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的房間

第4章

艾文眯了眯眼睛，他下意識地多打量了紅發青年一眼。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向對方。

然後艾文有些驚奇地意識到，這位狗狗眼青年有着一張不錯的臉：五官立體而深邃，面部的輪廓相當的優美，他的臉很容易讓人想起那從異國運送過來的昂貴的大理石男性雕塑——總而言之，他有着一張可以很容易溜到那些貴族夫人（或者貴族老爺本人）床上的臉。

這張臉與那種小狗狗般的眼神本應該有點格格不入，但非常奇妙的是，在紅發青年臉上這兩點融合得相當協調。

注意到了艾文的眼神，紅發青年的臉頰放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

（有什麽問題嗎？）

他仿佛在用眼神詢問。

“你的名字？”

艾文忽然低聲問道。

“什麽？”

被問話的人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艾文眼睑下的肌肉繃緊了。

“名字。”

他強忍着不耐煩再次開口道。

“阿利斯特……阿利斯特·米利安。”

紅發青年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他急促地回答道，臉頰上的紅暈開始擴散。

“阿利斯特。”

艾文忍不住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對于一名法師來說或許有點太過于明亮了……但艾文飛快地瞥了一眼面前的青年，意識到對方與這個名字竟然十分切合。

艾文本應該再仔細觀察一下阿利斯特。

但是場中傳來的一連串嗚咽讓他不得不把注意力轉回了自己的導師。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艾文的那位導師運氣相當不佳。

在這種程度的事故中，那個老頭兒本應該已經失去了意識才對，再不濟他也應該失去理智徹底陷入狂亂。

但當那種低低的嗚咽，從喉嚨裏冒出來，擠出牙縫，艱難發出來的嗚咽，傳入艾文的耳中時，艾文便知道自己的導師非常倒黴地依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智。

艾文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糾纏在一起的兩具軀體，法師的，和一只畸化三角魔的。

那只三角魔細細密密的眼睛全部掩蓋在了腫脹的膿包之下，艾文也從來沒有那個把握能夠判斷一只三角魔的精神狀态。

而導師的情況……相當悲慘。

他的長發亂糟糟地貼在頭皮與肩頸的位置，而那那雙總是顯得渾濁而粘稠的眼睛鼓了出來，在凹陷的眼眶中狂亂地轉動着。淡青色的經絡彎彎曲曲地從那灰白的皮膚下方凸顯出來，在太陽穴處顯得格外明顯。艾文看見殷紅的血從導師的眼睛和鼻孔中湧出來，後者絕望的目光不斷地在場中逡巡，仿佛指望着什麽人能夠救下他一般。

大量的鮮血從他的身體中湧出來，幾乎染紅了小半個房間。

血的味道和三角魔身上特有的硫磺味混合在一起，哪怕只是稍稍靠近也足夠讓人感到窒息。

然而，在那濃烈的血腥味之中，隐隐約約地飄蕩着一股特殊的……金屬的味道。

艾文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的臉色有些發白。

混沌不定的黑色影子……金屬的氣味……

【“噠……噠噠……”】

在這一瞬間，過于鮮明的回憶幾乎與現實混淆在了一起。

艾文差一點慘叫出聲，但是總算，現場擁擠不安的人群讓他恢複了清醒。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攥緊了拳頭，關節處捏得發白。

“該死的，難道就沒有人知道該怎麽對付這只三角魔嗎？”

艾文聽到一個聲音模模糊糊地從遠處傳來。

他認出來，那是一名中級學徒。

艾文下意識地往阿利斯特的身後退了一步，借由對方高大的身軀掩蓋自己的身形。

魔法女神在上，艾文并不想在這個時候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管怎麽說，他确實在導師的逼迫下飼養了那只三角魔許多次，然而艾文可不想被這群怯懦無能的學徒推出去充當解決三角魔的炮灰）。

阿利斯特對于艾文的舉動顯得有些詫異，但是對上艾文的眼神之後，他迅速地收斂了臉上異樣的神色，他往艾文的位置靠了靠，更加穩妥地将艾文遮蓋了起來。

艾文看了他一樣，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盡管外表看不出來，但艾文知道，自己此刻正處于一種不正常的緊繃之中。

哦，魔法女神……那股金屬味……

艾文真希望那只是自己因為神經過敏而産生的錯覺。

而大概也是因為察覺到了艾文臉色的難看。

阿裏斯特沒有追問任何事情，他只是非常小心地将艾文藏得更好了一些。

……

很難說艾文與自己的紅發小狗的躲避行為對導師的死亡是否有任何推動作用。

總而言之，在那些高級法師慢吞吞地到來之前，這群法師學徒确實沒有找到合适的人選來對付那只纏住了導師的畸化三角魔。

而當那些與法師塔底部環境格格不入的法師們到來之後，他們很快就驅散了在房間旁圍觀的低級學徒們。

艾文甚至都沒能親眼見到導師的死亡——那個消息是在那天晚上悄無聲息地在學徒中流傳開來的。

據說導師與那只三角魔鬼的最後的結局相當可怕，甚至連那些高級法師都有些無法掌控。

有的人宣稱三角魔和導師是在那些法師的眼皮底下倏然爆裂成烏黑的肉醬，而還有的人則宣稱，三角魔在忽如其來的死亡到來之前在導師的體內排出了數百個卵鞘，而導師正是因此而死……

艾文對那些流言蜚語并不感興趣，但毫無疑問，導師的死亡還是給他之後的生活造成了一些影響。

首先，他不用再擔心自己因為今天早上的遲到而忍受非人的折磨和懲罰。

其次，他終于可以擺脫自己那間比牢房還要難以忍受的學生宿舍，換到更好一點的房間去。

後面這件事情毫無疑問算得上是一種莫大的幸運——雖然是以導師的可悲下場換來的：不管導師與三角魔最後是以什麽形式回到了死亡的懷抱，但有一點可以确認，他們兩者的屍體一定出現了什麽異樣，以至于那名新來的年輕導師不得不鐵青着臉，将所有低級學徒召集起來，像是驅趕圈養的牲畜一般将這群年輕人趕到了法師塔的上一層去，而如果按照法師塔一直以來運轉的規則，他們本應該在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後，才有幸能夠跨入那一層空間。

在陰暗，潮濕的地底餐廳集合時，艾文匆匆掃了一眼自己的同學們。

有好幾個人并沒有出現。

“那兩個家夥的屍體裏貌似冒出了瘟疫煙霧。莉娜，米利安和托尼那幫人都爛掉了，老實說我之前就覺得的他們幾個站得太近了。現在上面的那群人正在想辦法清空下層。”

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艾文，然後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艾文挑了挑眉頭，他回過頭，并不意外地看見了阿利斯特。

“唔，看上去你的消息相當靈通。”

艾文回應道。

這只是一句普通的回話，但對于阿利斯特來說似乎是一種莫大的榮譽。那雙小狗一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因為激動而閃閃發亮。

“我有去打聽消息……我覺得你應該會想要知道。”

阿利斯特說道。

艾文知道阿利斯特真正想說什麽，沒錯，死掉的那兩個家夥，一個是他的前任導師，另外一只是他曾經飼養過幾次的三角魔……

或許對于外人來說，他或許确實應該對他們的後續消息感興趣。

但是……

那種異樣的感覺飛快地掠過了他的脊椎。

事實上，艾文并不感興趣。

或者說，在他內心深處，他正在隐隐約約地抗拒着去追究這一切……去細想那場讓導師和三角魔悲慘死去的事故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噠噠……”】

恍惚間，艾文仿佛又聽到了那種古怪的摩擦聲。

“不……”

猝不及防中，艾文重重地顫抖了一下。

他驚恐地擡起頭環視着周圍，但看見的只有交頭接耳談論着導師死亡的人群，熟悉的餐廳，還有面前滿臉擔憂的阿利斯特。

“艾文，你看上去有點不太對。”

阿利斯特說道。

他擡起了手，猶豫了一下之後按在了艾文的肩頭。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冰冷，像是死人的手，但是他的碰觸還是成功地将艾文漂浮的靈魂從那黑暗的夢魇中扯了回來。

“唔……”艾文從唇縫中往體內吸着氣，好讓自己鎮定下來。

幾秒鐘之後，他好多了。

“我想我只是有些精神不濟。”他看了一眼阿利斯特，斟酌着自己的詞句，“我昨天晚上沒有睡太好……今天又發現自己的導師死了。”

阿利斯特的目光在艾文的臉上逡巡了一圈，艾文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麽，但是後者的眼神變得有些古怪。

“那只是一個意外而已。事故總是會發生，更何況你的導師飼養的是一只畸化的三角魔。”

光是看到阿利斯特的表情，艾文便知道他恐怕想歪了。

但是他卻無法辯解更多。

“是的，只是一個意外。”艾文說。

（不，也許并不是意外呢？）然而那個被他壓抑許久的聲音卻在他心底深處喋喋不休。

“還有，謝謝你，阿利斯特。”

艾文對阿利斯特道了一聲謝。

果然，阿利斯特的臉再一次地漲紅了，而他總算也沒有拉着艾文繼續關于導師和三角魔的話題。

不過阿利斯特給出的消息倒确實是并非是無稽之談。

艾文很快便從自己的新任導師那裏得到了更加确切的信息。

“唔，我倒是不知道你原本的那位導師做了什麽實驗，但他确實做出了相當驚人的東西——老實說，幾乎難以想象是那個無能之輩能夠做出來的。”

法師道格将滿滿一罐砂糖倒入自己的茶杯，然後攪拌着那幾乎已經變成膠狀的紅茶，沖着艾文說道。

比起艾文的前任導師來說，法師道格要年輕太多。

他的眼角有兩道很細的紋路，鬓角微微有些發白，但其他部分的頭發依然烏黑，他的五官頗有古典氣息，唇邊似乎總是泛着漫不經心的笑容——在談及那個倒黴的死者時，那笑容很快轉變為刻薄。

“底下一層，就是你們之前呆的那個狗窩……抱歉，我是不是侮辱了狗窩……好吧不要在意這些，總之那地方現在已經徹底變成了禁區。從那家夥還有那團小三角身上彌漫出的霧氣一直在蔓延……呼，大概毀了三，不對，四尊魔偶，但是沒有哪怕一片碎片回來了。天知道我們還要消耗多少陣法盤将那塊區域的緯度跟法師塔切割開……”

道格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紅茶與砂糖的混合物。

艾文沉默地站在試驗臺前，準确而快速地幫他調制着各種藥劑。

他并沒有回應留他的現任法師。

雖然說從表面上來看法師道格要比他的前任導師和藹可親太多，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上來說，前者反而比後者要更加難以應付。

至少對于艾文來說是這樣。

“喀——”

艾文聽見紅茶杯被放在桌面上的聲音。

他的手指微微一顫，差點毀掉一管珍貴的獨角獸血。

“哦，放輕松點。”

伴随着一聲無論如何都只能用輕佻來形容的低語，法師道格自他身後探出手來，穩住了艾文指尖的試管。

“我很抱歉。”

艾文低垂着眼眸，輕聲說道。

“沒關系的。”道格說道。

他的氣息讓艾文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巨蟾蜍的舌頭。

那種黏糊糊的，散發着惡心香氣的肉團。

“你不好奇嗎？”

道格說道。

“好奇什麽？”

艾文平板無波地回應道，他假借着拿材料的功夫從法師的身邊走開了。謝天謝地，道格并沒有跟過來。

他只是斜斜地靠着試驗臺，微笑着凝視着艾文。

“你的導師……你應該看見了吧？那只三角魔對他做那檔子事的樣子——順便說，那些流言蜚語中有一些确實是對的，那團小三角确實在他肚子裏産了卵。要不是有那該死的霧氣，這時候你們這群倒黴的小學徒恐怕正忙着在磚縫裏努力摳那三角魔的幼蟲呢。”

“有人擋住了我，我并沒有看到什麽。”

艾文回答道，他重新開始調制另外一瓶獨角獸血。

道格沉默了一會兒，但他始終在看着艾文。

“嘿，你知道嗎？有幾名高級法師提出了建議……”

道格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發生了變化。

艾文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其中蘊含的惡意。

“也許我們應該派幾名法師學徒下去看看究竟，你知道的，雖然學徒總是很脆弱，但是他們要比魔偶靈活得多。”

“……”

艾文沉默地聽着，手指上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

“好啦，我的小可憐，看你吓成什麽樣了。別擔心，只要你足夠聰明，是不會被那些人選上去送死的。”

他手上的試管再一次被法師道格拿走了，這一次艾文很确定，試管中的獨角獸血會因為不當操作而變質。

“好了，你可以離開了，想想我說的話，我可愛的學生。”

道格在确定艾文不會給他回應之後，将艾文打發出了他的實驗室。

在關上門的最後一刻，艾文看了道格一眼。

在道格的眼睛中，艾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倒是難怪道格會覺得他在害怕着什麽，艾文現在的模樣可不算好。

他的臉色依舊是那麽的蒼白，蒼白地仿佛被人放了血，短短幾天的時間裏，艾文瘦了許多，這讓他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變得更加顏色濃厚。

在外人看來，艾文顯然正處于一種精神恍惚的脆弱狀态。

當然，精神恍惚這一點是真的。

但艾文的這位導師似乎誤會了什麽。

他其實并沒有害怕——事實上，當他站在這裏面對來自上層法師的騷擾時，他甚至都沒有産生厭惡的感覺。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很疲倦而已。

比起法師來說，另外一些……無法形容，無可名狀的東西……才是更加困擾他的存在。

就好比——

【“噠……噠噠……噠……”】

又出現了。

艾文倏然睜大了眼睛，瞳孔收縮，他又一次地聽見了那種古怪的摩擦聲，從逐漸變窄直至完全閉合的門縫另一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