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兩不相欠
微風輕輕吹拂。
潔白的紗輕輕地擺動。
明亮的光線從垂落的白紗簾的細隙傾瀉灑下,将躺在雪白病床上的人也渡上了一層眩目的金光。
頭上包紮了厚厚的白色繃帶,沉睡在的容顏蒼白無血,眼睫毛微微顫抖,慢慢地露出一條細隙,漸漸地從渙散的神智,轉化成清澈的目光。他有點呆呆地凝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昏迷前的片段猶如電影鏡頭快速地閃入他的腦海,霍地他彈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掀開被單,可是腳還沒落地,鋪天蓋地的黑暗便襲擊而來。
他身子搖搖欲墜地跌倒回床上,一只白皙皮膚地手扶住他的胳膊,耳邊傳來一如既往的帶笑嗓音,雖然聽不清楚那話到底在說什麽,但是那些熟悉的嘲弄讓他全身戰栗。
手覆蓋上那只手的手背,他猛地擡起頭,旋即看見了有着美人痣五官柔和的面容,帶笑的嘴角立刻僵住了,濃烈的失望掠過臉容。
「怎麽了?不會是女人,很失望?還是,你見不到你想見的人?」
工藤木原笑瞇瞇地看着他,明顯可以感覺到他的失落,忍不住開起玩笑。
趙譽一蹦緊下颚,手指緊緊地拽住皺巴巴的床單。
工藤木原立刻閉嘴不語,慢條斯理地協助他躺下,卻被他不耐煩地揮手揚開。
只見趙譽一掀起被子包住自己,翻身背對。
「你這家夥真的很讓人讨厭耶!阿木這麽關心你,你這是什麽态度?」背後響起椅子推開的聲音,還有安瓦爾的不滿,「早知道你死了,變成幹屍,我們也不看你一眼。」
腳步聲飛快地走近而來,連同唠叨的聲音也湊近,近在咫尺的在他耳邊嗡嗡作響,弄到他頭痛欲裂。
「要不是,你死掉的話,我少了對手,讓我的校園生活更加無聊,才不會管你的死活!不過說起來,你這小子的腦袋就像練了鐵頭功一樣,相信任憑什麽花盆碎片也無法割傷你的腦袋!再來幾次也沒事!」
安瓦爾不斷地說道,不但聲線巨大,連同笑聲也一陣陣蕩漾,快貫穿他的耳膜,弄得他太陽穴不停地彈跳,讓原本的頭痛越趨嚴重。
「滾!」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猶如獅子怒聲低吼,「全都給我滾出去!聽到沒有!」
瞬間空氣凝滞了。
沒有一絲流動的氣息。
陽光繼續靜靜地照耀,窗簾繼續輕輕地擺動,床頭上擺放的香水百合溢出幽幽的暗香。
安瓦爾和工藤木原都被震懾住了。
很快安瓦爾回過神來,快速地摔門而去,臨走前抛下一句話強烈的憤怒,「嚣什麽張!?既然這麽不想見到我們,那麽以後你是死是活,我也不會再管!」
工藤原木面露尴尬,有點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背對他躺着的孤清背影,再看了一眼已經空蕩蕩,空無一人的門前。
門扉因剛才安瓦爾強烈的力度,依舊有着輕微的搖搖晃晃。
「阿一,阿爾只是氣在上頭,不要将他的話放下在心裏。你知道的,他只是嘴子嘴,豆腐心。這點他和你一模一樣,所以不要想太多……」工藤木原輕輕拍了幾下趙譽一冷硬的背部,「晚點有空,我和阿爾再來看你,先走了。」
随着腳步聲的漸漸遠離消失,門扉發出被關上的聲音。
一下子四周變得鴉雀無聲,冷清化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巨大蜘蛛網,将他天羅地網地包圍住。
趙譽一慢慢地翻過身,慢慢地掀開被子,慢慢地起身。
目光靜默地巡視了一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什麽細小的地方也不放過,原本黯亮的目光在最後一點希望熄滅之下,也随之變為黯淡陰沉了。
他睡得很不安穩……
漫長的深夜裏都不停地輾轉反側,胸口有一種煩躁苦悶緊緊地捉住他,讓他無法逃離。
門扉驀然被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絲光亮照射而入。
他掀開眼皮,靜躺不動,緩慢緩慢地呼吸着,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将來者吓走。
腳步聲越走越近,雖然他背對着,但是能感覺到床前的櫃子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然後伴随而來是沁人心脾的新鮮水果香,憑着靈敏的嗅覺,還可知道當中有他最喜歡吃的桃子。
來者的腳步聲在他床邊停頓了一陣子,随後又漸漸地轉身離去。
趙譽一心撲通撲通地跳動,一顆心快要從喉嚨跳出來。來不及思索,焦急渴求對方留下的心切讓他迅即起身,向正關門離去的身影喊道:「既然來了,怎麽這麽快就走?難道真的這麽不想見我嗎?」
逆光的背影停頓了下來,慢慢地,像慢鏡頭播放似的,對方回過頭,雖然光線不足,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但是那依稀的陌生輪廓讓趙譽一的心越沉越下。
他快速地摸上床前的按鍵,啪一聲,充足明亮的光線旋即照亮了整間房子。
也照亮了來者的容貌。
穿着管家服裝,剪着利落短發的女性微微地向他鞠躬,問候道:「趙少爺您好,很久不見了。」
他英氣的眉毛蹙起,下颚繃得緊緊的,臉色陰沉得難看,「你來這裏幹什麽?」
女管家看了一眼床頭櫃前的水果籃子,帶着微笑恭敬道:「我家小姐得知你受傷入院的消息後,十分挂念。但因私事無法抽空前來,只好叫屬下代為探望。」
眉心蹙得深深的,像酸菜似的,快要打成結了,想起這幾天以來的等待,以及每一次的失望,心中瞬間被憤怒惆悵塞滿。
他抓起那個水果籃子,奮力地抛扔給對方,大喊道:「誰讓她多管閑事,滾出去,将這些東西拿回去,我一點也不稀罕她的關心,我是死是活也不關她的事。」
他不停地抛扔東西,将櫃前可以抛扔的對象都一一拿來抛扔,無論是花瓶,還是餅幹零食,還是水杯……
「她以為我心中有她嗎?半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什麽也沒有。連一毛錢的位置也沒有,叫她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根本一點也不想看到她!一點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牽扯!」
将所有的東西都扔完後,女管家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房間一片狼藉,活像被人洗劫過似的。
窗外挂起一輪新月,雲層着夾着點點星光。
偶爾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草叢也有蟲子的低聲鳴叫。
趙譽一氣喘呼呼,胸口大幅度地起起伏伏。
真是的!想要見的人一面也見不到!不想見的人,全都統統出現在他眼前!
眼尾猝然瞥見有道人影在門前掠過,他還沒有消停的怒氣再次爆發,伸手狂抓,床櫃空空的,什麽也沒有。情急之下,他将背後的枕頭往門口扔出去,「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枕頭沒有擊中對方,停頓在半空中。
那只白皙的手拿着枕頭慢慢放下來,露出淡泊清秀的容顏。
李世倫一身雪白的連身紗裙,長長烏黑的發絲披散在肩上,出塵飄逸彷若天使,即使身穿女裝也沒有半分女性的妩媚,唯有超越性別的美感與氣質。
世界一下子安靜了起來。
像被一層霧氣包圍住,萦繞在他的身邊,似幻似真。
他就這麽寧靜站着,就這麽寧靜地站在趙譽一的眼前,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是嘴角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就能讓他的心髒怦然跳動!心醉狂迷!欲罷不能!
趕緊掩飾心裏的狼狽與失神,趙譽一彎起膝蓋,盤坐在床上,目光或是放落在地面淩亂的對象上,或是房間的桌椅,或者被單,就是不肯将目光投射于門前的人。
「你來這裏幹什麽?像安瓦爾一樣來看我死沒有?」
将雙手重疊在腦袋後,趙譽一往後躺下,揚起大大的笑容,「很可惜啊,老子沒有這麽容易就挂掉!很失望對不對?」
李世倫琥珀色的眼眸凝視着他,靜靜地将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次,讓趙譽一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他無視趙譽一的古怪反應,輕輕地點頭道:「的确,四肢健全,中氣十足,連罵人的聲音,也能響徹整座醫院,連正在睡覺的病人也能被吵醒,看來要說你有傷病,也很難讓人相信。」
趙譽一臉色僵硬起來,「你這對病人的态度嗎?如果你想要看我死了沒有,你現在已經看到了,沒事請回!」
拉起被子,将自己由頭到腳密不透風包住,趙譽一閉上眼睛,準備傾聽對方離開的腳步聲。
可是等了半天,卻沒有半點聲音發出!
禁不住好奇,他掀開被單偷看,見李世倫早已悠然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目光凝視着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熒光映照在他的輪廓上,有一種柔和眩目的美麗。
「伯母晚上好啊,每一次見你,你都是這麽美麗動人。」
李世倫望着熒屏淡淡地微笑起來,盡管嘴裏說着一些讓人聽了覺得超級肉麻的話,但是依舊臉不紅,心不跳,就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在被單裏的趙譽一都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
『哎呀!小倫,你的嘴巴真像蜜糖做的,聽得我心開怒放。不像我的兒子,連半句動聽的話也沒跟我說過。』
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李世倫說道:「他只是害羞而已,其實他也覺得自己的母親很漂亮,很迷人。」
見鬼!他的母親已經年過半百了,還什麽迷人漂亮!只有一層層皺巴巴的皮!
視頻裏的婦女似乎被李世倫逗得很開心,優雅得體地笑了起來。
『對了,你吃晚飯沒有?小倫你要多吃一點,這麽瘦,看了,讓伯母心疼啊。』
「謝謝伯母的關心,我已經吃過了。」
『還有啊還有啊,我寄給你的那套限量版畫具,你收到了沒有?』
李世倫輕輕地點頭,「前天就收到了,我很喜歡,謝謝伯母。但真的不用常常寄禮物給我,這樣太破費了。」
婦女和藹和親地笑道:『又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破什麽費?你喜歡就好了。』
趙譽一不屑地撇嘴,又不見她給親生兒子寄禮物?……雖然,他什麽都不缺。
『對了,我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呢?他有沒有欺負你?如果有,一定要告訴伯母啊,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忽然聽見談論到自己,趙譽一的心不禁漏了一拍。
李世倫笑容不減,「伯母真會說笑。阿一,怎麽會欺負我呢?他待我一直都很好,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
「真的嗎?他真的有做好哥哥的責任嗎?說起來,你在學校的生活還習慣嗎?」
李世倫點點頭,「很好,我很适應。阿一很照顧我。」
趙譽一越聽就越聽不下去,怒而起身,沖着筆記本電腦,大聲道:「誰照顧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熒屏上雍容華貴的婦女眉目充滿疑惑地看着趙譽一,關切的聲音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阿一,你頭上的繃帶是怎麽回事?」
趙譽一愣住了,「那……那個……」
李世倫卻很鎮定地回答:「阿一在籃球場上不小心被籃球砸到了,為了安全起見,要留院觀察幾天,防止有腦震蕩的情況出現。」
切,又在編謊言,本年度的謊言大王非他莫屬。
即使心裏不忿,但是趙譽一選擇沉默不出聲,算是默認了李世倫的解釋。
『哎呀!臭小子!都這麽大!還不會好好地照顧自己。已經這麽笨了,再砸幾下,豈不是死更多的腦細胞,到時候變成蠢材就糟糕了。』
李世倫不禁揚起嘴角,目光一片溫和。
趙譽一臉色漲得通紅,舉起拳頭,沖着計算機的熒屏咆哮道:「死老太婆!哪有人這麽說自己的兒子!!!」
熒屏裏的婦女沒有一點膽怯,繼續眉目含笑的回答:「我是看清自家兒子的真面目。說起來,你老爸又帥又聰明,你怎麽一點也不像他啊?」
「這個你問我幹什麽?」
趙譽一咬牙,伸手搶過筆記本電腦就往牆壁砸去,「要問你就問你們的精子和卵子!」
筆記本電腦一下子就碎撒在地上。
李世倫面不改變,很平靜地從手袋裏抽出另一臺筆記本電腦,修長的手指麻利地敲擊起來,很快又聯絡上趙伯母。
短暫地再聊了幾句,然後才合上計算機的熒屏。
趙譽一離開了病床,坐在前方的黑皮沙發上,無聊地拿起遙控調換頻道。
不一會兒沙發的另一半深深地陷入下去,屬于對方的氣息瞬間包圍着他,趙譽一沒有側頭,只是将遙控摔到透明的玻璃茶幾上。
「怎麽了?讨好了我媽,現在又想幹什麽?」
對方良久都沒有回答他。
四周靜悄悄的,靜谧得詭異。
「你真得很厲害!人前人後都用不同嘴臉,對着我爸媽像天使一樣,露出善良無害的模樣,對着我……」
趙譽一猛地回頭,急促的語氣在看見那張恬靜的睡臉後,慢慢地放下語速,有點像喃喃自語地說道,「……對我……就像惡魔,恨不得将我煎皮拆骨。」
那張無暇白皙的臉頰近距離地出現在面前,在那長長的睫毛之下,有着淡淡的青色陰影。
無力感頓時充斥全身,他撇了撇嘴。
轉身走去落地衣架的方向,拿起挂在上面的淺灰色羊毛大衣,悄然無聲地走回沙發邊,輕手輕腳地将大衣蓋在倚這沙發邊睡着的人身上。
就在他剛蓋上時,李世倫輕輕地,慢慢地打雙目。
迅速抽離大衣,趙譽一立刻将大衣藏在身後,然後偷偷扔下地,用腳連踢了好幾下,直到将大衣踢到沙發底部,看不見了,才微微地松了口氣。
「呃?我竟然睡着了。」
李世倫有點孩子氣地揉着眼睛,他一直睡眠都不太好,很容易就會做噩夢,尤其最近他好幾天都失眠了,弄到嚴重睡眠不足。
「要睡就回去家裏睡,別在這裏妨礙我。」趙譽一硬邦邦地走向茶幾,倒了杯清水,咕咕地滾下。
清涼的冰水立刻将他心底僅存的慌張狼狽沖洗掉。
他舒服地輕嘆,放下杯子。
「說吧,」李世倫望着他,「你想要什麽?」
一時間根本弄不清楚李世倫在說什麽,趙譽一朝向他,皺眉道:「什麽意思?你又在發什麽神經?」
李世倫将垂落在胸前的發絲撥回背後,「我做人一向不喜歡欠別人。雖然我不喜歡被你救,但已發生了,也沒有辦法。所以……」
琥珀色的目光定定地鎖住他,「說出你的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