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奪命噩夢(一)
火, 到處都是火。
明豔的火光鋪天蓋地,滾燙的熱風熏烤着他暴露的皮膚,吹動他的衣擺。火舌烤炙中, 有人向他尖叫, 那聲音尖銳的不像是人能夠發出的。有臉,熟悉的臉, 扭曲的臉,向他撲來。又是一道火浪, 所有的臉都消失了, 只剩下黑炭, 火光。
“少爺!快跑啊!”
跑?往哪兒跑?他舉目四望,哪裏都是火,都是黑炭。
“我要殺了你!”一道黑影撲了過來。
他連連後退, “你是誰?你是誰?你為什麽要殺我?”
黑影不答,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又一道火光噴出, 他看清了那人近在咫尺的臉。
“是你!?”
“少爺,少爺,醒醒, 少爺?您怎麽了?”湯景煥睜開眼睛,頭頂仍是熟悉的金絲帳,三個丫鬟圍在床頭看他。“少爺是不是做噩夢了?”
尚景煥裏衣後襟已經濕透了,但他顧不上這些, 咬着牙惡狠狠地咆哮:“湯志用在哪兒!把他給我叫過來!”
葉思睿在來回踱步,他已經走了半盞茶的功夫。夏天舒在喝茶,邊喝茶,邊悠閑地看他。
“天舒兄,你別光喝茶啊,我請你來是要你幫我想辦法的。”葉思睿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停下了腳步。“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麽辦?”
“我幫你殺了他?”夏天舒問,聽他的語氣,好像說的不是一條人命。
葉思睿早已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還是算了吧。”他不放心,又囑咐道:“等他來了,你可別再這麽說。”
夏天舒喝了一口茶。
“大人?”葉阜不經小厮通報,就快步走了進來,“大人,你該出發了,再拖下去,就該晚了。”
“怎麽這麽快!今天不是還要升午堂麽?”葉思睿驚問。
葉阜苦笑道:“從來沒聽說過哪位縣令因為升午堂耽誤了迎接上官的,您就別惦記着今天的午堂了,快随下官前去吧。”
葉思睿只好随他出門。主簿和典史已經在院中等候多時,裝鞍的快馬,還有随行的十幾名衙役都已經準備好。葉思睿不情不願地上馬,跟随引路的衙役,打馬向北城門而去。
知州巡查的公文半個多月前就發下來了。和臨縣雖然毗鄰京城,還是劃給江北州管轄。葉思睿有再大的神通,也無法請上官巡查時繞過和臨縣。知州官銜從五品。但是江北州屬于直隸,江北州知州地位與其他知府相當。但就算如此,那也就是個從五品!葉思睿憤憤地想。從前東安縣地方小,位置又不緊要,上司巡查對他來說還是第一遭。
這半個月,他除了處理公事,和何英練習騎射,就是在夏天舒耳邊念叨。夏天舒聽煩了,張口就是我幫你殺了他。有一回他說話時還讓葉阜聽到了,葉阜駭然的表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雖然他和夏天舒都解釋說是開玩笑了,但是葉阜看夏天舒的眼神還是一直不對勁。
據葉阜說,這位湯良工湯大人最是古板認真之人。古板認真!這描述瞬間便讓葉思睿想到兒時的夫子。
一行人在北城門外擺開陣勢,開始等待。北城門外的他□□的馬等久了,低頭啃噬地面的草根,葉思睿抖抖缰繩叫它安分些。
鳴鑼九下,衙役開道。葉思睿帶着官吏們下馬行禮。
深藍色的馬車先停下來,後一輛馬車上跳下一個弱不禁風的年輕人,走到前面,掀開帷幕,将馬車裏的人扶了下來。湯良工戴烏紗帽、幞頭,身穿盤領窄袖大袍,前胸綴着白鹇補子,系着钑花銀帶。他才四十多歲,但是幹瘦精神。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葉思睿。葉思睿帶着官員行兩次揖手禮後,他方才微微點頭。典吏們則是在各自掌案的帶領下跪下行拜首禮,同樣行禮兩次後,湯良工叫了起。
“哪位是葉縣令?”湯良工問,他銳利的目光卻仍落在葉思睿身上。
葉思睿只得上前一步,“下官在。”
“關于青樓女屍一案,你上的折子本官看過了,還有一些疑問,還請葉縣令待會為本官解答。”
他說得客氣,距離感卻擺在那裏,葉思睿不會聽不出,“這是下輥的分內之事。”
湯良工點點頭,由身邊的年輕人扶上了馬車,葉思睿也重新上馬,走在前面為知州大人引路。
到了縣衙,湯良工叫随行的下人們前去客棧收拾東西,自己則随葉思睿去縣衙。葉思睿讓出了三堂正坐,自己坐在下首,超葉阜使了個顏色。葉阜親自泡了茶奉上,用的茶葉正是從安順侯府拐走的君山銀針。湯良工端起茶碗看了看,“哦?縣衙竟有如此好茶。本官若是沒記錯,和臨縣正産茶葉吧。”他眼中并無笑意,話中也暗藏鋒芒。
你喝不出君山銀針麽?葉思睿心裏腹诽,只是笑着解釋:“平日也喝不到這麽好的茶葉的,這是下官首次拜訪安順侯府時侯爺賞下的。”葉阜奉茶之後便坐在他下首,也笑道:“湯大人好記性,和臨縣出産霧凇茶,如今春尾茶剛剛上市,雖比不得明前茶和雨前茶,卻也別有一番風味,請大人品鑒。”
湯良工聽了他的話,當即大怒,呵斥道:“你身為官員,不想怎麽造福百姓,整天只在吃喝玩樂上下功夫,實在是不務正業!茶水解渴便可,哪來這麽多講究,不是鋪張浪費是什麽?”說完,喘了口氣,又厲聲道:“本官巡視諸縣,理應秉公執法,凡是官員饋贈,一律不收!趁早收了你們那些花花腸子!”
葉思睿和葉阜只好起身上前跪倒請罪。
湯良工沒有叫起,只是說:“葉縣令。”葉思睿跪直身子,“下官在。”他收起怒氣,仍是陰沉着臉,翻着手上的公文,問道:“你在公文上說,那兩名青樓女妓都是松和書院的舉人呂恒慮所殺?”
“正是。”
“有何證據?”
葉思睿在公文上已經詳細寫了,但是他問起,只得再次回答:“兩處現場的腳印上都有紅土,那紅土是松和書院書齋外面的……”
“停。”湯良工說,“和臨縣只有松和書院有那紅土?”
葉思睿不答。湯良工冷笑,“看來不止。”
葉思睿只好說,“兩處青樓常客的名單中,都有呂恒慮。”
“難道那兩處名單都有的只有他一人?”湯良工板着臉,“安順侯之子何英的名字也在名單上,為何不查?是你懼怕安順侯權勢?還是收了安順侯的茶葉,就做個人情?”
“下官不敢。”葉思睿拜首,“何英經常涉足青樓,處處留情,并非兇手那樣多情之人,而且不喜禮數,斷不會遵循洞房之禮點燃紅燭……”
“停停停。”湯良工再次喊停,“你說兇手多情,而且重禮,有什麽依據嗎?”
這些話葉思睿已向夏天舒和呂恒慮重複了兩遍,公文中又寫了一遍,所以成竹在胸,脫口而出:“案發現場死者渾身□□,卻梳妝打扮過,身上戴滿了金首飾,這些不可能是死者生前自己戴的……”
“為何不可能?”
葉思睿心中火竄上來,還是回道:“其中一名女子玲珑的金首飾丢失,在另一名死者和兇手身上都有發現,兇手寧願偷竊首飾也要給死者穿着打扮,可見對死者情意深重。而殺人還特意點了兩根紅燭引人注意,有悖常理。那兩個紅燭粗細長短,與龍鳳花燭相當,所以……”
“所以你說的這些都只是猜測。”湯良工下了結論,“探案要講究真憑實據,光憑臆測能猜出什麽來?你主觀認定了兇手是什麽樣的人,便沿着這個方向去找,這麽查案只會讓真兇逍遙法外!”
葉思睿指甲嵌入皮肉裏,方才能夠平靜地謝過他教誨。
湯良工沉下聲又問:“你公文中還提到了腳印模子?”
“兩處現場都有腳印,一處下官描摹下來,一處用石膏做了模子拓印了。石膏粉沖水變成糊狀,澆在腳印上,成型後就可以拓印。”
“那腳印還在嗎?”湯良工立刻追問。
“下了幾場雨,應該已經不在了。”葉思睿一板一眼地回他。
“那你描摹拓印腳印時,有人在嗎?”
葉思睿心裏默默向夏天舒道了個歉,“描摹腳印時下官和一個下人同在,腳印的模子是衙役去勘探時做的。”
湯良工果然又怒,“你身為縣令,連一點規矩都不懂麽?縣官坐鎮縣衙,差遣衙役,應發出牌票。關鍵證據存檔,應有多人作證。你同你下人便把那腳印畫下來了,如今腳印業已不在,如果是你們串通好,胡亂畫的來欺瞞本官,本官如何知曉?”
葉思睿連忙又拜。“下官不敢欺瞞大人!請大人慎言!”
“查案是門水磨學問,不是上任一兩天,看一兩本書,突發奇想,就能做的。”湯良工又放平了聲音,合上公文,再次掃他們一眼,“起來吧。”
兩人起身。
湯良工說:“你今日可升午堂?”
葉思睿心道不好,只得說:“今日前去迎接大人,耽誤了時候。”
“你想偷懶,還要本官擔責?”湯良工又眯眼,“本官料到了可能有人偷懶,沒想到卻偷懶到這種地步!還不快去升堂,等着本官幫你審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