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柳思聽說虞王悔婚了,高興得很,現在又聽說要賣給三危,而且還是和弟弟捆綁銷售,還真是晴天霹靂,太過刺激。她到底年紀輕,又是嬌生慣養着大的,心裏哪裏受得住,只以淚洗面。柳離便入宮勸她看開些,那柳思只說:“我要怎麽看開?想想你我是何等尊貴的人,怎麽卻似貨物一樣随意抛售?”柳離不覺失笑:“姐姐也看差了,明明因為我們是貨物,才能夠過得那麽尊貴的。”柳思一時怔住了,淚珠也似結冰了一樣沒得再墜下。
柳思從小到大都過得比柳離好,明明是柳祁的親生女兒,卻能被太皇太後一直當成嬌客養着,日子比得上正牌公主。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柳祁在死前就為柳思牽線和親,将和虞族的婚約定了下來。一想到這個女子日後是要聯姻的,太皇太後這樣心胸狹窄的人也能夠好吃好住、和顏悅色地養着她。柳離沒能得到好臉色,因為柳離會承繼柳祁的名位,成為一名侯爵。太皇太後便對他諸多顧忌。少帝也未必就對柳離很放心,現在能把柳離送出去,對于少帝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柳離一直受着宮內的閑氣,好不容易熬到年紀到了,能夠襲爵到外頭居住,當個正經侯爺,沒想到居然被人拉出去和親。真是太刺激了。柳離簡直羞憤欲死,恨不得拿刀子捅那個敖歡,但還是得裝得很樂意的樣子回應少帝,又識大體地來勸柳思看開些,回頭看見敖歡,他還得笑盈盈地多謝提攜。那敖歡還不要臉地說“不用謝,以後好好幹,大把前途”。柳離真想出言艹其祖宗,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忍氣吞聲又笑眯眯的樣子,真像柳祁年輕時。
柳祁側眼看着柳離的表情,臉上也出現了一絲波瀾。柳離回過頭來看着柳祁,隐隐約約的,好像能從柳祁眼睛中看出點悲憫之色。柳離倒認為自己可能誤判了,他柳離算得上是六親斷絕了,滿朝文武唯一靠得住的,他以為是魏略,沒想到魏略卻推他姐弟去和親換地,那天下之大還有誰能在乎他姐弟倆?
柳離想走,卻又走不出,像跌進了滿是棉花的坑裏,雖然不痛,但無力感卻使人沮喪絕望。柳祁站在這個坑旁邊,想要伸手,卻是退步,他到底怕自己也被拉進去。父子情深,始終說不上。他還是更愛自己一些。
柳祁願意為這雙兒女盡很大的努力,只要不危及自己。
窗外是綿綿的細雨,這些天來,雨總是不絕如縷。柳祁托着腮坐在窗邊,鼻尖也感覺到一些冰涼,他想關上窗戶,又想起那天雨裏,他撐着傘叫魏略走。
他想,魏略是真的要走了。
那他呢?
柳祁仍在進退之間猶豫。少帝輕易就把柳離賣了出去,說明了很多事情。賣柳思是一回事,柳思可以随便賣,沒所謂。柳離不同,柳離是襲了爵的,名正言順的天家侯爺,開國元勳柳公的九代單傳,說和親就去和親了。這意思很明顯了,柳祁留在少帝手上恐怕也讨不好什麽好。
可他去三危就能讨到什麽好嗎?
敖歡現在倒信了魏略對柳祁的評價了:有時殺伐果斷,有時又首鼠兩端。敖歡倒看不慣他這個樣子。魏略笑着為柳祁辯護:“他少逢變故,畏懼的事情多了也很正常。”敖歡也看不慣魏略毫無原則地維護柳祁的樣子,只嗤了一聲,說:“等他自己走出來,也不知要多久。還是我們來幫他做這個決定吧!”
不日,三危國那邊已派來了正式的使者,敖歡也拿到了官方通牒,當面請求了和親的事。少帝卻說要虞王那邊也同意才行。敖歡笑道:“這倒簡單得很,咱們天家皇帝、虞王和三危大王在邊境三方會盟,把這件事當面說清楚吧。”少帝不覺沉吟了會兒。敖歡卻笑道:“我也知道天子尊貴,如有不便的話,派使者也是一樣的。”敖歡想着少帝不去也是可行的,且少帝多疑寡言,恐怕不肯輕易跑去邊境去和那些大老粗言語拉扯。卻不想少帝忽然朗然一笑,說:“朕自登基以來,還未好好與兩位大王會盟,如今這樣趁着有喜事來見見面,也是好的。”少帝那麽爽快地答應,還是有些讓敖歡訝異的。只是敖歡細想來,還是有跡可循的,到底這個少年天子還是急于立威的。
敖歡雖然有些訝異,但仍然覺得無傷大雅,只暗道:“皇帝就算親自去,也還是得帶幾個通曉塞外語言的、又善于機變、鎮得住場子的大臣伴駕。”這樣的大臣也不多,魏略算是一個,柳祁也算得上,還有金太尉。然而出乎敖歡意料,皇帝決定将魏略留在京師,封了柳祁、金太尉為左右大使,帶去邊塞會盟。
但敖歡轉念一想,這事情不能時時盡如人意,不然他就是神了。現在魏略留在京師也不壞,等通婚的事成了,他有的是機會讓皇帝批準魏略出使三危。
柳祁也不知該不該歡喜,皇帝肯帶他在身邊,還讓他跟金太尉平起平坐,似乎是表示信任重用的意思。可他總覺得心裏很不踏實,少帝使他不踏實,敖歡也使他不踏實。他坐在長安樓的包廂裏聽窗外歌姬的聲音,伸手揉皺了眉間,無奈一嗮:“現在的少年人都很難纏啊。”柳祁倒沒想自己少年的時候也是一匹貪狼似的,只現在倦了頹了,更似一條強裝兇猛的落水狗。
他在沉思之際,聽得敲門聲響起來。他便朗聲喚道:“進來吧。”不想開門進來的不是送茶水的小厮,而是那常無靈背着個藥箱進來了。柳祁一看到常無靈,那眉頭皺得更深了,卻又強自舒展,露出一個淡定的笑容:“該不是走錯房間了?”常無靈口中說着“沒走錯”,便順手關上了門。柳祁覺得悶得慌,便站起來推開了窗,見外頭是清風白雲的,很好的景色。他便裝作看風景的樣子,不去看常無靈。
常無靈察覺到柳祁的局促,便不接近,只站在原地說:“聽說你要遠行了,我……我作為你的族兄,來送送你。”柳祁聽見“族兄”二字,幾乎要笑出聲來:“嗯,是啊,常自碧心領了。”常無靈卻道:“此行山高路遠的,我總怕你有什麽不好。”柳祁心中也隐隐有不祥之兆,卻不想被常無靈說中,眼神又冷了幾分,卻仍淺笑着:“向來踐行都是揀好話說的,哪有您這樣的?”這神态這話語,好似親昵得很,常無靈明明知道柳祁那時冷嘲,可他仍忍不住把這當成嗔笑,故常無靈眼底也柔善了幾分,說道:“我是關心你,路上我不能陪着你,你身邊也沒個人的,有什麽事怎麽好?”柳祁便道:“伴駕而行,能有什麽事?你也忒多心了。”常無靈苦笑:“算我多心了,我這兒有些丹藥,你先拿着吧。有藥、有毒,都是以前給你用過的,你知道用法。”說着,常無靈打開了藥箱,從裏頭拿了個藥盒,這才緩緩走近了柳祁,将盒子交到柳祁手中。柳祁雖然讨厭他,但斷不會拒絕這份大禮,便揚起一個假笑:“族兄太有我的心了,那我就笑納了。”
柳祁收了人的禮,臉上表情也和軟了幾分,寒暄似的問道:“您現在正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難道他沒讓您跟着?”常無靈卻道:“魏中書的病還沒好全,陛下讓我留京好好照料他。”柳祁聞言一怔:“他的病是真的還沒好全,還是托詞?”常無靈便道:“他那是多年頑疾,病去如抽絲,自然要慢慢調理。”柳祁愣了愣,半晌才說:“那好。”
常無靈察覺到柳祁情緒的起伏,心中的懷疑似乎也因此得到了印證。那常無靈那比常人還深黑的眼眸糅雜着苦澀的神色,使他看起來像一杯毫不吸引人的苦荞茶。這杯黑苦荞裏湧着愛、妒忌和失落。那常無靈咽了咽喉頭的苦意,才說出平淡的字句:“你好像很關心他?”柳祁立即變得謹慎起來,微笑地沉默着。常無靈看着他這個反應,道:“不必尋思一個好答案來搪塞我了。我仍會好好照料他的。”柳祁說:“那是你的分內事。”
這是少帝登基以來第一次出巡。一切都需要做得比平常更好。柳祁是個心細的,好好打理着這高标準的一切。
出巡的路上,車隊是前連後後連前的,行得很平穩,色調都是天子特有的玄色,偶配以金銀,遠遠看着,似一條蝮蛇蜿蜒在山間。
敖歡喜歡騎馬,不愛坐在馬車裏,他經常地前奔後突,笑盈盈又活力充沛,柳祁看着他,心中默默評價:“像只出門撒歡的傻狗。”柳祁靜靜地坐在車廂裏,到了驿站便看報文,料理上下公務,雖忙中亦有序,可算是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官員也有稱贊柳祁年紀輕輕能夠料理這樣大事,柳祁笑着推辭,心裏卻想:“一則我不年輕,二則這點事兒算得什麽,比起以往塞外行軍不知容易多少了。”饒是如此,他仍顯出疲态來,可見是真的不年輕了。
天子精神倒很足,随行的也沒什麽女眷,一路坦途,還算是很快到了行宮。府官萬分殷勤地迎駕,連帶着對柳祁也是一副狗腿的樣子。天子不喜歡這種馬屁拍得驚天響的人,受這樣的逢迎,顯得自己品味很低俗,所以不大理會。那府官見和天子說不上什麽話,便每天現在柳祁面前當孫子。堂堂一個地方府官,居然态度放得極低,似乎恨不得趴在地上舔柳祁腳板底。只是這樣一個長得不咋地的大老爺們給柳祁舔腳,柳祁都嫌惡心。但柳祁又不夠金迦藍任性,也只能應付着,累得慌。
那柳祁看着府官又來送茶葉,忍不住笑道:“我胃寒,不愛吃茶,倒是金太尉是好茶之人,你怎麽不送他?”府官谄笑着說:“太尉的門楣豈是我這起子小人物能進的?”柳祁見府官谄笑之中隐有幾分不忿,便知道府官該是在金迦藍那兒碰釘子了。
柳祁便故作好奇地問道:“怎麽?太尉不吃茶?據我所知,他很喜歡這等龍井茶啊。”府官便笑道:“太尉我也沒見着,只是還沒進院門,就叫狗給咬了。”柳祁驚訝地說:“大人受傷了?”那柳祁裝作吃驚關心的樣子,還真的有幾分真的,府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說:“沒有,說來也慚愧啊。我吓得魂飛魄散,被咬掉了靴子,爬着走的,也算是虛驚一場,人是沒事的,多謝太傅關心了。”柳祁便道:“還有這等事?”府官便道:“我也吃驚呢!我正要叫人将那孽畜打死……您、您也知道,到底是天子行宮,怎能讓這麽兇猛的畜生亂跑?”柳祁點頭說:“當然。”府官得到柳祁的認可,便笑得更愉悅了:“可不是!可有個太尉舍人出來說我私闖太尉的院子,我便說我是給太尉送茶葉的,那舍人看了我的茶葉,竟說是樹葉一樣的玩意兒,根本進不了太尉的嘴,還給我另包了一包茶葉,叫我回去嘗嘗分別。這太尉府的門楣可高,一個舍人也得這樣的難纏。”柳祁聞言一笑:“據我所知,太尉這回出來只帶了一個舍人。”那府官愣了半天,方說道:“可不是那位傅魅?”柳祁點了點頭:“正是。”那府官讷讷半晌,才又拍着大腿笑道:“我說呢,那個舍人怎麽生得這樣的不凡?模樣俊俏,舉止也風流潇灑啊。”
柳祁不覺失笑:“府官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物啊!”那府官聽出了柳祁話音裏的譏諷,只半玩笑半埋怨道:“我這兒又窮又偏的,說是府官,還是天天打饑荒的。這太尉府一條狗也能把我咬死不償命,不是麽?”柳祁淡笑道:“大人大概聽岔了我的意思,大人能屈能伸,這是好事。這也是為官之道。”府官聽柳祁似乎有贊賞之意,也是樂不可支,加緊奉承柳祁:“哎呀,這還須得常太傅指點啊。須知道常太傅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羨煞天下多少讀書人啊!”說着,又開始排山倒海的甜言蜜語,使柳祁雞皮疙瘩飛流直下。那柳祁忙讓府官打住,只推說要出門辦事。
柳祁出了門,不知為何,也想去見見太尉院子裏的那條狗。他們都住在行宮內,院子離得不遠,柳祁閑庭信步的,就走到了院子外了。守門人見到是柳祁,自是不會怠慢,便引他入院子。入了院子,那柳祁便看到這條傳說中的惡犬了,柳祁禁不住說了一聲:“大黃?”那守門的笑着說:“哎喲,太傅真的神了,還能猜的中。”原來傅魅以前養過一條狗,跟這條狗長得一模一樣,大頭豎耳,黃毛黑背,有時很兇,有時很傻,名字就叫大黃。以往柳祁還為了讨傅魅的好,給大黃打過一只金飯缽,也都是往事了。
守門的說這狗是出巡路上遇着的,被傅魅收養了,養了好些天才這樣油光水滑的。在行宮卻也不好随便養狗,只是傅魅看着天子長大的,關系不錯,就直接抱着狗去跟皇帝報備。少帝看着傅魅抱狗來,皺着眉說:“拿走,臭。”傅魅卻笑着說:“小人就在院子裏養着,保準離皇上遠遠的,求皇上準了罷。”少帝便說:“準了,拿走,臭。”這事就定下來了。這狗得到了皇上金口開恩,那傅魅就更恣意了。
傅魅在行宮裏也無聊,平日就逗着大黃玩兒,聽說常自碧來了,也很高興。常自碧便和傅魅坐下聊天,閑談了好一陣子。常自碧也逗了逗大黃,又笑道:“我原聽說這條是惡犬,不想性子還可以。”傅魅卻笑道:“這狗欺善怕惡得很。見到軟蛋就追着吠,碰到硬茬就裝乖。”柳祁愣了愣,又笑:“欺善怕惡?那我就是惡人了。”傅魅一笑,說:“我就開個玩笑。不是說越怕狗的人越容易被狗追麽?大抵是您不怕他,他也就不鬧您了。”
大黃現在确實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全然不似府官控訴的那般可惡,又張嘴伸舌,眼巴巴地看着柳祁。柳祁将手塞到大黃口中,這消瘦的手掌就放在蒼白的獠牙間,只要大黃稍微一用力就能将他的手掌咬個骨血淋漓。可大黃仍只輕輕的讓牙齒掠過他的手掌,雙眼仍是和氣老實的,巴巴的看着柳祁。柳祁輕輕一笑,将手從狗嘴裏抽了出來,又仍了把果子賞它了。大黃見飛灑的果子,便嗷嗚一聲跑開去,張嘴接食。
傅魅笑了。柳祁又對傅魅說:“怎麽不見太尉?”傅魅便道:“他好像去和敖歡騎馬了。”柳祁一怔,卻見傅魅又笑着說:“咱們也去湊個熱鬧吧?”柳祁确實不想接觸敖歡,卻又忍不住答應了傅魅笑着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