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常無靈搗藥,也不知為的什麽。原本這種機械又繁瑣的事情可以讓藥童去做,但常無靈卻也挺喜歡搗藥的,這樣機械重複的事情,可以讓他心靜。
柳祁總是讓他靜不下來。
常無靈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見柳祁了,好像已經很久了,但想起來也不過一些天而已。自從他打造了常自碧以來,他們還未曾分離過一天一夜。這讓常無靈産生了錯覺,使他覺得常自碧真的是自己做的骨血,還融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身體的部分豈可分離呢?
這些天沒見,柳祁還是老樣子,那個很美、很美的樣子。更值得注意的是柳祁的氣質越發地顯現出來了。以前的柳祁一直低眉順眼,努力地在常無靈跟前收斂自己,可現在的柳祁一步一步走近,每一步都走得似張開了扇尾的孔雀——自以為是、嚣張漂亮,将招展的尾巴亮到最大,卻不知道這樣會露出個屁股。
看着這樣的柳祁,常無靈漆黑的眸子裏又多了點笑意。
柳祁在藥櫃旁邊坐下,斜着脖子看常無靈,姿态又慵懶又自在。這樣的柳祁臉上就分明寫着八個字:“趾高氣揚”、“小人得志”。常無靈只好說:“你似乎很高興。”柳祁輕輕一笑,說:“是啊,哥。”這聲“哥”說得輕柔,但又好像有些譏诮的意味。柳祁又環顧四周,問:“酒在哪兒?”常無靈答道:“大約在樓下吧。”那柳祁今天穿着厚底皂靴,踏在小樓的木頭地板上很響,他那腳下噗嗒噗嗒地往樓下跑去,似一個孩童一般,倒是可愛得緊。沒過一會兒,那柳祁便又噗嗒噗嗒地跑了上來,手裏捧着托盤,托盤上有酒瓶和酒杯。大約是柳祁跑得急了,平素蒼白的臉上有些泛紅,臉容更為活色生香。常無靈不覺伸指揩了揩柳祁白裏透紅的臉皮,指腹觸碰處柔軟又溫暖。可惜了這麽一個漂亮溫暖的軀體,包裹着一顆冷心。
平時常無靈的觸碰使柳祁蒙羞,但現在柳祁卻一點都不介意,仍滿臉都是真摯的笑容,給二人斟了滿杯,又舉杯說道:“我們喝一杯,敬太皇太後。”常無靈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但也是一閃而過,半晌,他只舉杯應道:“敬太皇太後。”二人仰頭飲了酒。柳祁在樓下選的是陳釀,口感綿軟,滑入喉嚨似清泉流過一樣舒暢。柳祁連斟了數杯,喝得眼角有些發紅,更具媚态。常無靈不覺伸手勾住了柳祁的下巴,看他頗為靈動的臉。常無靈的喉嚨發出低沉的聲音:“你今天真的很高興,是為了什麽?”柳祁便将手勾住常無靈的脖子,仰頭笑着答道:“為了您啊。”常無靈皺起眉:“為了我?”
柳祁又斟了一杯,笑道:“你再喝一杯,我就告訴你。”常無靈便又吃了一杯,這酒明明很好,但常無靈吃過後卻一臉的苦相。那柳祁用手指刮着常無靈的臉,笑道:“瞧您吶,知道的說您不勝酒力,不知道的以為您吃了屎。”常無靈道:“我平日少飲,但也不至于兩杯就不勝酒力。”柳祁聞言凝神看着常無靈那凹出深痕的眉心,半晌溫柔地去撫平他皺起的眉頭:“那您是怎麽了?”常無靈原仍是那傀儡一樣的無情木偶臉,被柳祁這麽幾下撩撥,便終于破了相,臉皮似裂了一樣,崩出那些難堪至極的表情來。他的聲線似被酒液灼傷,聲音沙啞:“你下了藥?”
柳祁哈哈一笑,說:“說什麽呢?”這抵賴頗為無力,畢竟柳祁那驕傲嚣張的笑容是毫不掩飾的。那柳祁袖口露出的瓶身,那灑在杯口沒清幹淨的藥粉,那明顯就是陰陽壺的酒瓶,無一不把柳祁的行為洩露。柳祁素來不是不謹慎的人,他露出這麽多的破綻,就是要讓常無靈看見的。他要讓常無靈知道,他要讓常無靈痛苦,他要讓常無靈自願飲毒酒。
常無靈就算看出來了,也沒有拒絕的權利,他問:“是陛下嗎?是他逼你殺我嗎?”這詢問的語氣頗為絕望,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一根稻草一樣。柳祁笑得前合後仰的,半天才擦着眼角笑出來的淚花,答道:“您可別冤枉了聖上。明明是我求着他把這個機會給我的。”常無靈的腿立即就軟了,雙手勉力地撐住了桌面,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顫動,也不知是藥效還是他過于激動。
這些年來,常無靈總是石像一般的冷靜、從容,又像是獅子一樣的孔武有力,唯獨這一刻,他冷靜的臉崩裂了,他健壯的身軀抽空了,猶如一片風中的枯葉,在柳祁跟前瑟瑟地發抖着,随時跌落泥裏。常無靈渾身發抖,雙眼漸漸有些失焦,盡管他看東西越發困難,但仍不遺餘力地在柳祁眼中尋找一絲、哪怕只有一絲、一星、或者半點的憐惜與不舍,卻只是徒勞,柳祁的臉上洋溢着喜悅,眼中全是志得意滿,那張蒼白無神的臉,如今似春花一樣燦爛。
常無靈的凄慘滋潤了他。
常無靈最終沒有倒地。他只是簡單地吐了一口氣,指着柳祁袖中的那瓶藥,說道:“這瓶藥是我親手調的。”柳祁說:“陛下也是這麽告訴我的。”柳祁不得不說,皇帝倒是很有心思,讓常無靈服自己做的毒、吞自己作的孽。常無靈苦笑:“這不是毒藥。”
柳祁一下愣住了。
他像是在最高興、最熱烈的時候,被兜頭淋了一盆冷水。
柳祁看着常無靈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那常無靈臉上的神色漸漸平伏,恐怖的想法又漸漸爬上了柳祁的心頭。剛剛常無靈氣息紊亂、腳步不穩,不是因為毒藥,是因為柳祁。因為柳祁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的內心的陰暗挖了出來,因為柳祁毫不忌憚地揭露了對常無靈的無情欺騙,常無靈才會那樣,常無靈的狼狽是因為傷心,不是因為傷身。
這個認知讓柳祁尤其崩潰。
常無靈凝視着柳祁,剛剛的柳祁還是志得意滿、風采閃耀的,現在卻忽然黯淡無光,呆若木雞,這瞬息之間,判若兩人,卻又都牽動着常無靈的心。常無靈一時恨自己、一時又恨柳祁,心中也是糾結,愛恨交加,眼中幾乎崩出淚來,可他又生生忍住,仍恢複他古井無波的深沉:“聖上問我讨這瓶藥,是說給你的。”柳祁一怔:“給我的?”
柳祁一臉的茫然,看着是多麽的可愛,可他剛剛還頂着這張常無靈親手打造的臉皮,做了那麽可恨的事情。常無靈卻竭力維持着平靜,唯有柳祁慌亂時他平靜,方能顯出他的自持來。他素來如此,如今更要穩住了。那常無靈輕輕一嗮:“當日皇上召我入宮診脈,脈也沒給我摸一下,就直接問我可願效忠于他。”柳祁聞言一笑:“皇上果然還是那麽直白。”常無靈答道:“我也是一怔,但我入宮前,你已經提示過我,要我效忠天子,所以我才不至于太過慌亂。”柳祁冷笑:“那你還不謝我?”
常無靈暗恨之,咬牙道:“那我謝謝你,小侯爺。”這句“小侯爺”刺中柳祁心病,那柳祁不覺讪笑:“誰是小侯爺?老寧侯死了,柳祁也死了,你要喊‘小侯爺’,恐怕得到柳離跟前喊去了。”常無靈見柳祁生氣,自己心中的郁悶才減輕一點兒:“柳祁,你以為你得到了聖上信任?”常無靈果然是常無靈,和柳祁太熟稔了,這份熟稔又不親切,冷冰冰的直接切入柳祁的七寸。
柳祁想聽下去的時候,常無靈卻不說了。柳祁記得常無靈自小習武,身材健碩得很,卻不知道常無靈內心有些嗜血,被石藥和尚勘破,石藥便讓常無靈終日在烈日下站樁,練他的定力。因此柳祁記憶中的常無靈是可以一動不動的。如今常無靈也像當年在烈日下站樁一般的,渾身的肌肉一塊也不動,似石頭鑿出來的假人。若非常無靈的眼眸中射出灼人的光芒,柳祁真以為常無靈忽然死過去了。
這話說到了柳祁最關注的部分,常無靈卻來個裝死,真的讓柳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柳祁恨不得用鏟子把常無靈那緊閉的嘴唇撬開,但又不能,且柳祁一貫的虛僞,也不敢露出捉耳撓腮的焦急樣子來,唯恐落了下乘。他卻不知自己的焦灼在常無靈眼皮底下無所遁形。
常無靈明明很了解柳祁,明明知道柳祁是不可能愛上自己的,柳祁平常逢迎人的時候做小伏低,能夠做得出哈巴狗的樣子,但事實上,柳祁的自尊心強得近乎脆弱。這樣的柳祁豈能愛上折辱他多年的常無靈呢?常無靈稍微動動腦子都能夠察覺出裏頭的蹊跷,可他就是不肯動一動腦子。
柳祁柔軟的笑,溫柔的吻,還有多情的勾留,都教常無靈舍不得動腦子。
現在柳祁親手紮他一刀了,他被迫清醒過來,就算是痛醒的,也該當明白人了。他一旦當上了明白人,就知道怎麽拿住柳祁。柳祁這人頭一位的就是他的榮華富貴,第二就是要報別人傷過他的仇,第三就是要霸占看得上眼的好東西好人物。所以柳祁這些天來的打算就是巴結聖上,獲取榮華,然後殺常無靈,陷害金太尉,報他的仇,再把傅魅奪過來,霸占絕色了。
常無靈心中暗笑,可惜現在柳祁一件也辦不成了。
柳祁正想追問常無靈,卻聽見一聲聲緩緩的、腳步踩在木梯子的響動。有人上來了。柳祁直覺知道是誰,便滿臉恭順的先彎下了膝蓋,果然少帝從樓梯中走出。少帝看見柳祁,又看了看常無靈,問:“你們都活着?”這倒是顯然易見的,少帝也發現自己難得地說了一句廢話,不過自嘲的一笑:“那就好,你們兩個都是朕的愛才,都好好的活着罷。”柳祁一時聽不懂這話的意思,茫然擡頭:“陛下……”少帝答道:“你們得和睦,共同為朕分憂。朕話擱在這兒,你倆中若有一個出事了,朕就算在另一個的頭上。”柳祁忽然呆住了,那常無靈也是一怔,卻又很快回過神來,垂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