民了?”蕭紹的目光忽然嚴肅起來,打斷蕭婉的話。
蕭婉點頭,以為蕭紹會就此事有一番質詢和拯救舉措,準備繼續跟他細說。
“這些混賬東西居然還沒有被肅清,你走得哪條街?”蕭紹口氣忽然霸道起來,開始追問具體地點,擺出一副定要把沖撞他女兒的莽撞之徒斬首的架勢。
“他們沒沖撞我,他們已經被府衙的人抓起來了,可——”
“抓得好!”蕭紹再次打斷蕭婉的話,眼睛裏盛滿怒意,“最不該礙你的眼!”
蕭婉的後半句話卡在嗓子裏說不出來了,她能明顯地感覺到蕭紹對這些流民的态度很厭憎。顯然抓流民這件事,他早就知情了。
蕭婉很想把這件事問清楚,卻發現蕭紹的臉色完全變了,看似沉着冷靜,實則就是一只處在暴怒狀态中的獅子。她父親向來很有帝王脾氣,以他現在這種态度,她再以女眷的身份繼續質問政事,絕非明智之舉。看來此事她須得摸查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再想辦法讓兄長們來委婉提議比較好。
在情感上,蕭婉是不願相信這麽寵愛她的父親會是昏庸的暴君,但是她也不能否定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她父親已經登基兩年了,很可能新帝上任的三把火燒熱情沒了,就在聲色犬馬的腐蝕下開始堕落了,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
當天夜裏,蕭婉做了惡夢。
她夢見那名戴黑紗草帽的男子,手持大刀,率領着千萬軍馬,鏟平了皇宮,手刃了蕭紹。所有的百姓,還有許多衣衫破爛的流民,都在振臂高呼,對着草帽男喊着萬歲。而她則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地看着自己父親的頭顱滾落到了自己跟前。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唇還在動,似乎極力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不過蕭婉卻有一種很清晰的感覺,他在悔恨,他在埋怨自己沒有及時提醒幫幫他……
夢裏的一切太真實了,以至于蕭婉驚醒之後,坐在榻上還是久久不能回神兒。
不管這夢是真是假,未雨綢缪總沒有錯。
總之,她絕不允許夢裏的事情在現實發生。
片刻後,蕭婉就穿戴整齊,直奔東宮。
作者有話要說: 本書公主對皇帝的‘爹爹’的稱呼參考自宋。其實明清才開始有“父皇”這個稱呼,此之前皇子對父親的口語稱呼都和百姓一樣,大人,阿爹,阿翁,阿耶,哥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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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架空(會有歷史參考,但總體就是架空,作者說的算2333)小甜文,1v1,沒有亡國情節~】
再注:女主只是會察言觀色(人當時的狀态),并不會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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