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驚擡頭,才發現頭頂上空空蕩蕩,那一輪飄搖的紙月,不知何時竟已消失無蹤。
天空中不再有光源,那麽現在照亮這個世間的、那微薄卻不曾消失的光,自何處而來?
“你拿走了我的燈。”趙雲瀾淡淡笑道,“難道不知道,他是從來都不會滅的嗎?”
“不可能。”巫鹹俊秀的臉漲紅了,嘶聲道,“他不過是一根燈芯,滿身功德已被我吸取殆盡,用來抵消天神對我們的制約,為什麽......為什麽還能發出光來?”
趙雲瀾瞥了他一眼,抖抖空了的酒囊,“啧”了一聲:“誰同你說過,會發出光芒的,是功德本身?”
巫鹹閉嘴不說話了。
他無法解釋面前發生的一切。
趙雲瀾嘆息了一聲:“你們騙進來的這個人,叫做郭長城,活了二十多年,扔人堆裏不用一秒就找不見了。但大封崩塌時,卻是他最後點亮了鎮魂燈......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巫鹹忍不住問:“為什麽?”
趙雲瀾笑道:“因為他從未在意過什麽叫做功德。大巫,能照亮人心的,也絕不是他做的那幾千幾百件好事,而是被你等囚禁關押數年,抽取滿身功德,卻在最後關頭的、仍願為世人而長明不滅的決心。”
陸/06 昆侖
身遭是微弱卻充滿希冀的光。
頭頂上,是不語不動、默默将天際撐起的鬼王。
巫鹹渾身終于微微顫抖起來。
過一會兒,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面色大變:“你......你同我說了那麽多,無非是想拖延時間......”
“是呀。”趙雲瀾眨了眨眼,“你看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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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鹹一張俊秀的小臉氣得幾乎變形:“你寧願自己死,也要将我拖死在這裏嗎?”
“你這種反人類反社會的極端分子......”趙雲瀾嫌惡地看了他一眼,“還是乖乖留在裏面吧,別想着出去啦。”
“你說得容易!你的小鬼王現在一動也不能動,靠這破紙符又能困住我多久?”巫鹹氣得笑出了聲,“別忘了!你神格已失,于輪回中盤桓萬餘年,所剩神力可曾過十之一二?你憑什麽留我?”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忽而縱聲大笑。
他随手擲了空酒囊,站起身來。
山腳下忽然起了風,已半幹涸的大江忽而重新翻湧。
巫塗一直默不作聲在旁邊看着,此刻無意中往江中瞟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險些驚呼出聲!
不知何時,江中竟漂來了密密麻麻的白骨。
那白骨似仍有識,并不是無主無知,此刻堆疊在一處,互相推搡、依靠,最後挨挨擠擠,一點一點,竟從渾濁的江水之中,顫巍巍站立了起來。
上百雙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牢籠中的巫鹹。
于山巅上緊握斬魂刀,正勉力支撐的鬼王似有所覺,低頭向岸邊望來。
這是他今日第一次低頭。
“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東西?”巫鹹打了個寒顫,卻仍不肯示弱,冷笑一聲,道:“怎麽,以為區區幾個破骷髅,便能吓到我麽?”
趙雲瀾不以為忤,向前踱了幾步,忽而回過頭來,低聲道:“巫鹹,你覺得,神祇是什麽?”
巫鹹大聲道:“為神者,天生天養!他們生下來就是神,生殺予奪,淩駕于所有生靈之上。”
他說完冷笑一聲,“你不也曾是其中之一麽?”
“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趙雲瀾低聲笑道,“我亦想過,盤古、伏羲、女娲、神農,連同當年的我,都是天生神祇,那是天地剛剛建立規則的時代,所以我們生下來就是神,天生就能左右許多事、改變許多事,能夠将這個世界,構建成我們想要看到的樣子。”
他說到此處笑了一笑:“而洪荒之後,再也沒有新神現世,因為大封已建立、輪回已開始,天地規則已經成型,不再需要天神了。”
“但規則總要有人維護。”
“巫鹹,我入了輪回之後,才明白今日人們所需要的,是什麽樣的神明。”
他說着,指向不遠處那森森的白骨,含笑道:“你看,這都是我。”
他說話間,一具白骨緩步向前,行走之時,身上衣物血肉也正逐漸成型,變做一個身披金甲、威風八面的将士。
這白骨化成的将士在青衣人面前站定,低聲道:“吾為漢将,三十右許,殺敵力竭而亡。”
趙雲瀾笑道:“能予我什麽?”
将士道:“唯一身悍勇也矣。”
趙雲瀾道:“好,拿來。”
一道白光自将士身遭浮起,微微跳動兩下,徑直沒入了青衣人攤開的掌心之中。
然後他退回白骨群中,又顯出了骷髅的本相。
趙雲瀾走向下一具骨骼。
骨骼化出清瘦書生的原型來。
“吾為浔州守将,為保一方平安,受枭首之刑,以身殉城。”
“能予我什麽?”
“當是一片全節之意。”
“好,拿來。”
白光沒入手心,趙雲瀾腳步未停,繼續往前走。
第三具骨骼化作個妙齡女子:“奴家為秦淮歌妓,嗜琴愛琴,中元夜醉酒下水撈琴,終溺斃于漢水。”
“真是個癡人——你能予我什麽?”
女子悠悠嘆道:“自是鐘情而不移之心。”
白光一閃而沒。
“好,這個我喜歡!”趙雲瀾大笑道,“收下收下。”
他緩緩自将江邊走過,問一句,停一停,掌中幽幽生出白光,似跳動的火焰。
巫塗在旁邊聽着,逐漸生出了一種錯覺:
仿佛他正跟着面前這個人,趟過千百年歲月的河流,看着他生生死死,過完了一段又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以不同的面貌來到世間,有時尊榮顯貴、有時落魄潦倒,做過屢試不第的書生,亦做過市中賣肉的屠戶,有時活過耄耋之年,有時又在少年時便夭折。
苦樂悲歡,人間得意事與失意事,竟沒有一樣他曾錯過。
巫鹹的眼中,終于露出了驚懼之色。
那明明已在他眼中以凡人軀殼出現,周身毫無靈氣的人,在那愈來愈盛的白光之中,正在一點一點地,恢複他萬年之前的模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衣長發的那個人停下腳步,緩緩回過頭來。
“巫鹹,你懂了嗎?”
他伸手輕輕一揮,白骨消散,崩塌的天地緩慢歸位。
山風吹起,天空中猩紅的顏色逐漸褪去,遙遠的天際,挂起了一輪初生的太陽。
“大荒昆侖君的确已經隕滅,但投入輪回,便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若我仍是大荒的昆侖君,那只怕早已同女娲和神農等先聖一樣,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但我卻是活着的,以人的身份。”
“二百零七世為人,識遍百般歡欣悲苦、歷經種種曲折磨難,從而成聖,自此後,天地于我再無界限。”
“我雙足踏過的每一寸土地,皆是昆侖。”
緊握斬魂刀的鬼王從來穩定的雙手開始顫抖。
山風是輕柔的、帶着泥土的馨香。
他卻終于流下淚來。
大地回春。
這個世界的第一縷陽光,正照在他傷痕累累的肩膀上。
柒/07 殘局
大巫鹹死了。
趙雲瀾找回了自己的燈芯,小心翼翼地收在了口袋裏。
沈巍問:“小郭要緊嗎?”
“沒什麽大事。”趙雲瀾道,“休息休息應該就好了。”
鬼王點了點頭,又覺得有些愧疚:“對不起,斬魂刀,我不能現在拔出來。”
這個世界穩定之後,鬼王當然就可以不用留在蓬萊山頂上做那石柱子了。
可要命的是蓬萊山被他戳出了一個大口子,這把刀要是拔了出來,那這個世界的中心也就完蛋了。
捎帶着這個好不容易喘回一口氣的世界也得一起完蛋。
趙雲瀾嘆了口氣:“沒關系,出不去便出不去吧。”
沈巍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果然下一刻,這不要臉的舔舔嘴唇,接了下一句。
“反正這裏也沒人認識我們,你對我做什麽都行。”
“......”
“哈哈哈,對了,巫塗說,這個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其實是有交接的,只是非常難找:裂縫出現的地方 ,多半有些不尋常的征兆,譬如倒着流的河啦,反季的花什麽的。不用斬魂刀也可以,我們倆就随便走着呗,說不定哪一天就碰上了呢?”
“萬一要走很多年呢?”
“同你一起。”趙雲瀾嬉皮笑臉地湊到他耳畔,“走到死我大概都是樂意的。”
捌/08 紅遍
今天的天氣十分詭異。
白天明明還是個晴天,到中午的時候,忽然就下起了大雨。
商章睡了一覺,才發現兩個大人都不在。
他再擡頭一望,心情就更郁悶了:
那開得好好的滿樹桃花,全都被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