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B市的冬天大部分時間是灰色的,看不見湛藍的天空,周遭仿佛被一片灰黑色的塵霧籠罩。
邵宇就出生在B市的冬天,最冷的十二月。
他以前叫做陳邵宇,父親是B市一所大學的講師,母親是外企員工。
在他的記憶裏,童年經常是一個人,父親每天都有做不完的課題,母親則是加不完的班,他也不像別的小朋友那樣活潑開朗,可以撒嬌讓父母帶着自己出去玩。
于是就每天一個人在家裏,大部分時間看動畫片,有時候父親回來陪他吃飯,有時候是母親。
他的父母從不一起出現,一旦呆在一起必然會發展成無休止的争吵。
父親看待他的目光是冷漠的,偶有時候會出現一絲溫情,他盡職的做着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一切,行為熟悉又疏離,他對待邵宇跟對待別的小朋友沒有兩樣,至少在邵宇看來是這樣的。
在邵宇年幼的生命裏,父愛這個詞彙大多出現在書本或者老師口中,他小心的把自己的期待收起來,對于父親的崇拜和仰慕一點一點的消磨。
變故發生在邵宇七歲的冬天,母親跟着上司去T市出差,父親正好有研究課題,住在學校,邵宇被寄放在老師家裏。
老師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她會細聲細氣的在邵宇耳邊說話,也會做很好吃的飯菜,還會講故事。
她有一個上初中的兒子。
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大哥哥像是一個真正的哥哥那樣,會給邵宇輔導功課,還會帯邵宇出去玩,買好吃的糖果,但前提是,老師在家的時候......
一旦老師出門,他就會拿走邵宇一切東西,把邵宇鎖在櫃子裏,然後嚣張地大笑,稱邵宇是沒人要的孩子,會把牛奶濟到邵宇臉上,往邵宇的嘴裏塞聖女果,惡劣的要求邵宇不許浪費的吃完。
邵宇不會告狀,也許是父母從小就告訴他不要埋怨,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仔細的想着自己做的事,覺得自己并沒有犯錯,為什麽要被這樣對待,他想去找媽媽,可是媽媽在很遠的地方。
他試着讨好哥哥,把媽媽買來的東西跟哥哥分享,在老師家裏也不大聲喊叫,不會挑食,不會抱怨着想看動畫,他極盡乖巧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沒用。
莫名的欺侮愈加嚴重。
終于,邵宇偷偷跑了出來,他沿着彎彎繞繞的路,走了一天,才走到自己家。
坐在熟悉的沙發上,打定主意不去老師家了,想到這兒,他跑去自己卧室做作業,他覺得自己如果把所有的作業都做完,就可以告訴媽媽留在家裏。
等到本子上的字跡開始模糊不清的時候,邵宇才察覺天黑了,他想去開燈,卻聽到客廳是傳來動靜,
是爸爸回來了。
邵宇又委屈又開心的準備去找爸爸,卻聽見爸爸的聲音:“站在門口幹什麽,那女人和孩子都不在。”
邵宇疑惑,爸爸在跟誰說話,他小小的開了門縫,趴在那偷看。
客廳裏除了爸爸,還有一位叔叔,叔叔很高,很大,坐在邵宇平常看動畫片的沙發上,嘴角噙着笑容:“你連兒子都不管了啊,這麽饑渴。”
那個叔叔說的話邵宇聽不懂,可是他看見了自己的爸爸脫光了衣服坐在了那個男人身上。
兩個人抱在一起不住的親吻撫摸,爸爸的表情是邵宇從沒有見過的享受,他像是一條河灘上的魚,急促地呼吸,不停地呼喚着:“歐陽,歐陽......”
他們抵死纏綿,從沙發上到地毯上,他們不住的叫着對方的名字,不停地的親吻,擁抱,不浪費一點的時間,甚至,到第二天離開的時候,都沒有發現自己的兒子就在和他一門之隔的地方......
邵宇呆呆地站了一夜。
父親關門的聲音讓他回神,他的腿麻的站不穩,于是他坐在地上,臉上還有幹了的淚痕。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父親所有的冷漠和疏離,只不過是因為不愛。
多可怕,他明明那麽喜歡那個叔叔,卻還是和媽媽結婚,生下了自己。可是他為什麽不跟那個叔叔結婚呢,既然不喜歡自己,為什麽要生下自己呢。
等許媽媽從老師那裏知道邵宇出走的消息已經是中午了,許媽媽只好買了當天的車票并給自己的丈夫打了電話。
邵宇生了場大病,病了整整一個月,一直低燒不退,不肯說話也不肯上學。
許媽媽為了兒子辭了職,而他的父親好像知道了什麽一樣,經常看着邵宇發呆,有時也躲避自己兒子的眼神,一家人都在痛苦和煎熬裏。
他的病也成為了父母離婚的□□,他們終于結束了六年的婚姻,許媽媽帶着邵宇搬家,順便幫邵宇改了名字。
邵宇一直記得他和媽媽離家的時候父親的表情,他是解脫的,他的表情釋然,甚至抱了抱邵宇,他第一次摸了摸邵宇的頭,說道:“你只是做了一場夢,知道麽?”
邵宇無措的點頭。
搬了新家之後,母親又開始新一輪的忙碌,她沒日沒夜的工作,但是也開始多注意兒子的想法,會在周末帶着邵宇出去吃一頓小孩子喜歡的快餐,也會在不忙的時候帶着邵宇去動物園或者海洋館。
邵宇的腦子始終混沌不清,他經常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他的父親光裸着身體,表情餍足而幸福,甚至一直帶着笑容,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
邵宇在休學一年以後重新上學,到了一所新的小學,只是他很少說話,自然也沒什麽玩的好的小朋友。
十二歲生日是和母親在家裏度過的,那天許媽媽親自做了蛋糕,是巧克力和水果的蛋糕,他不知道邵宇為什麽不喜歡牛奶,但是她尊重兒子,母子倆度過了溫馨快樂的晚上。
邵宇深深地記得那一天。
放學後,他背着書包站在路口,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整整六年都沒有見過的父親,看上去很憔悴,很瘦,頭上居然已經有了白發,臉色蒼白瘦削,他的眼睛裏是一片陰翳,沒有一絲光亮。
他就站在對面看着自己,邵宇不知道該怎麽做,該說什麽,他抿了抿嘴,父親已經走過來了,他蹲下身又摸了摸邵宇的頭,笑了笑。
邵宇張了張嘴,沒說話。
父親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包,拉開邵宇的書包放了進去:“回去以後把書包給你媽媽,她知道怎麽做。”
邵宇點點頭。
“你長這麽大了,挺好的,有按時吃飯麽?”
邵宇又點頭。
父親嘴角有了些微的弧度,看着眼前流着自己血液的孩子,他小小的一團,有些怯弱,
他和別的小朋友不太一樣,沒有同齡人的活力。
也許......換個父親,這個孩子就不會這樣,他帶給這個孩子的,只有肮髒的回憶。
“那就好。”
“邵宇,我要走了,去的地方比較遠,可能不會再回來了,你也不會再見到我了,所以來看看你,你長得很好,我挺放心。”
父親的聲音有些喑啞。
邵宇低頭看着腳下的地磚。
“邵宇,你還記得我當時跟你說的話麽?”
“你肯定記得吧,你要記好,那是個夢,知道麽。你長大了也要記得,人啊,最好不要做夢,就踏踏實實的活着就好,跟着你媽媽,她是個好女人......”
父親已經離開了很久,邵宇腳下了地磚突然被水浸漬了兩個圓點,圓點兒越來越多。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眼淚一直流個不停,直到被媽媽抱在懷裏,邵宇還在哭,沒有聲音,只有眼淚一直流下來。
一個月以後,母親帶着邵宇離開了B市,離開之前,邵宇又去見了父親,他的照片被鑲在黑色的石碑上,前面放着白色的花。
據說他的父親從三十層的高樓上跳了下來,血流了一地,邵宇甚至可以感覺濃稠的血液浸滿了他的鞋底。
他呆呆地站在墓前,一如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他的父親永遠地留在了這裏,再也不會有冷漠的眼神,也不會有滿足的微笑。
他和母親踏上了C市的土地,來到了他母親的故鄉,見到了母親口中最好的陸姨,然後,見到了陸琛......
被陸琛叫醒的時候,邵宇還在恍惚,他盯着陸琛的臉,好半天才回神,陸琛擔心的摸摸他的臉,他一抖,側頭避過了陸琛的手。
陸琛皺眉:“怎麽了今天,叫不醒,一直說着聽不懂的話,還流眼淚,夢到什麽了!”
“沒……沒什麽的。”邵宇匆忙起身。
他在陸琛家裏已經住了半個月,昨天媽媽打電話過來說手續都辦好了,明天就可以去新家,意味着明天,自己就要離開陸琛家裏了。
昨晚不知怎麽就做了那個夢,明明很久沒有過了。
陸琛跟在邵宇身後進了衛生間,靠在門框上:“你明天就要走了麽?許姨有沒有說什麽時候過來。”
“嗯......可能,可能吃了午飯走。”邵宇不自在的洗漱。
“怎麽這麽快,許姨說了手續都辦好了麽?房子也裝修了?我們前幾天過去還一股味兒呢,這才幾天啊,冒幹淨了麽。”
“應,應該吧。”邵宇窘迫的放好毛巾,看了看陸琛。
“怎麽了,看我幹嘛。”
“你,你站這幹嘛呢,不去吃早飯啊。”
“等你一起啊!”
邵宇一抿嘴,說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我上廁所。”
陸琛一愣,笑道:“好吧,我去餐廳等你,不行,我還得給許姨打個電話......”
轉身的瞬間,陸琛的臉色已經有點不太好,他察覺到了邵宇微妙的心情。
他自然是知道邵宇的事情的,也猜到了邵宇夢到了什麽,但是他不能說,他不能貿貿然的刺激到邵宇敏感的心思,所以他只能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陸琛小小的嘆口氣,倏而嘴角又挂上笑容。
慢慢來吧,這輩子,他們的時間還很長......
邵宇看着陸琛的背影,眼睛晦暗不明,也許跟昨晚的夢有關,也許跟馬上要離開陸家有關,邵宇心中湧起對陸琛莫名的不舍,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這麽不想離開陸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