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的房間

第7章

道格法師畫了一只怪物。

艾文在星空中的房間窗口，也曾草率的，充滿畏懼地看見過一只怪物。

只不過艾文只見到了祂那渾濁的瞳孔，而道格法師卻替他将未曾看見的那一部分也畫了出來（當然，後者依然沒有将那不可名狀之物的全貌完全繪制出來，他的血已經不太夠了）。

觸手，細長的觸手，卷曲而糾纏着遍布了整個實驗室的穹頂與牆壁。

艾文想要在自己的腦海中搜刮出某個詞語來形容祂……但是無論多麽絞盡腦汁，他的腦海中始終只有一片空白。

道格法師毫無疑問并無畫家的天賦，更何況他使用的畫筆和顏料分別是他自己的斷肢和血液——但這也已經足夠了。

那些詭異的畫面，粗糙的曲線，糾纏在一起的光滑的輪廓……在落入艾文視野的瞬間，便讓這名可憐的法師學徒感到了暈眩。

強烈的污穢感和扭曲感經由那拙劣而粗糙的線條鮮明地傳遞給了他。就好像有一根濕噠噠，散發着金屬氣息的舌頭正在舔舐他的背脊一樣。

艾文感到非常惡心。

他身體裏流淌的每一滴血液，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都在抵抗那種從虛空中蜿蜒爬出的扭曲和邪惡。

但是同樣的，一種不應該出現的情緒出現在艾文的身體深處。

艾文不願意面對，但是他必須得承認，那種情緒叫做喜悅。

他靈魂中的一部分——被現實中的冷汗，痙攣還有溫熱的肉體所包裹住，埋藏在名為“艾文·裏維斯”這個人身體裏最寶貴也最隐秘的一部分被侵蝕并且腐壞了。

“噠……噠噠……”

艾文又一次地聽到了那種細微的，邪惡的摩擦聲。

一直到好幾分鐘後，他才驚恐地注意到，那聲音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将舌頭抵在自己的上颚處，擠出空氣，然後用舌尖發出了那種古怪的聲音。

“唔——”

艾文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

他輕聲地對自己說。

地上的液體只剩下最後一絲微弱的光線。

黑暗重新在這間陰暗的實驗室裏聚集，而那種金屬的氣息也變得更加濃厚。

那些繪制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細長觸手似乎開始不安分地蠕動了起來。艾文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些東西相互之間的糾纏與爬動。但只要艾文認真看向那片區域，那些用凝結的鮮血勾勒出來的線條便瞬時凍結在粗糙的牆面上一動不動。

然而，那些線條正在逐漸變得精細而逼真，盡管程度非常有限，但是每一次當艾文移開視線又再次回望那些畫像時，那壁畫都在發生改變。

強烈的無助感和絕望一點一點地籠罩了艾文，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浸透在了恐懼之中。；

艾文企圖逃跑。

但當他勉強站起來沖向實驗室的大門時，他才發現離開的大門已經不見了。

原本大門所在的位置，被一面粗糙的石牆所代替，而在那面牆上，也并無例外地覆蓋着暗紅色的扭曲線條。

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繁殖期的蛇團，艾文連看都不敢多看它們一眼。

他已經隐隐約約意識到，自己的視線或許正是那些壁畫發生改變的原因。

就像是道格法師之前說的那樣，“祂”想要讓艾文看見自己。

艾文拽着自己的法師袍回到了試驗臺旁邊，他毫無顧忌地踩到了那片散發着微弱光線的藥水之中。若是在平常，他這個舉動稱得上是魯莽，或者說是瘋狂，畢竟誰都不知道那些藥水中究竟混合了什麽東西——有可能是獨角獸的血，但更有可能會是蠍魔的尾刺毒液。

不過對于現在的艾文來說，那些都不重要了，在他已經瀕臨破碎的心靈中，唯一重要的只有那一小片奄奄一息的光線。

黑暗中，那種濡濕的摩擦聲變得越來越明顯，明顯到即便是快要發瘋的艾文也沒有辦法再說服自己，那些聲音只不過是他的臆想。

艾文甚至嘗試着對那片黑發發出一個光亮術，但即便是這樣小的一個法術，對于這一刻的艾文來說也是天方夜譚。

他的法術甚至沒有來得及傳遞到指尖便消失了，而可怕的是法術的消亡甚至并非是因為魔法因子的匮乏，而是因為艾文本身的理智正在潰散。

“噠噠……”

那個聲音變得更加清晰，而且，正在靠近艾文。

艾文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了僅剩下熒光的藥水之中，雙手撐在了地上。一些水晶器皿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他的血流出來了。

“噠……”

有兩團光芒，在房間的深處亮了起來。

艾文睜大了眼睛，呆呆地凝視着那兩團不斷旋轉，不斷擴散的光芒。

渾濁的紅色，晦暗的黃色。

那兩團光芒的旁邊鑲嵌着無數蠕動的黑色觸須。

艾文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力氣和理智都像是流水一般從他身體裏滲漏了出去。

一股冰涼了，帶着濃重金屬味道的呼氣聲，輕輕地噴在了加爾文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再然後，是那種濕乎乎的，仿佛包裹着粘液一般的東西，碰觸到了艾文。

在藥水那朦胧的光線中，艾文看見了那些觸須。

細長，靈活，表面覆蓋着粘液，而粘液下面，一連串的眼珠。

那些眼珠全部都直直地凝視着艾文。

“不……不……”

艾文蒼白的嘴唇中溢出了支離破碎的尖叫——但在現實中，他的尖叫聽起來卻像是垂死之人最後的呻吟。

但是那些東西并沒有停止。

它們蜿蜒地爬上了艾文的身體，從手指一直到手臂，從腳尖一直到小腿，它們緩慢地在艾文的法師長袍下滑動，然後在艾文因為恐懼而冒出雞皮疙瘩的皮膚上留下了污穢的粘液。

艾文開始哭泣，他呼喚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神祗的名字……最後甚至加上了惡魔與邪神的名諱，只是在坑求這天上與煉獄之中的任何神祗可以拯救現在的他。

但是沒有用。

沒有任何一名神祗回應了他，最微弱的一點都沒有，那種感覺就像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更高存在都已經完全消失了。

殘留在這裏的，只有艾文這個虛弱無力，脆弱到不堪一擊的瘦小法師學徒……還有與他共處一室的那樣“東西”。

那個“祂”。

艾文想要掙紮，但是就像是女王蜘蛛巢穴中那些被注入了毒液的獵物一樣，他保持着清醒，但是整個人卻動彈不得。

在極度的驚恐之中，艾文最終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