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白衣客行至床旁, 床上的青年依舊熟睡着,大概因為飲了酒,嫌熱, 手臂都露在外面, 臉頰上還燒着酒熱。白衣客盯了半響, 方在床邊坐下,他先是拿起青年的兩只手, 都攤開一看, 見無傷痕, 就放進了被子裏, 又撩開床尾的被子, 将青年的腿暴露出來。
他将青年的褲腿卷起,見膝蓋白白淨淨, 一點傷都沒有時, 神情明顯一頓, 右手握着的藥膏似乎顯得非常多餘。
不知過了多久,白衣客垂下眸, 将藥膏收起, 正待要重新将青年的褲腿放下來時,外面突然響起一聲驚雷,聲音太大, 把醉酒的人都吵醒了。
白衣客對上青年睜開的雙眸時,唇瓣微抿,下一瞬, 就起身欲離開,但他轉身之際,衣袖卻被捉住了。
“別……走。”身後傳來青年含着濃厚睡意的聲音。
其實抓住他衣袖的手并沒有什麽力氣,輕輕一掙便能掙開,可他就是停在了原地,甚至順着對方扯的力氣,回過了頭。被酒意所熏,方潮舟不僅眼睛是紅的,連眼角也是紅的,像是桃花碾碎了塗在上面。
他抓着床旁人的衣袖,因為沒什麽力氣,手臂往下滑了滑,但待衣袖要滑出他的手心時,他猛地擡手又抓緊了。
鐘離越水低頭看向那只抓着他衣袖的手,慢慢擡起手握住。他包住了那只手,再慢慢扯開,讓其松開他的衣袖。
他握着那只手重新放進了被子裏,但他一放進去,方潮舟又把手伸了出來。
“熱。”方潮舟含糊不清地說,他重新抓住了鐘離越水的衣袖,不僅抓着,還往自己這邊扯。
沒扯動,他倦倦地眨了下眼後,蹬了蹬腿,“疼。”
鐘離越水順着話看向方潮舟的腿,“哪裏疼?”
“傷口疼。”方潮舟又蹬了下腿,鐘離越水看着他的動作,似有嘆氣聲從唇間溢出。他在床邊坐下,拿出之前的藥膏,給已經看不見傷口的膝蓋又上了一次藥。
事實上,方潮舟下午摔了一跤,洗完澡就處理了傷口,五師弟杜雲息之前送了很多藥,治皮肉傷的也送了一堆。不過擦了兩回,傷口完全痊愈,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了。
鐘離越水上藥上的一半,身體就不由一僵,他低頭看向爬到他腿上躺着的青年。方潮舟枕着鐘離越水的腿,一只手捏着鐘離越水垂下來的衣袖,外面雷聲消失,只剩雨聲。
他聽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半阖着眼,“下雨了。”
鐘離越水看着方潮舟,片刻,才重新将心神放到對方的腿上,“嗯。”
“外面涼快嗎?”方潮舟又說。
“嗯。”
方潮舟擡起眼,從衣袖縫隙中望着鐘離越水,“你怎麽只說嗯,會說其他的嗎?”
“嗯。”鐘離越水頓了一下,“會。”
方潮舟笑了一聲,扯着對方的衣袖蓋在自己的臉上,衣袖滑滑的,帶着些許寒氣,正好給他臉上降溫,“你什麽時候來的?”
鐘離越水上完了藥,“剛剛。”
“師父放你出來了?”方潮舟說完這句話,卻沒等到回答,不由把袖子掀開些,“你怎麽不說話?該不會是偷跑出來的吧?”
鐘離越水握緊手裏的藥膏,用力到幾乎要将藥膏捏碎。
方潮舟沒等到回答,又重新把袖子蓋在了臉上,語氣含糊地說:“今日我去見師祖和荼白了,他們沒見我,大概是氣還沒消,也是,師祖那麽驕傲,貓科動物也驕傲,肯定是生氣了。”
他說完又閉上了眼,像是要睡覺了。
“為何要去?”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方潮舟從周公面前拉了回來,不過他依舊是半夢半醒半醉的狀态。
“我想你們可以恢複之前的關系,他始終對你有恩,這次又允我們回來,應該去賠禮道歉的。”方潮舟說。
鐘離越水擡起垂在方潮舟臉上的袖子,“你不怕……不怕他不讓你回來嗎?”
方潮舟看着跳動的燭火,迷迷瞪瞪地說:“不怕,師祖很驕傲的,被拒絕一次怎麽還會強求,我去找他,也是希望他看清我這個人,不過俗人一個,沒什麽值得喜歡,不要為了我而誤了飛升成仙的大道。”
他把目光轉到鐘離越水的臉上,在他的視線裏,他并看不清對方,是朦胧一團,不過他腦海裏自動補上了一張臉。
“有些東西就是腐肉,不親眼面對,去挖掉它,便一直在那裏,我躲着避着,反倒容易引起師祖的不甘心,但若我不躲不避,甚至還主動去找他,繼續敬他為師祖,他就會覺得當初肯定是眼瞎了,或者不過是一時新鮮,才對我這個俗人高看兩眼。”
方潮舟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困極了。他将臉貼着對方的腿,慢慢閉上了眼,口裏咕嚕出一句,“好想你啊,小師弟。”
原來心裏沒人,不覺得時間難熬,如今心裏有了人,一百日便漫長得像一百年。
雨聲漸漸小了,腿上的人也睡熟了。
鐘離越水将袖子從對方手裏扯出,看着那張睡得毫無防備的臉,伸出了手,但在指尖即将碰到那張臉時,又停住了。他閉了閉眼,将手收了回來。
翌日方潮舟一起來,就看到放在門口的信,是扈香留的。
扈香已經啓程離開。
方潮舟看着手裏的信,嘆了口氣,“扈香起碼還留封信,大黑居然一句話都不給我留,真是見色忘友。”
而此時的官道上。
一弱質青年正窩在錦被裏,面色蒼白,眉眼間全是郁色。外面傳進來随從小心翼翼的話,“陛下,該換湯婆子了。”
話剛落音,一個湯婆子就砸了出來,直直砸在說話人的頭上,那随從當初暈死過去,旁邊的其他人像是習以為常,只把人拖下去。
扈香發了頓火,心情也沒有暢快,他腦海裏總浮現昨夜的場景,同時,他剛剛砸人的手疼得厲害,像是被火烤着。
昨夜,他找機會灌醉了方潮舟,但還沒摸到對方房門外,就被人攔住了,确切說,不是被攔住,而是差點被殺了。
他見過那個人,當初在皇宮見過,他聽方潮舟叫那人為師祖。
那個男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蝼蟻。
“你不該對方潮舟動心思。”
扈香聞言,只露出害怕的模樣,“你……你說什麽?我不太懂。”
可下一瞬,他就感覺到渾身如火燒,他試圖反抗,可在對方面前毫無反抗之力,只能狼狽地露出原形。
他的下身變成了藤蔓。
扈香看着身下醜陋到讓人惡心的藤蔓,咬着牙,擡眼看着眼前人,“你一早就發現了?”
他沒有等到回答,于是自顧自笑了一聲,“也是,像你這種大能,自然不像方潮舟那個笨蛋那麽好哄騙,但你既然早就發現,為何當初不殺了我,就像殺了方潮舟的父皇一樣?”
鐘離越水眼神冰冷,“他父皇手上沾了無數人的血。”
扈香聽了這話,忍不住嗤笑一聲,“是啊,可你不殺我,我身上的藤蔓便是在吸我的血!”
沒有人知道,他早就不是人了,當初方潮舟父皇不殺他,是因為他跟方潮舟父皇一樣,都成了藤蔓的傀儡。方潮舟的父皇靠吞食皇嗣子弟來給體內藤蔓提供養分,而他則是靠自己這一幅殘軀,茍延殘喘地賴活着。
當時鐘離越水一招殺了方潮舟的父皇,他以為對方也會殺了他,可并沒有,于是他繼續被藤蔓掌控着,直至五年前,那個妖怪找到一個新身體。
那個妖怪叫白蔹,是個藤蔓精,扈香和方潮舟的父皇因為是皇族,所以成了那個妖怪提供養分的器皿。作為器皿,他能感覺到一些本體那邊發生的事情。
白蔹不知活了多少年,自己的身體已經壞得差不多了,急需找一個新身體,他和方潮舟的父皇并不夠格成為對方的新身體。
白蔹找到方潮舟,在扈香的意料之中,但他沒有想到方潮舟居然有如此本事,把白蔹困在自己體內五年。最近,他感應不到白蔹了,像是對方已經消失在這個世上,而這時又有人告訴他,見到了方潮舟。
當扈香知道方潮舟回到天水宗後,不由心動了,如果他能吃掉方潮舟,那麽白蔹的一身修為就能化為他所用,他就可以長生不老。
可這些時日,他試探了方潮舟幾回,都沒試探出什麽,對方好像跟以前沒什麽區別,他也不敢随便行事,直到今日,他找機會給方潮舟喝了神仙醉。
即使方潮舟半夜醒來,也會把他當成最信任的人。
但這一切被眼前人毀了。
“你殺了我吧,反正這樣活着也沒意思。”
不吃了方潮舟,他這輩子都要這樣茍延殘喘地活着。
鐘離越水神情一點變化都沒有,“我已在你身上下了封印,以後只要傷人,你傷人幾分,便回孽自己幾分。你現在就離開天水宗,若是停雨時還在,你将被關入降妖獄。”他看扈香的眼神不僅像是在看蝼蟻,更像是看死物,“在那裏,你會嘗到比現在更痛苦百倍的滋味。”
扈香聽到這句話,瞳孔不由放大,唇瓣更是忍不住發顫。正待他想說話,眼前人已經消失,只留下了一個字——
“滾。”
所以扈香半夜就匆匆離開了天水宗。
扈香看着被火烤着一般的手,嘲諷地笑了一聲,他知道那個人為什麽不殺他,不就是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能再當幾年皇帝,撐到旁系的方氏子弟長大。
若他撐不了,方潮舟就要回去繼承皇位,到時候哪有在這裏的悠閑。有人護着愛着,還有一幅健康的身體,真是令人豔羨。
“陛下,到了服用丹藥的時候了。”
這句話把扈香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咬了下唇,又松開,“拿進來吧。”
待服了丹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随侍,“你再去劃些銀子到皇叔賬上,他獨身在外定要花銷許多,朕瞧着他這段時間的衣料都有些舊了,穿來穿去都是那幾件,玉冠上的明珠也黯淡了。”
“陛下放心,奴才走前已經打點好當地的銀莊,布匹珠寶也備下了,今年新進貢的五匹飛煙緞全部都留在了晝雨池,飛煙緞做出來的衣服穿起來最舒适不過了。”
扈香聽了這話,身體慢慢靠在了車壁上,輕聲道:“那就好。”突然,他又說,“你說,九皇叔會記得我的好嗎?”
“那是自然,陛下待九王爺不比先帝待九王爺差。”随侍說。
扈香嗯了一聲,聲音低了下去,“這樣也好,當一輩子的叔侄。”
方潮舟什麽都不知道,就還會繼續把他當成侄子看待,這世上也算有人對他好而不圖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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