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談越又一次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客棧。
老邢和司徒都不在。一樓的大廳裏只坐了一位背對着他的形銷骨立的長發男人,正是那夜發瘋的趙趙。
談越推了一下行李箱,它輕快地滑向了趙趙,砰地撞上了他的膝蓋。
“啊,談越?你不是回家了嗎?”
趙趙見了來人,吃驚地放下手機。他實在是容顏憔悴,整個臉是灰敗的顏色,眼圈青紫,嘴唇龜裂,這幅尊容蓋上一張白布就可以僞裝屍體了。
“又回來了,你好點了?”談越說。
“好了。你和家裏人吵架了?”
“沒吵過,我不和他們吵。”趙趙的話令談越陷入了思考,他似乎很久沒有見過父母了,上一回見面是一年前嗎?不記得了。記憶裏,他們長着白發和衰老的面容,戴金絲眼鏡,和所有退休大學教授一樣喜歡寫書。
“我打算戒毒,其實我已經在戒了。”趙趙突然說。他蒼白病态的臉上比往常多了一點篤定,“所以才會犯毒瘾。我可以戒掉的。”
“挺好的,”談越不意外他這樣說,“不過這裏沒有戒毒所吧。”
“等我把畫完成了,我就去A市戒毒。你住在A市嗎?”
“對。”
“有空來看我。”趙趙笑了,很輕松的笑容,他對戒毒很像是勢在必得的,一點兒也不害怕毒瘾到來時産生的巨大痛楚。人有了恐懼的事情,就将為此畏手畏腳。趙趙是例外,談越也是例外,他們都不是悲觀的人。
談越也不自禁對他微笑,趙趙從來很活潑讨喜,即便是陷入泥潭,他也沒有變。
時針指向五點,趙趙問他要不要去外邊餐館吃飯。屋外卻憑空下了雨,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雨,太陽還亮堂堂的,雨水卻傾盆而下。兩人只好作罷。
趙趙站了起來,他的身影猝然高大了一截,像個巨人。他指着窗口被雨淋濕的陽光說:“我畫的就是這樣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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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後門珠簾掀開的聲音飄進了兩人的耳朵裏,珠子撞在門框上,刷拉喀拉。兩人都轉過頭,他們看見司徒框在門裏,他的臉同樣憔悴沒有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場。珠簾晃動着,在沒有表情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影子。
“你怎麽回來了?”司徒嗓音沙啞,像個很久不曾說話的病人。
談越站起來,拖動他輕飄飄、沒有什麽衣物的行李箱,站在離司徒幾步遠的地方。一時間有點像他離開前兩人在大巴車身旁無話可說的情形。如此沉默了幾秒,談越先開口說話了。
“你病了嗎?”
他本想說U盤的事情,但礙于趙趙在場,他只能私下說。又走近了幾步,他在他身上聞到了藥味,還有一絲血腥氣。司徒抿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樣,纏着繃帶的左手按在門框上,手指也繃緊了,關節泛白。
“為什麽回來?”司徒皺着眉,“我提醒你很多遍了。”
談越避而不答。他在司徒耳邊小聲說:“我報警了。為什麽騙我?”
“我和你說過了這不是你該摻和的事情,我不給你那個U盤你會自願離開嗎?不可能的。”司徒壓抑的煩躁從他嗓子裏湧出來,呼吸的熱氣落在談越的臉側,仿佛在燃燒。
“我怕你被殺了。”
“和你沒關系,你在這裏會很危險。”
“我不怕死啊。”談越笑了,“你早知道的。”
“我怕。”
他像是累了,緊張的身體一松,脊背略微彎了下來。那只繃帶的手也收回去了,他撫上了談越令他發瘋的眼睛。
手指摩挲過他顫動脆弱的眼皮,司徒說:“我死了無所謂,可你……你該回A市當攝影師,像從前一樣。”
“那是你的想法,”談越拿開他的手,輕輕握住了裸露在繃帶外邊的手,“我報警了,警察會來的。”
“行吧。”司徒疲倦地閉了閉眼睛,“你從今天開始不要離開客棧……你不怕死,但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知道了。”談越應承道,他擅長這樣溫順地同意別人的意見,相對的,他未必真的這樣想。他在他父母面前也是這樣,無論他們說什麽,談越的回答都是簡潔又順從的,像拳頭砸在棉花上,無可奈何又挑不出錯來。談越上一回答應司徒也是這句話,在床上,他答應司徒明天早上就離開這裏,他做到了,但又原路返回了。司徒對他同樣毫無辦法。
談越很小心地托着司徒的手掌,繃帶裹得厚厚的,裏面還有夾板,可能是骨折或者骨裂了。
“這是因為什麽?”他忍不住問。
回答他的是一個吻。
司徒的嘴唇很幹燥,大概是生病卧床的緣故。談越舔濕了他的嘴唇,舌尖攪弄在一起。除了情.欲之外,這個吻還帶了一點苦澀中藥味。
很快談越聽見被忽略的趙趙的啧啧聲:“小別勝新婚啊,幫你們開個房要不要?”
客棧是司徒的所有物,自然不存在開房一說。兩人回到了司徒在一樓的房間,他換衣服的時候,談越看見了他身上白得刺眼的繃帶,從腹部一直繞到胸口,他像是出了一遍車禍。
談越坐在他床上,瞠目結舌:“你到底怎麽弄成這樣的?”
“你最近最好不要出門,否則很可能也得進一趟醫院。”司徒脫了長袖衫,換上了一件睡衣模樣的衣服。他也坐到了床上。談越忙給病號讓了個位置,自己挪到了床最裏邊。
“有人要殺你?”在司徒曾經的只言片語的描述裏,談越隐約窺見了眉鎮地方勢力如何明火執仗,如果司徒也被他們盯上了——可這難道不該算是弑神嗎?
司徒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麽,“那倒不至于,殺了我影響不太好,畢竟我還是個名義上的活神。”說到“活神”這個詞時,他的視線停在談越臉上,像是在打量什麽。
談越察覺了,但他問了另外的問題:
“為什麽殺你?”
“生意上的事情。”
“競争?”
“他們懷疑有內鬼。”
“真的有嗎?我是說,除了你之外。”
“‘那裏’有內鬼,這裏也許也有吧。”
聽司徒的意思,他自己也不确定。
談越琢磨着這些天得到的訊息:眉鎮,一個小城鎮,與外國隔着一座山脈;這裏有制毒販毒走私境外的團夥;客棧是提供給“游客”的據點;司徒扮演了一位內鬼,但他實際上無法掌握證據,他自己也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這夥人有內讧傾向了;上一任活神是司徒的母親,死于毒品;活神是內部人員,前任活神很可能也是,以此推斷,活神的祭品也可能是這種角色——司徒曾說要不是他把談越當做祭品,談越很可能已經被殺了。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發頂,打斷了他的思路。談越擡起眉,望見一對黑色的眼睛。
“想什麽呢?”司徒問他。
談越的思維很跳躍,在看見司徒這只撫摸他頭發的手時——完整未受傷的右手,突然一躍到了另一處地方。畫面是離如今的時間軸約三個星期之前,他被活神偷走一個吻之前。竹子茂盛的後山之上,他險些被活神殺害了。
這只手骨節分明,手指長而細,它扣住談越咽喉的時候格外有力。
如果司徒是一位忠實的毒販子,他殺死來路不明的談越那就是情有可原。如果他不是呢?他的身份是一位內鬼,為什麽還要殺死談越?
甚至比這更早之前,司徒曾經引誘談越前去祭祀夜。要知道,他在口中祭祀夜是毒品的狂歡,這前後矛盾了。
司徒提起此事時的口吻也不像玩笑……
“我在擔心你。”談越說。
兩人都坐在床上,姿勢輕松,談越抱着膝蓋,蓋着一張毯子,空氣裏卻有什麽東西勒緊了。
“沒事的。”司徒溫和地揉了揉他的額發,他看上去很累。
談越抖開被子,“睡吧。”
警察來的時候,一切都将塵埃落定,或者自由,或者死,或者锒铛入獄。談越不需要等很久了,暴雨将至。
司徒毫無防備地入睡了。談越将毯子蓋在司徒身上,走出了房間。日暮時分,門口撒了一地落日的餘晖,趙趙和易雲踩在金色的水泥地上一招一式地打着太極拳。
遠處傳來了陣陣嗚咽,談越聽見了,趙趙和易雲也伸長了脖子往街道上瞧。他們沒見着誰在哭,可這陣勢得有幾十個人在哀嚎吧。
易雲站直了身子,她滿臉不悅,“晦氣!這是有人奔喪嗎?”
水泥地幹幹淨淨的,路上的行人都自覺地分開了,站在路的兩邊。從街道盡頭伸出了一只巨大的腦袋,黑頭發、眉目清晰、臉色蒼白……一只巨型紙人的腦袋。接着是他的脖子、上身、腳。他被一位高挑的男人用竹竿挑着,懸浮在半空搖晃。談越見過這只紙人,在殡葬店裏,牙朵曾坐在他的腳下。
再往後是一架黑棺材,由八個男人擡着,兩列長長的隊伍跟在他們身後,先是男人,後是女人,身穿白衣頭戴藍帽,他們全都流着眼淚。送葬的隊伍緩慢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拐彎的時候,談越看見隊伍最後是幾個白衣小孩。他看見了牙朵,她木然地跟着其他人,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也不知道司徒什麽時候從客棧裏出來的,他說:“牙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