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姨端了碗筷上桌,瞧了眼門口,改改戴着頂帽氈帽,身上黑色的長厚襖,脖子上圍着塊兔毛圍脖,身後如笙抱着琴,裹了一件厚厚的毛氈大衣。
他倆人面色凝重,改改手裏頭還握着一卷紙。
這老嬷嬷一邊捂嘴咳嗽着,一邊擦了擦桌,扭頭沖他倆道:“你倆回來了趕緊放下東西過來先上香,上完以後就該吃湯圓了。今兒天氣冷,進來了以後門關上,省的寒風把爐火吹滅了。”
沒聽見兩個人回答,又擡頭,看了眼這倆孩子的臉色,四姨奇怪道:“怎麽了,都垂喪着臉的,今天客人欺負人了?”
改改進了屋,脫去帽子圍巾與手套,沉沉嘆了口氣。他把手裏頭拿着的那卷東西放到桌上,四姨狐疑地走過來拿起來瞧,是張本地的報紙,正版赫赫然寫着幾個大字:“淞滬會戰,上海淪陷?”
四姨有些老花眼了,報紙上的字又印的不大,她眯着眼睛放遠了仔細看半天才看明白是怎麽回事。這些年來大戰小戰也沒消停過,不過……像這樣一般大國難當頭的,委實是第一次。也難怪這幾天桐城裏的商戶也都暗地裏運作了起來,這兒離上海也算不上太遠,如若當真上海被日本人攻破了,用不了多久桐城也得跟着遭殃。
改改陰着臉去太師爺的神龛前上了香,鞠了躬,如此便算完了,如笙跟在他旁邊也點了支香供上,這放着的牌位是鳳軒齋的太祖師,祭拜完太祖師,還要拜商鞅、拜關公。他上完香和師兄行了禮,便先抱了東西往樓上去了。上樓時正碰上惠娘和梨花兩個人由臺階上下來,如笙點了點頭算是和兩人打了招呼。惠媽媽瞧着這孩子上樓的背影,轉過頭來,一手輕撫着牆面,一手绉着塊帕子打量着廳堂裏的兩人:“怎麽了,團團圓圓的日子裏頭,你倆怎麽哭喪着臉。”
四姨放下報紙,看了眼她,指了指報紙後,搓搓手道:“我去把湯圓端出來,你們先坐吧。惠娘,你自己過來看。”
“哦?”
惠娘讓芸湘到桌邊坐着去,徑自去取了那份報紙來看,全文閱完,手一松,由着那幾張紙掉在桌上,聽她哼笑了兩聲開了口道:“我以為什麽事。不就是叫小日本鬼子占了上海嗎。”
改改聞言驟然憤憤然地扭頭道:“什麽叫‘不就是’?媽媽,平日裏您每個輕重就算了,這樣的事情還不算大事嗎!上海淪陷的話,桐城能好到哪裏去?唇亡齒寒,到時候說不定我們一個個都會沒命。”
“說的你操心上了就能改變局勢似得。咱們都是些什麽人吶,輪得到我們關心這事兒嗎?上海淪陷又怎麽樣,就是桐城淪陷了,咱們又能怎麽辦?”
改改被她噎得氣的好歹:“你這意思,難不成真的就坐以待斃,随便人家要殺要剮了?要我說實在不行咱們往外逃,往北方去,我就不信躲不過去了。”
“往北方去?”惠娘瞥了眼這孩子,一時覺得他天真的好笑,“你想明白點,那些北方地界哪裏有我們這兒日子過得好?打仗就打仗呗,你見過這十幾二十年來的,桐城有因為打仗吃過虧嗎?還不是該做生意的做生意,該過日子的過日子。”
“日本人跟那些軍閥可不一樣。”改改冷眼,“軍閥要錢要財要享受,留着桐城就留着了,可日本人呢?上海那城市夠繁華了吧,可還不是被那群混賬畜生糟蹋成了阿鼻地獄似的模樣,等日本人過來了,就是把咱們這座城屠光了都有可能。還有什麽好日子?媽媽,我就怕到時候咱們連過日子的命都沒了!”
“那你以為逃去北方就能存住命了?日本人要是打進來了,連上海都能攻破還有哪裏攻不破!”惠娘也黑了臉下來,這時候四姨也從廚房裏出來了,她端着一鍋湯圓放到桌上,喝住了他們倆:“好了,現在吵什麽,不是……不是上海還沒淪陷嗎。”
改改指着報紙上的其中一段:“陸陸續續都已經有部隊撤出上海了,淪不淪陷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
惠娘坐到餐桌邊上,一雙眼盯着改改:“逃,往哪裏去逃?”女人冷笑,眸中漠然,“桐城尚且要屠,你以為別的地方能好過?”
“可……”
“再說了,咱們這拖家帶口的你當能走多遠?”
“那難道就留在這兒等死不成!”
“誰告訴你留在這兒就等死了,桐城上頭的人有什麽打算還不知道呢。再怎麽找也得先看着吧?”
四姨打斷了他們倆:“嗳!冬至日團團圓圓的,說這些死不死的多晦氣!” 說着,取了他們的完來一個個的盛上放在他們面前,“呸呸呸!什麽話,都留到一會兒吃完了飯再說,非得這個時候講出來敗所有人胃口不成?”
到如笙與芸湘兩個小的的時候,四姨還給這倆一人塞了一個小紅包,“喏,我看芸湘跟如笙最懂事了,吃飯的時候就好好吃飯,再多的事情等下了飯桌再說。我不管你們都讨論的是什麽,上了飯桌就是國家大事都給我放一邊兒去。”
惠娘哼了一聲,捏着湯匙不說話,改改也是盯着碗裏的桂花湯圓沉默無言,倒是那兩個小的還記得脆生生的朝四姨喊一聲:“四姨大團圓,大吉利。”
廳堂裏頭的門這會兒都關上了,圓桌上菜品齊全,中間是拿紅瓷大碗裝着的桂花湯圓,湯色清澈,顆顆湯圓晶瑩剔透,隐約能瞧見裏頭的黑芝麻餡兒,面上飄着星星點點的桂花花瓣,一陣沁香彌漫。桌子的下頭是一架炭盆,這會兒炭火燒的正旺,整個屋子都跟着暖和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如笙其實一直在往改改師兄這兒看,可因為四姨已經講了,餐桌上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擾人胃口,他也就不敢開口去問。從回來的路上,他就發現師兄的臉色不大對。今日是有老板點了名直接豎了屏風給幾個客人單獨唱,他們在屏風後頭,那幾位談事的主顧就在屏風外,裏外聲音其實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笙切實記得改改師兄是聽見有人說“上海完了,等上海一完,那南京、蘇州、杭州,只怕都保不住”時臉色驟變的。談完了,老板過來結完前,改改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笑吟吟的跟人道好,只是拉着如笙去追路過走遠的報童。
事情到底有多嚴重,這孩子心裏只有隐隐約約一個大概,只曉得如若日本人殺到這兒來了,誰都沒有好日子過。
別的他都不怕,他最怕梨花師姐到時候跟在了李家會跟着人家一塊遭殃。如笙沒有讀過書上過學,可是從小到大學了那麽多的戲文唱本,他也曉得一個道理,打仗的時候越是大戶人家越容易被那些當兵的盯上。是人都貪,要是能自己親手毀了他人財富,并把那些金銀珠寶錦衣玉食占為己有,誰不想那麽幹?反倒越是普普通通的平窮百姓最不起眼。
可越不起眼也越不被人重視,性命就和稻草似得,割了就割了。平頭老百姓的人命是不是真的就和稻草一樣,割了一茬還能再長出一茬,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但誰也不想做那個被割了的一茬呀。
吃完了飯,惠娘吩咐如笙帶芸湘去練聲,她沖改改揚了揚下巴跟他說了句:“你到我房間裏來。”改改便擦擦嘴,跟在她後頭上去了。
如笙牽着芸湘的小手看他們兩人上了樓,小丫頭擡頭,微蹙着眉頭疑惑不解地問師兄:“二師兄,上海在哪兒?離我們很近嗎?淪陷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它一淪陷我們就要跟着遭殃?”
“上海……”如笙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麽答,倒是四姨聽了,在那一邊收拾着桌子一邊開口替他答了:“上海離咱們這坐船四五天就到了,咱們離那邊也就是隔着幾座城,若是它讓日本人占了,我們這兒用不了多久可能也要叫日本人給打下來。”
“打下來?”
“嗯。”
芸湘低頭看了眼鞋,又瞧了眼繞在她腿邊的黑狗阿二。
“那……那我們,都會死嗎?”
四姨擡頭看了她一眼,正想說話,喉間一陣癢,猛地又咳了起來。如笙忙去倒了水給嬷嬷遞上,他朝小師妹道:“誰說我們會死的?改改師兄會想辦法的,他和惠媽媽總歸是能有辦法的,你好好聽話就行了。”
四姨喝了茶,順了口氣,揉揉如笙這孩子的頭。
“哎……你們好好聽話就行了,不管怎麽樣,你們倆小的上頭還有你們師兄撐着呢。一輩人就是親兄弟姐妹,改改這個大哥一定會好好護着你們的。”末了,她又朝着倆孩子擺擺手,“好了,惠媽媽讓你倆晚上好好練嗓呢,上樓去吧,我這兒也沒什麽好忙的。”
“哎。”
如笙正要去牽芸湘,四姨又忽然從後頭把他倆叫住了:“等等,上頭冷的很,如笙啊,你去廚房裏面拿個暖手爐上去。我抷好了炭,你拿兩個上去,一個給改改房裏送去,曉得沒。”
“曉得了,四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