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祝衍
煙火響,周遭的人聲鼎沸,鬧哄哄一片。
荊舟和戚無所講了幾句,因為周圍實在鬧得慌,少年也沒聽清他說什麽,只見戚無所點頭,荊舟便拉着少年往長慶街的反方向走。
“去哪?”
“帶你去個好位置。”
“你不要你徒弟們啦?”
“他們有手有腳有輪椅的,自己玩去。”
玄寂山一門有門規,不許在凡人多的地方動用靈力仙術,荊舟此刻才不管這麽多,悄悄的用了開路決,兩人逆着人流暢通無阻。
不到片刻,他拉着少年來到人群相對稀疏的地方,将長寂劍召來,抱着少年禦劍飛向夜空。
正月風寒,荊舟的手卻是溫熱的:“他們在下邊看,我們在上邊看,不擠,視野還好。”
“你不怕在城內明目張膽禦劍飛行,壞了門規?”
“怕什麽?我自己就是守山人,壞了門規也沒人敢罰我。”
少年笑:“嚣張。”
長寂劍飛得并不高,在玄寂城的夜空低低劃過,游刃有餘的停在攬月樓的上空,此刻他們的視野要比最貴的雅間好上百倍不止。
從高處往低處看煙火,就像一地火樹銀花綻放在腳邊,似誰打翻了萬花筒,流光溢彩的景致鋪陳一地,流動在夜色裏。
荊舟和少年坐在劍上,彼此挨得近,肩膀靠着肩膀,靜默不語低頭看煙火。
人群裏有個別視力好的,他們指着荊舟的方向跟身邊的人說:“看那兒,是不是有仙家也來看煙火了?”
“你別亂說,仙家的人喜清淨,怎麽會來燈會湊熱鬧。”
玄寂城的煙火會是幾大富商出資辦的,每年放半個時辰,歡鬧到了尾聲,荊舟側過頭,看到少年的眼底映着花火将盡。
他沒言語,直到最後一朵煙火熄滅,少年的眸子又回歸深不見底的沉寂。
荊舟将手疊在對方手上,許久:“該到百姓家裏放了,走,我帶你逛逛。”
說着,他将少年拉了起來,長寂劍破空而下,低掠過玄寂城大街小巷,如他所言,家家戶戶開始自己放起了煙火,街市上的廊檐也挂滿花燈,就連沿街的樹枝上也系了風燈,各家各色花燈煙火相映,匆匆掠去,真似跌入琉璃萬花筒幻境。
興許是熱鬧的聲響映襯着,顯得今夜少年的話格外少,荊舟從他臉上也瞧不出是歡喜還是不歡喜。
“你要是喜歡,我買些回玄寂山,日日給你放。”
少年這才回過神:“好啊,我要去鏡湖放,舟哥哥同意不?”
傳言鏡湖景致極好,同時也通向封印鬼域的結界所在,是任何人輕易不得踏足的禁地。
荊舟只略略一思考:“行啊。”
少年一愣,旋即笑道:“你若是一國之君,大抵也能幹出烽火戲諸侯的事。”
“也沒什麽不好。”兩人挨得近,荊舟親眼看到對方耳根變紅。
他剛想再浪幾句,少年卻突然沉下聲:“如果哪天我要你死,你願意麽?”
荊舟的身子突然一僵,理智和求生欲按頭讓他回答願意,可實際上他卻遲疑一瞬:“我不确定。”
少年終于心滿意足笑了:“難得,你說了句實話。”
荊舟讪讪的,心想良辰美景花好月圓,說什麽要生要死的掃興話。
在玄寂城上空盤旋了幾轉,各家各戶的煙火也接近了尾聲,荊舟終于舍得放少年下來,兩人到說好的彙合點去找三個徒弟。
他們的彙合點竟是月娘廟。
十五這夜月娘廟燈火通明,許多年輕男女來求姻緣,廟外還有一顆幾百年的姻緣樹,樹上挂滿相守符,樹下是一汪池水,有名姻緣池。
池中星星點點的亮着并蒂蓮花燈,沿着池水朝東南方向的玄寂河流去,傳言相愛的男女在蓮花燈裏刻上彼此姓名,上元夜在姻緣池放燈,只要燈能順利飄到彼岸,兩人就能相守到彼此生命盡頭。
月娘廟不燃香火,沒有烏煙瘴氣的煙味兒,燭信上插滿胭脂紅的姻緣燭,點了數千盞相思燈,反而彌漫着清淡的木槿花香,姻緣池中養着幾尾紅鯉,跟随者喂食足跡,一簇簇亂紅擺動,讓人有種置身春日夜晚的錯覺。
“怎麽,舟哥哥想算姻緣?”
無數男女在廟外的挂攤上排隊,為求看姻緣。
“卦就不算了,放蓮燈玩玩。”
“為什麽不算?”
“你要想算,我給你算就成。”
少年笑:“好啊,那你算算。”
荊舟也笑,有模有樣的:“小道長求什麽?”
“姻緣。”
“哦,和誰的?”
少年啧了啧:“你是算卦的,自己算去啊。”
荊舟掐了個決,他倆的手腕上立刻虛虛的浮着一根紅線:“哦,我知道了,這不,姻緣線都有了。”
少年微微眯了眼看向荊舟:“算命先生,我懷疑你學藝不精,動了手腳。”
荊舟晃了晃手中紅線:“你沒證據。”
少年笑:“好,我沒證據,不過,相守符舟哥哥不給我求一對麽?”
“好啊,相守符子時才開發售賣,我們且等着。”
戚無所在旁看到兩人這一幕,啧啧。
戚無謂卻眼睛都沒離開過蓮花燈:“哥,我去買蓮花燈。”
說着他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下,你身上有錢嗎?”戚無所問。
“有。”
“那你把我們的都買了。”
“好。”
頃刻,戚無謂提了三盞燈回來,衆人面面相觑,這三盞燈如何分?
戚無所扶額:“你是不是身上的錢不夠…”
戚無謂搖頭:“沒有,我算好的。”
“師尊師娘的、我和哥的、小師弟的。”說着,他将蓮燈分別交到荊舟和顧成妄,留給自己和戚無所那個抱懷裏。
戚無所扶額:“……我的呢?”
荊舟和郁辭共用一盞還能理解,可他憑什麽也沒有…
戚無謂平靜道:“哥,你我共用一盞就好。”
戚無所噎住:“這是姻緣燈,不是兄弟…”
“難得無謂一番心意,橫豎意思差不多的,都是長長久久。”荊舟解圍。
“”對荊舟的理論戚無所很無語,不過和無謂通放一盞蓮燈這件事
他并不排斥。
荊舟抱着蓮燈坐在少年身側,從儲物袋裏掏出筆:“你來寫吧。”
少年接過筆:“舟哥哥想寫誰的名字?”
“嗯?”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我的意思是,是寫郁辭,還是熹兒?”
荊舟笑:“随你,你愛用哪個名字就用哪個。”
少年的筆沾了池水,在半空中停頓片刻,終于在蓮蕊的素箋上寫下了荊舟郁辭兩個名字。
荊舟在一旁看着,心裏微微有些意外,他以為對方會寫熹兒的。
原來是郁辭麽…不過沒差。
“你們不是講究道侶間白頭偕老麽?希望舟哥哥如願以償。”少年望着蓮燈漸行漸遠,彙入星星點點的燈海,聲音涼得就似在說旁人的事。
興許是這夜看了太多良辰美景,荊舟此時此刻也願說幾句真心話:“說什麽白頭偕老的,太遠了,朝朝暮暮就夠了。”
“我看你是想,雲朝朝與暮暮吧?”少年面上的寒意散去,又是那副似真非真的笑。
“你若願意,也未嘗不可。”
彼時戚家雙生子的蓮燈也放了下來,顧成妄在水邊駐足許久,最後才讓蓮燈順流而下。
他看着蓮燈遠去,水面上映着荊舟和郁辭的身影,言笑晏晏,在閃爍的火光裏灼人視線,他避開,又看到陰暗處自己的倒影。
陰沉、冷漠、毫無生氣的坐在輪椅上。
他想起他的道,無情道,斬斷喜怒哀樂,從此與風月無關。
可是,用這副殘疾的身軀坐在輪椅上度過餘生,再無怒馬鮮衣禦劍臨風的可能…
他不甘心。
這一邊,荊舟怕少年無聊,為他在旁邊的小攤買了一兜子魚料,遞給少年讓他喂魚玩兒,等子時放相守符。
荊舟陪在一旁閑閑的逗魚,他看着池裏自在的游魚,心裏有些好笑,在現實裏活了二十七年,從沒機會好好談戀愛,像這樣陪心愛的人求姻緣相守的經歷,可真是一次沒有過。
——心愛的人。
當荊舟發現自己在心裏這樣形容郁辭時,有些被自己吓到。
姻緣池裏倒影的,不是他,而是荊宗主。
他扔了一把飼料,打碎這張臉。
“舟哥哥,我餓了。”
荊舟被少年的聲音拉回現實:“想吃什麽?”
“元宵。”少年從不與他客氣廢話,都是想要什麽,直說。
荊舟笑着站起身,把兜裏的魚飼料都擱少年的簍子裏:“好,剛路過時看到附近好像沒有,我去隔壁街買幾碗回來。”
說着他轉向三個徒弟,“誰想吃元宵。”
戚無所:“我要芝麻的。”
戚無謂:“我要花生的。”
顧成妄:“……”
荊舟:“成妄你要什麽餡兒的?”
“紅豆,多謝。”顧成妄遲疑片刻,到底還是想吃元宵的。
荊舟說了聲好,便閃身消失在人群裏,到隔壁夜市街買元宵去了。
他剛拐出月娘廟行不多遠,就被一聲巨大的炮響震住了,與他逆流的人群開始騷動——
“祝衍祭開始了!”
“走去看看,說不定真能一睹祝衍真容。”
“就算看不到,沾沾祝衍的好運也行。”
“走走走!”
荊舟看着盲目崇拜兇獸的百姓,心裏哭笑不得,正在他事不關己的要轉到夜市街時,突然嗅到一股極清淡的香氣。
這縷香雖然淡,卻如一根細弦繃在他神經裏,荊舟下意識深吸一口氣,心髒驀然狠狠跳了一下。
一下。兩下。
萦繞在鼻間的香味越來越濃,而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荊舟捂着胸口調理氣機,可這副肉身就跟中了邪似的,完全不受控制,全身靈力似被香味吸引亂了規矩,開始在他靈脈裏橫沖直撞。
不消片刻,荊舟已經站不穩了,額上冷汗涔涔,背後衣衫已經被汗濕。
人群熙熙攘攘,嘈雜混亂的聲音卻漸漸淡去,他的耳畔,響起泠泠不絕的鈴铛響。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好像在召喚着他,從遠古,從山河盡頭,從他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即将破土而出。
荊舟的身子越來越熱,神志也随着迅速飙高的溫度變得混沌模糊,他扶着牆,艱難的逆着人流走。
身體變得沉重,而肚子裏的餓感卻分外明晰。
荊舟勉強維持着一線清明,艱難的、克制的、滑了滑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