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宮時已是黃昏,宣和沒有上馬車,一個人迎着夕陽向前走,落日餘晖金燦燦的灑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長長的。
主子在前面走,林安也不敢乘馬車,只是不遠不近地綴在宣和身後,車夫趕着馬車比他們還靠後,噠噠的馬蹄聲中主仆三人就這麽走了一路。
不知不覺便出了皇城,西市鑼鼓喧阗熱鬧非凡,幾十年前京中便廢除了坊市制度,但幾個市集仍然是最繁華的交易之所。
宣和站在一旁目送舞獅的隊伍遠去,這才意識到快過年了,他回想許久終于憶起自己已經吃過臘八粥。
那确實快過年了。
與往年不同,世家大族一改往日的做派,不管有沒有收到确切的消息,慶賀都收斂許多。
反倒是平頭百姓,對于皇城內的事毫無所覺,該置辦年貨置辦年貨,該清洗灑掃就清洗灑掃。
第二日宣和便送裘老入宮,臨出府,這老大夫忽然在宣和面前跪下:“郡王爺,草民有一事相求。”
宣和親手托住他,然而他一個十八歲的大小夥居然扶不起個年近八十的老大爺,該說不愧是大夫?這身子骨果真硬朗。
他一向不喜被人威脅,往日要是有人跪在他跟前說什麽不答應便不起來的話,宣和定叫他跪個夠。這一次卻沒有動怒,他無奈道:“裘老有話直說便是,無需如此,這年關底下千裏迢迢請您進京,本也是我理虧。”
“草民年紀大了,又沒個後人,名利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這一把老骨頭,只求落葉歸根。”說到最後竟帶着幾分哽咽。
裘老大夫說完也沒有起身,就這麽擡頭看着宣和,宣和的角度看去,可能看到他稀疏的白發,年逾七十古來稀,裘老已經将近八十了。
這不是現代,不是他曾經活了二十幾年的世界,八十,實在算得上高壽。這樣一個老者如今卻跪在自己身前,宣和怔了怔,也不跟他說虛的:“裘老多慮,只要我活着,必定保您無憂。”随即又笑道:“我還想請您坐鎮濟世堂,改良藥方。”
裘老面色稍緩:“王爺雖非醫者,卻有醫者仁心。”
宣和不知道原書中這位老大人最後為何願意進京來,不過皇權面前,他确實沒有選擇的餘地,他沒有後人,卻有弟子師門。
他來時便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宣和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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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老進了養心殿,宣和在偏殿同幾位皇子虛與委蛇。
“裘老進京時便有人行刺,不知道是誰不願意陛下醒。”他說着,視線掃過衆人,沒看出什麽端倪:“柳院使既然說裘老醫術高明,幾位皇兄可要好生看護。”
宣和不擔心他們之中有人下手,路上派人截殺容易,到了皇宮可沒那麽好動手。
再說還有方公公在,他一手把控着養心殿,皇帝昏迷至今也沒出什麽岔子。
宣和這樣篤定裘老能治,方公公自然不敢怠慢,他和宣和一樣,唯一的倚仗就是陛下,須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是他這樣的內侍。
新帝登基固然不會虧待他,但他做了幾十年的天子近侍,閣老見了他也客客氣氣喊一聲方公公,出宮他能做什麽?
方公公帶着裘老給昏迷的君王行了大禮,然後看着他為陛下診脈。
裘老大夫十六歲随師父坐堂,至今六十年,醫術精湛,望聞問切往往只需第一步便可做出大致判斷。
如今為帝王診治卻慎之又慎,只是他活了這麽多年自然知道言多必失禍從口出的道理,不問陛下如何發病,只問近日用了何藥。
柳院使一一為他做答,他有意讓昔日處處強過自己的師兄瞧瞧如今二人的差別,裘老卻仿佛不認得他,叫人有力無處使。
裘老大夫診治完畢便說要施針,太醫院衆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聖上昏迷多日,他們不是沒想過要施針,只是這是聖上,萬一出了差錯,沒有人擔待得起。
宣和早說,太醫院這一幫人,個個都是鹌鹑,自選醫官時便是如此,只選那穩妥的。
裘老大夫又開始提筆寫藥方,寫完交給衆位太醫過目。
“荒唐!”
“川烏乃大毒,如此用量,你是何居心!”
“裘老莫不是老眼昏花寫錯了劑量?”
……
裘老并不意外他們的反應,這方子确實有風險,但皇帝已經昏迷多日,若要求穩,太醫院裏個個都是高手,寶郡王何必千裏迢迢請他入京來。
他不急不緩地解釋:“川烏是毒也是藥,諸位大人都是杏林聖手,這個道理不消老夫多言,要解川烏之毒不難,難的是如何讓聖上清醒。聖上昏迷多日,能有如今的狀态都是諸位大人之功,論調養之道,諸位才是高手,老夫拍馬難及。只是若再拖延幾日,聖上怕是受不得這猛藥了。”
衆位太醫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柳院使出來說話:“施針可行,然此方過于兇險,不妥。”
裘老寸步不讓:“若沒有此方,施針亦無用。”
裘老要下猛藥,太醫要求穩,雙方各執一詞,就此僵持。
他們做不了主,這事還得是幾位皇子說了算。
三皇子開口詢問:“裘老可有把握?此法在多少人身上用過?”
“陛下是第二人,上一人沒治好。如今老夫有六成把握。”
饒是宣和也被這老大夫的耿直驚得半晌無言,若非他是原書作者蓋章的神醫,宣和也要疑上一疑。六成把握放在皇帝身上已經不算高,他卻還要說上一人沒治好。
二皇子把裘老看作宣和的人,原就對他沒什麽好臉色,聽完他的話更是斥責:“荒唐,六成把握也敢用在父皇身上?”
宣和也不指望他同意,問老大的意思——老三那裏不用問,哪怕單純為了跟老二對着幹他也會同意。況且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想皇帝醒,這很可能就是唯一的機會了。
大皇子對與之這位老大夫似乎也很是信任:“本王相信裘老。”
宣和又看向另外兩人,他們分別表态,老大老三同意,老五站在老二那一邊。
宣和想到裘老路上遇上的兩撥刺客,如果陛下昏迷确實和老五有關,再聯系原書劇情中二皇子逼宮的劇情,那麽這兩撥人是誰派的不言而喻。
如今就看老六了,可他自從去公主府送了畫,就在公主府上養病,擺明了是大公主不讓他參與。
就算老六來了,和往日一樣應老三的聲,老二若不同意,裘老依舊不好動手。
柿子挑軟的捏,宣和思忖片刻就敲定了主意,視線轉向諸位太醫,似笑非笑:“柳大人可是忘了當初去請裘老的原因?”他不是老三,沒有那君子的假面,說話向來不留餘地:“諸位大人學藝不精,這個時候就不要指手畫腳了吧,倒不如趁着裘老先生在,跟人家學學,說不定也能精進些。”
一番話毫不留情,堵得太醫院諸人啞口無言,當初他們受不住壓力請了裘老來,如今又不願擔責,不肯讓人動手。
宣和諷刺完還要威脅,什麽軟硬皆施,不存在的,在寶郡王這只有硬。
“諸位莫不是以為保守的法子治不好你們就無罪吧?”他目光銳利,掃過衆人的臉,像是要将人牢牢記住,太醫們強忍着轉身的沖動站在原地。
“即便是大理寺判諸位無罪,我也不會放過你們。”
任何一位皇子的威脅都不如他,他們有想要的東西,需要好的名聲,只有宣和,一向是個纨绔大少的樣子,皇親國戚朝廷重臣他一概不放在眼裏,真叫他看不慣了當街套人麻袋也是有的。
更重要的是,他當初整治京中惡少,百姓對他的觀感好,見他打人,多半還會叫好。
諸位大人苦不堪言,一位太醫想要說話,卻被其他人摁了回去,宣和對他們這副鹌鹑樣十分滿意。
宣和看向五皇子,暗自搖頭,這個說了不算,關鍵是老二。
對付老二麽,也簡單。
“二哥在怕什麽呢,最好的結果是陛下醒了,你求穩本也不算錯,若未醒,也不是你的錯。”他突兀地開口,并不給二皇子辯駁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你已經表過态了,不過是沒攔下,反倒是大哥三哥都要受我牽連,哎呀呀這麽想來皇位簡直是你囊中之物啊。”
“你!”謝泯被他說出心中所想,便有些惱怒:“沈宣和!平日裏本王拿你當弟弟處處忍讓,現在不是胡鬧的時候!”
他一副怒容,宣和卻神色淡淡:“我說了你不愛聽的話便是胡鬧麽?”
謝泯深吸口氣,放緩了語氣:“若出了什麽意外……”
宣和無比篤定地打斷他:“不會有意外。”
謝泯像是被他的冥頑不靈激怒,陡然提高了音量:“你拿什麽擔保!”
“我以性命作保。”
謝泯嗤笑:“你的命……”
話未盡便被打斷:“還有我。”
不知何時門已被推開,北風裹挾着寒氣卷進屋內,帶來些許清冷的梅香。
作者有話要說: 坊市制度:坊是居住區,市是商業區,坊市隔離,定時開市,宋朝廢除。
文中中醫相關知識全是胡扯,除了川烏劇毒是真的,其他一句都不要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