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端着藥推門進去時,錢玉正靠在床上,盯着床邊帷帳上的流蘇,愣愣地發呆。
聽見推門聲,往門邊看了一眼,見是她,淡淡地又轉回了頭。
“錢多在大夫那兒抓的藥,你既不肯看大夫,就把這些藥喝了吧。”輕輕走到床邊坐下,把藥碗端到她面前,用湯匙舀了一勺,放到她嘴邊,“張嘴。”
錢玉扭開頭避過嘴邊的湯匙,在她皺眉時,伸手,道,“把藥給我。”
頓了頓,又加了句,“我自己會喝。”
看她樣子不像是說謊,知道她性子又執拗不會輕易妥協,木雪只得把碗遞給她,“剛煎好的,小心燙。”
錢玉充耳不聞,拿過藥碗,氣也不喘一下,一口接着一口喝起來,不一會兒,就将藥碗裏的苦澀汁液喝個精光,把碗遞回她,淡淡道,“好了,我喝完了。”
木雪眉頭微鎖,接過東西,望着她,身姿端正,容顏絕美,安安靜靜坐在床上,優雅的不像話。
“你不嫌燙麽?那藥可是新從罐子裏倒出來的。”
錢玉卻并不想接她的話,“好了,我喝完了,你的職責盡到了,快走吧。”
說完便閉上了眼,靜靜坐着閉目養神,等了好一會兒,聽不見人聲,以為她真個已經走了,再心灰意懶地睜開眼時,卻皺緊了眉。
木雪沒有如她所想轉身就走,反而端着藥碗,一動不動站在她床前,見她睜了眼,才猶疑着說,“聽錢多說,你在米鋪裏忽然暈了過去,是不是你發熱發得太厲害了?早上我醒來就聽丫鬟們說你不請大夫就跑了出去,你不要折騰……”
打斷她,錢玉淡淡一笑,“錢多沒有跟你說我為什麽會暈過去?”
木雪皺眉,“他急着去找大夫,并沒告訴我緣故,難不成你不是因為發熱太厲害暈了過去?”
“我倒想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錢玉拿過被她丢到床邊的布,狠狠一甩,“碰”一聲,幾尺名貴的布便落在了地上,擊得地下灰塵飛揚。“這些布,你還認得麽?”
看見地上的東西,木雪着實驚了一跳,不過她早有心理準備錢玉會知道她接濟陳秀才的事,如今被她發現了,也就沒有那麽慌亂,擡頭靜靜看她,“你見到陳大哥了?”
“陳大哥,陳慕雪,呵,可真是郎有情妾有意。”錢玉嘴角掀起,冷笑不已,“你可有把我放在眼裏?把我送你的東西送情郎,木四小姐,你可真是會打算盤,誰娶了你,可真是祖上積德啊!”
“我不喜做新衣,這些布,壓在箱底也沒有用處,陳大……陳公子家境清貧,還有女兒要養活,不若與了他,替孩子做一身新衣,也算是積善。”木雪淡淡說着,清亮目光對準她,一字一句道,“而且,我與陳公子清清白白,他也并不是我的情郎。”
“你當我是傻子,好騙麽?”錢玉冷笑,喘着粗氣,“白的黑的,由着你怎麽說!都是你有理,我總是錯的,是我冤枉你,是麽?!”
每次都跟她講不協妥,木雪淡淡一笑,索性也就懶得與她再争論解釋下去,雲淡風輕道,“我不想再解釋什麽,你相信就是相信,不相信,我說破了嘴皮也沒辦法。”
錢玉恨得咬牙,又氣得咳嗽起來,她無所謂的說這話,可曾顧慮過她有什麽想法,她那麽喜歡她,那麽想留住她,再不甘,再憤怒,在她面前,她除了妥協還有什麽辦法?
“咳咳……”錢玉一邊咳一邊苦笑道,“在米鋪看見陳秀才拿着這布時,我就在想,要是我把人打死了,是不是你就會來找我償命。現在看來,我是找到答案了。”
就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石頭碰到了軟釘子,有氣力無處使,這樣了,她還能有什麽理由留住人不讓她走?
深吸一口氣,錢玉笑了笑,捂着胸口喘氣,壓着自己幾乎從牙齒縫裏蹦出來這些話,“我不想跟你吵架,也不想跟你冷戰,還有四月餘,就當是圓了我一次臆想,也算是我積了一次德,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閉上眼,又嘆息道,“以後你和誰往來都沒所謂了,咱們好好安生地處過這四個月,以後我便寫休書給你,贈你一幢屋子白銀千兩,供你和你娘好好過日子,咱們往後塵歸塵土歸土,老死不相往來最好了。”
“你可以現在就寫休書給我的。”聽說,木雪冷靜道,“不必苦了自己,也不必給自己添堵。”
“咳,我雖說不是什麽好人,可還知道仁義二字怎麽寫。”錢玉淡道,“你本來風評不好,若是在六月之內再被夫家休棄,你還想過安生日子麽?反正我在外人眼裏頭也不是什麽正經人,這黑水,潑我身上我也不在乎,到時縣太爺判婚書作廢問你緣故時,你也不要多說,我只說是我不喜你就成了。”
第一次聽她以這樣懇切語氣與她說話,木雪心中有些震動,喉頭咽了咽,看着她眉目間的疏離,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婚書上年庚一行處寫的明明白白,她今年不過将近及笄,自己到底長她幾歲,這樣與她争撞也不符長幼之誼,想着,木雪慢慢吞吐說,“你……其實也不……”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麽壞?”猜到了她想說的話,錢玉呵然一笑,“只是對你說幾句軟話你對我的印象就改觀了,你的耳根子還真是軟。告訴你,千萬別輕易被人的外觀和話語騙了,告訴你,我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只是對你特別些罷了。
木雪嘴唇動了動,想要再說什麽,錢玉卻疲累的閉上眼揮了揮手,“好了,我沒什麽大礙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休息休息。”
她已經這麽說了,木雪也不好在留在這裏,拉開門淡淡囑咐她,“你……保重身子。”
“嗯。”錢玉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應答後,就聽木門“吱呀”一聲,再看不見木雪的身影。
房內靜悄悄的,又只餘下了自己一人,錢玉苦笑一聲,擡手遮住自己的眼。
抽刀斷水水更流,她方才是真想與她幾千兩銀子讓她走的,可惜話到嘴邊,心裏舍不得,又收回了,變成四個月期限的挽留。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望着地上沾滿灰塵的布匹,錢玉出神地喃喃自語,“最後一次機會,給你的,也是,給我的。”話落,閉上眼睛,一滴眼淚自眼角滑下。
***
錢玉病了四天,四天裏,她虔心念着佛經,偶爾聽錢多報報賬目,清心寡/欲的好像又回到青桐縣那次她大發脾氣後的反常模樣,木雪看在眼裏,心中不免警醒許多:她每次短暫恢複鎮定模樣,過後定要折騰她。
有了前幾次的教訓,她一直心驚膽戰地防備着她,過了好幾天,她卻一直神色寡淡,清早自書房起身,若是碰見了她,也只是客套地說着天色真好之類的無關閑話,而後靜靜走開。
她這般客氣,倒讓木雪對于自己的小人之腹有一絲愧疚。前幾次她雖說忽然寡淡對她,可看見她時,眼睛裏的光都是熾盛的,看得她以為她會被她剝皮拆骨一般吃掉,可這次,她見她時眼神雖還是明亮的,卻過不久就會在她眼睛裏捕捉到暗淡下去的光,而後歸為沉寂。
猜不到她的心思,木雪也不想逆她的意,既然她想做個乖順的公子,安生過了這四個月,她也就随她,對她一直客套疏離,堂前幕後,如她初時所願的那般,她們如今當真是做到了,相敬如賓。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七八天,一日清早,木雪梳洗完,帶着丫鬟們到正堂用飯時,卻在飯桌上見到了錢玉的身影,不由得怔了下。
一個半個月來,她通常都是卯時就離了家,晚上月上樹梢了才回來,且她所宿書房,離她所居東廂房又有好一段路,是以,除了兩次錢玉起身遲了她們匆匆碰了一面外,其實同居一屋檐下已許久不曾說過話。突然看見她,竟讓木雪不知該對她說什麽好。
聽見腳步聲,錢玉拿着筷子的手一頓,胸口情不自禁“撲通撲通”跳起來,略帶驚喜的擡首,卻見到許久不見的佳人杵在那裏面上為難的模樣,心口一窒,方才跳動的心又漸漸冷卻下來,費了好大氣力才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冷聲招呼着喚道,“你來了,快過來用飯吧。”
話落,神色淡淡地又埋首慢慢地咬着碗裏的點心。
好一會兒,還是沒見到人,錢玉不禁皺了皺眉,看時,她還在猶疑着不過來,知道她怕自己,心裏酸澀着淡淡道,“放心,我吃完就走,今兒六一酒樓的掌櫃媳婦坐産,我愛吃的米糕沒有了,所以才留在這裏讓廚娘做的。你再不過來,飯菜恐怕涼了。”
木雪這才走過來,猶豫着在她面前坐下時,她正專心而歡快地和碗裏的米糕做着奮鬥,軟白的耳朵耷拉下來,牙齒磨着米糕邊緣一點一點地把東西吃進去,而後桃花眼迸出光,如玉的臉上露出愉悅的笑意時,又重新低下了頭咬起食物。
這幅不知餍足的模樣讓木雪不自覺感到有些好笑,也忘了腹中饑餓,坐在對面專心看她吃起東西來。
看着看着,她嘴角就情不自禁地掀了個弧度,錢玉這個樣子,和她幼時瞞着她娘養的一只流浪貓倒是有些相似,若把她纖細的手換成毛絨絨的爪子的話,那就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