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何漠愣了一下, “我不是什麽少主。”
“少主,以後您就知道了,請您跟我離開……啊!”
梅夢蕾話沒有說完,她痛呼一聲,雙手捂住脖子,大量鮮血從指間溢出,疼痛和內心的恐懼讓她本能地後退一步,皺緊了眉頭,臉色慘白。看着何漠離開的背影, 連苦笑都發不出。
何漠走得堅定,他是一個剛出,父親就出走, 母親就自殺的人,他不會是什麽少主, 或許有一天他會成為“主”,但絕不會是“少主”。
籬然回來後, 何漠還沒回,他跟何漠商量好,這次出去要去跟長羽長老告別的。因為不知道何漠什麽時候回來,籬然打算先去看看長羽長老,他已經好久沒見過長羽長老了。
長羽長老這裏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物件擺設無一不精致,身邊也有美男相伴。只是,坐在他身邊的籬然看到了一頭青絲中, 隐隐約約的幾根白發。
長羽長老這個等級的修仙者是不會有白發的。
他靠近籬然,捏着籬然的下巴,仔細瞧了瞧了,然後滿意地收回手。
看到籬然,他總歸還是有些開心的,“今天怎麽想着來我這裏了?”
籬然認真說:“一直想來的。”
長羽長老低頭輕笑,“我還以為你整天跟着何漠,都把我這個老人給忘了呢。”
籬然趕緊放下手裏的靈果,連忙搖頭,“沒有忘的,長老不老。”
成功地又讓長羽長老開心了一點。
然後何漠就到了,他把外出的事情跟長羽長老講了一下,本來很簡單的事,長羽長老卻沒像往常一樣毫不在意。
“雲國境內的神山嗎,那座山,說不定真的有‘神仙’。”長羽看着籬然呈現驚訝神情的臉,不禁莞爾,“不管有沒有神仙,那座山都是一座不簡單的山,在那裏,或許你們能夠探尋到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次要小心一些,知道嗎?” 長羽盯着籬然的臉叮囑道。
看到籬然認真地點頭,長羽長老讓小童帶他去花園再去照看一下靈植,屋子裏只剩下何漠和長羽兩人。
“可以把承影拿給我看一看嗎?”長羽視線膠着在何漠手中的承影上。
何漠将承影遞給長羽。
長羽長老雙手纖細白皙,輕輕撫過劍身,最後停在劍柄處的一抹白上,眼裏風雲變幻,最後歸為一抹溫柔。
那抹白,是審禦消失那天出現在這把劍上的。
“何漠,天地之間很大,不要讓你的眼界限制了你的能力,不要讓你的能力限制了你的感情。”
何漠抿嘴深思,然後謝過了長羽長老。
神山異動,引來了很多修士,有來看熱鬧的,有抱着可能有寶物的心思的,也有來探查原因的。
神山下的百姓從最初的焦躁不安,到現在慢慢淡定起來。或許是因為真正相信神山上有神仙,神仙會保佑他們,也會懲罰惡人,這裏的百姓多純良熱情。
籬然剛到這裏,就感覺到這裏确實有不同之處,有股潤物細無聲的靈氣,在萬物生發中可以尋到其細微之處。
聶光派的人在一家客棧落腳,何漠和籬然一起出來吃東西。他們坐在一家小面攤上,籬然正跟攤主,一位老爺爺聊天。
“爺爺,神山真的有神仙嗎?”
本來攤主最近因為太多這樣的問題,已經很不耐煩了,但是看到籬然那張臉和認真的小表情,就敗下陣來。
這個好看的少年和那些根本不相信他們的修士不一樣,他是真的認真在問,好像內心也相信會有神仙的存在。
“有的有的,神山上真的有神仙。”說着,老人拉過來一個六七歲的娃娃,“這是我孫子,前年他生了大病,大夫都說沒救了,老頭我走投無路,大半夜地抱着他去神山下求神仙,孫兒的病慢慢地真的好了,你看現在長得多好。”
籬然看着那個盯着自己,臉紅紅的小孩,笑着點點頭,“嗯!長得真好!”
小孩臉更紅了,不知所措地躲到爺爺身後,還忍不住偷偷探頭看看籬然,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看一眼心就要飛起來啦!
“那爺爺,神仙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呀?”
“什麽時候出現的?神仙不是一直在的嗎?陪着我們祖祖輩輩下來,沒離開過。”
“那你們誰見過神仙嗎?”
“見過的呀,我小時候就見過的,神仙本就是仙人之姿,只是太瘦弱了。””
“什麽時候可以見到神仙?”
“可以走進神山的時候就能見到神仙了。”
老爺爺疑惑道:“神仙也會生病嗎?看起來像是生病了一樣。
籬然安慰道:“爺爺您放心,神仙不會生病的。”
老人滿臉笑成一朵菊花,“哎哎,對,神仙不會生病的。孫子是我的命根子,仙人是我們村的命脈啊,可不能生病。”
說完,就給籬然和何漠端上面。面很香,雖然不精細,卻很有嚼勁,配上老人特調的肉醬,撒上一把細蔥,一下就把籬然俘獲了。
呼嚕嚕吃完後,籬然眼巴巴盯着正吃着的何漠,阿漠的肉醬好像更香一點啊,難道老爺爺偏心了?不會的,老爺爺明顯更喜歡他,他明明看到老爺爺多給自己一大勺肉醬。
何漠假裝沒看到籬然渴望的小眼神,低頭慢慢地吃,直到籬然咽了一口口水。何漠眉眼帶笑地擡起頭,被發現的籬然趕緊轉過頭,盯着路邊人來人往。
然後就發現眼前出現一碗面,何漠正一手托着碗,一手舉起一雙筷子,正對着自己嘴巴的筷子尖正纏着熱乎乎,香噴噴的面。
“吃吧。”
籬然坐直身子,嘴巴向前一點,開始吃。
或許是因為面裏的熱氣,或許是因為跟何漠的臉靠的太近,也或許是這雙筷子,籬然臉上也熱騰騰的。
何漠将自己碗裏的面都喂到籬然的肚子裏,才滿意下來。他拿出一塊靈石給老爺爺,籬然也拿出一個靈果塞到小孩手裏。
然後,兩人在小孩依依不舍的眼光中離開。
“阿漠,原來神仙在這裏百姓心中有這麽高的位置啊。”在回去的路上,籬然和何漠邊走邊随意地說話,“命根子,命脈這樣說,一定是非常重要了。”
“嗯,凡人的命根子就是命,沒有命根子就沒有生命,而對于修真之人來說,靈根就是命根子。”
何漠轉頭看向正點頭的籬然,“你是我的靈根。”
籬然繼續點頭,然後愣住了,明白了何漠前後話語之間的意思,在何漠認真執着的眼神下,臉紅了。
越來越紅。
紅到不知所措。
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而何漠笑得開心而寵溺,拉着籬然的手繼續走。
籬然偷偷看了一眼,夕陽暖暖的光下,更加好看的何漠,也抿嘴笑了。
看着何漠拉着自己的手,心想,我已經長這麽高了,已經不是那個娃娃了,阿漠不用繼續這樣拉着我的手了。
然後,假裝毫不在意地,不僅沒有松開,還用手指勾住了何漠的拇指。
臉上一派淡定,心跳卻加速了。
何漠嘴角的笑容弧度更大了。
何漠和籬然回到客棧後,大家交換了一下各自得到的信息,基本上差不多。
神山其實不是最近才開始動的,在一年前就偶爾有震動了,只是那時候很輕微,也不頻繁,就沒引起大家在意。
一直到最近,才開始頻繁震動,當地有人猜測是誰惹怒了仙人,也有人猜測是神仙生病了,或者神仙要離開神山了。
這些天都有很多人在神山腳下等待,因為不知道神山什麽時候可以進入,按照神山開啓的規律,可能最近就會開啓。
聶光派的十幾人身着聶光派服飾,除了偶爾來拉關系的,周圍沒人敢上來打擾他們。
沒一會雲國皇室的人也來了,也過來和他們打了一個招呼。
籬然注意到在雲國皇室後面,有一個紅衣修士,那個人很強大,看不出修為,強大中讓他感覺到一絲絲熟悉。
“阿漠,那紅衣修士非常厲害,要小心點。”
發現籬然有些緊張,何漠握緊他的手,安慰他,“沒事,別怕。”
籬然又看一眼那個修士,想知道那股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那個修士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正好與他對視,然後那人眼裏出現了驚訝和無奈。
無奈?
然後看向他和何漠牽在一起的手,若有所思。
在何漠和自己身上來回看了幾次,皺起了眉頭。
不一會,又來了幾個人,那幾個人不像其他人,看到他們門派的人竟然毫無反應,讓聶光派的人感覺有些詫異。
那幾個人修為都不差,甚至有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人,比他們聶光派的修為還高。
因為詫異所以多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少年發現後,露出嘲諷一笑。這種嘲諷的笑意,對于一直備受推崇的人,有些難以接受,但是幾人也忍下來了。
“土包子,還是個膽小鬼。”其中一個華服少女不屑道。
“你說什麽?”最近心情不是很好的梅夢蕾柔聲道。
“我就是說你們怎麽了,下千界沒見過世面,還自以為是的土包子。”
梅夢蕾冷哼一聲,袖子裏飛出許多梅花,梅花飛出得異常快速,那幾人身邊立即就有梅花飄落,帶着一股陰冷之意,尤其是中間那個少女,仿佛聽到了陰森森的笑聲。
那個少女剛想出手,一把雪白的劍直直插入她的腳邊,那把劍好似帶着光芒,一瞬間就驅散了少女身邊的陰冷之氣。
“喬少主!”那個少女一臉驚喜和嬌羞,完全不似剛才嚣張。
喬少主在這裏,還站在他們這邊,幫了她,那群下千界的廢物哪裏還敢有半分氣焰,米粒之光怎敢與日月争輝。
和少女一起的其他幾人,臉上也都出現了或激動,或崇拜,或驚喜的神情,讓其他人對來人格外好奇。
那人身穿一身白衣,天人之姿,立在衆人之外,眼神冷冽。
“這等陰邪之物,小姐以後還是少用為妙。”
籬然眼睛一亮,是執回!
“哼!”梅夢蕾冷哼一聲,完全不将他的話放在心上。她一魂修,用魂本就常見,到了這個道貌岸然的人嘴裏,仿佛成了見不得臺面的了。
聽到那聲冷哼,喬習昊冷眼看過去,看到她旁邊的人時,那雙冷冽的眼神瞬間溫暖起來。
“你什麽态度!”其他幾個怎麽能忍受別人這樣對待他們的如此崇拜的人。
可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站在上千界頂端的那個人,有些激動和驚喜地走到了下千界那幾個人身邊。
第一次見到喬執回這樣的神色,還是在他們瞧不起的下千界的人面前,幾人有些不可置信。
“執回!”籬然看到執回走過來,他也從何漠身後走上前,開心地同執回招招手。
執回?上千界除了天帝、觀泯大人和喬家的長輩,誰還敢這樣稱呼喬少主?
幾人驚訝,不,還有一個,他們也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帶着後悔和不安。
梅夢蕾看了一眼何漠,他面上毫無表情,只是那握劍的手的力度更大了。
“少爺。”走到籬然面前,喬執回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到嘴邊,只呢喃出了“少爺”兩個字。
“少爺。”喬執回話落,他身後原來那幾個嚣張的人也跟着恭敬地行禮。
喬習昊向後退一步,額頭滲出汗滴,喬執回也發現了他,他伸手将插在地上的劍收回來,反手一推,那把劍就飛向喬習昊,一劍穿過他的肩膀,将他釘在遠處的山上的石壁上。
“執回,你……”
“少爺勿看,小人而已。”
籬然欲言又止,他第一次見到執回這樣的一面,從前他在自己面前都是溫柔又寬容的。
喬習昊臉上的汗更多,那把劍冰冷刺骨,他感覺整個身體都被凍住了,疼痛到靈魂,可是他的傷口處連鮮血都沒流出來,看起來并不可怖。
肅雪。
這把穿過他的身體,插進石壁上的劍,名為肅雪,完全凍住了自己的身體和血液。
喬執回三歲那年,剛測出極品冰靈根的時候,喬家就傾全家之力為他打造了這把劍,為了得到其中的極寒之力,甚至犧牲了很多人。
他的爺爺就是其中之一。
為了以後掌管家族的少主,偌大的家族,犧牲幾個人好像并沒什麽。所有人都在為他們少主即将擁有的武器而開心,甚至父親都沉默了,覺得爺爺是為家族獻身,死而無憾。
只有自己不依不饒,多年來,幾次沖撞家族上層,最後被趕下上千界。
同為喬家人,他們之間的差距宛如天塹。一個被衆星捧月,一個如喪家之犬。唯一把自己當做家人疼的爺爺,也為了他手中一把劍死不足惜。
喬習昊有些偏執地笑了起來,看到天端上的喬執回擔憂焦灼,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他也願意。
他從三年前就明白了籬然的身份,本來他是想拉進和籬然的關系,能帶籬然回上千界,天帝和觀泯大人必定會重賞自己,喬執回也不能拿自己怎麽樣。後來他知道自己帶不走籬然,可是他發現了籬然和何漠之間的越來越親密的關系,也讓自己暗喜不已。
很多人都知道,喬執回他這麽多年來,對籬然到底有多在意。
當有一個人取代了他在籬然身邊的位置,他會怎麽樣?
尤其是,不谙世事的籬然少爺愛上了何漠,身邊再也沒有了喬執回的位置會怎麽樣?
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感,他也想要叫喬執回也嘗一嘗。
喬習昊臉上又露出了當初瘋狂的笑。
籬然有些不忍,收回了看向喬習昊的視線,不管怎麽說都是認識三年的人,可是他相信執回,不會無緣無故地取人性命,尤其還是喬家人。這個時候,他不該再說什麽。
這樣想着,為了緩和現場的氣氛,籬然拉過何漠,為兩人介紹。
“阿漠,這是喬執回,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執回,這是阿漠,是我 ,是我……”
籬然突然不知道該怎麽介紹何漠,并且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臉紅。
喬執回眸色一黯,何漠主動上前說道:“ 何漠。”
“喬執回。”
兩人簡單地互相報了名字,其他一概都沒說,氣氛又陷入了冷凝之中。
“少爺,跟我回上千界吧,這些年,上千界發生了很多事。”
“我還不能走,我……”
籬然話還沒說完,周圍就嘈雜沸騰了起來了。原來是神山的結界消失了,大家都一窩蜂湧向山門口。
神山坐落于群山之間,兩邊都是巍巍高山,中間是有些斑駁的石階,石階間蔓延着頑強的不知名的青草。
在石階中間,站着一個年輕人,他身形極瘦,臉色蒼白,長發及地,臉上表情仿佛被時光凝固住,恒古孤寂,毫無波瀾地俯視着他們。
籬然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這個人。
他看了一眼執回,發現執回對這個人并沒有太驚訝,只是在審查着這個人的實力。執回他不知道這個人,而那個紅衣修士卻是極為震驚的。
仿佛是不能接受,身上的靈力有些難以控制地外溢。
在那一刻,籬然知道了那位紅衣修士的身份,也确認了“神仙”的身份。
他心裏有些複雜,不由自主地拉住了何漠的手,何漠反手握住籬然的手。兩人都沒有言語,但是其中流淌的默契和隐隐的情意,卻也藏不住。喬執回皺起眉頭,最終還是抿嘴未言。
石梯上的“年輕人”将視線轉向籬然,盯着他瞧了一會,緩緩露出一個笑意,他對籬然招招手。
籬然立即想走過去,發現何漠正拉着他的手,沒有放開。籬然擡頭看向“年輕人”,發現他點頭後,和何漠一起走過去。
籬然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一個長輩禮。
“你叫籬然,是觀泯的孩子?”
好像很久沒有說過話,他的聲音虛弱又喑啞。
籬然點頭,“晚輩籬然,見過青曳叔叔。”
籬然沒想到,只是簡單的一句話,竟然讓對面的人落下一滴淚,“你,你竟然知道我。”
籬然心裏一時也是百味雜陳,他是第一次真正見到眼前這個人,以前他只是在儲影鏡中見過。那個儲影鏡在太和殿頂層的藏書閣中,被束之高閣,是連天帝不願意再看到的。
他也是偶爾看到,他記性好,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何況鏡中那個少年長了一張好容顏。
“籬然也不知道,原來您竟然認識我。”
青曳臉上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他什麽都沒解釋,轉身拾級而上,一步步走得緩慢。
籬然和何漠跟在他身後,那個紅衣修士跟上來,喬執回也上前,看到喬執回也走上臺階後,梅夢蕾也跟着一起。其他人想再上前,卻發現又被結界阻擋在外面了。
走到更高處的石階後,籬然就知道為什麽青曳他認識自己了。
高高的山上,有煙雲飄散,本該是藍天白雲的天空中,出現的是太和殿內的場景。
此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和殿內正在發生的事。天帝正坐在主位上,下面兩側坐的是上千界各大家族的族長,中間正有身姿婀娜的妙齡女子正翩翩起舞。
上面絲竹悅耳,言笑晏晏,一派歡欣,下面的他們卻一片沉默。
青曳站在那裏擡頭看了很久,籬然對執回搖搖頭,讓他不要打斷。喬執回低下頭,對于這樣窺視天帝和各家族族長的行為,他自認為是極為不妥的。
青曳還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擡頭看着,盯着天帝的一舉一動,久遠的歲月裏,這是他唯一的支撐。
可是一直看着青曳的紅衣修士卻堅持不了了,他突然消失在幾人面前,然後太和殿中的天帝突然站起身,消失在各位族長面前,出現在他們面前。
籬然很淡定地接受了這件事,熟悉的力量,對于青曳出現的震驚,他剛才就明白了那個紅衣修士正是天帝的分身。
喬執回顧不上驚訝,連忙上前見禮。梅夢蕾卻只是挑挑眉,沒有上前。
此時的天帝無暇顧及他們的表現,他盯着青曳,眼裏各種情緒彙雜。
天空中看不到天帝後,青曳繼續朝前走。天帝什麽也沒說,和剛才一樣,跟着他一起朝上走。
籬然他們在原地,席地而坐。
神山的山頂上,是一座簡陋的屋子,前面有一顆枯梅。梅樹下,一張石桌,一把充滿歲月痕跡的古樸長劍。
劍身上本來的一道道裂痕,被歲月模糊了那些淩厲的痕跡。本該沖天而上的劍,最終的結局,只是如此孤零零地插入一棵長歪了的枯梅旁。
“那是天帝的青虹劍的劍靈,名為青曳。”坐在石階上,籬然緩緩道。
“千年前,天帝征戰洪荒,一人一劍一獸,這把劍就是青虹劍。天帝就是持青虹劍開辟三千界。只是這把劍在開天辟地之中,掉落于洪荒,找尋未果,天帝和阿爹都以為這把劍掉落于三千界之外,或者早已湮滅,沒想到竟然就在下千界。”
“這樣說來,青曳叔叔也真得算是神仙了,他也是開創三千界的人之一。可惜,這樣一個人,千年來卻只能困在這座高寒枯寂的高山之上,慢慢磨耗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個日夜都會像今天這樣,站在石階上,擡頭看向天空之中的太和殿。一面是繁榮尊崇,一面是寂寥落寞。
“青曳大人他為何不離開這裏,去找尋天帝?”接收了這樣一個大秘密,震驚之後,喬執回開始疑惑。
“可能是因為青虹劍就在這座山上,他離不開。也可能是,他固執地認為天帝不會忘記他,終有一天會來找到他。”。
神山之巅,已有白雪皚皚,兩人對坐已久,青曳霜雪加身,收斂好了情緒,打破沉默,聲音缥缈着無盡的感慨,“天帝開天辟地創立三千界,已過千年,可有想起遺落了什麽。”
“我遺落了那把劍,丢了我的劍靈。”天帝指向梅樹旁那把劍。
青曳泛着青筋的手緊緊抓住衣角,“那就夠了,足夠了。”
“青曳,你還是年少的樣子。”天帝看着他那只手,心裏五味雜陳。
“是嗎?我以為自己早就蒼老了。”青曳第一次露出一個微笑,不知是喜是悲。
他眼神純澈,天帝一眼滄海。
最終還是天帝敗下陣來,他猛然起身,握住青曳的手,“我知你不恨,可是就是你的不恨……”,天帝難的聲音難以連貫。自從看到青曳開始,他就在震撼中迷茫,他明世間萬理,掌世間萬物,卻不明白那震撼之中存在的微妙的感覺。
“青曳,我知你如此虛弱的原因,我不會讓你消逝的,我要讓你擁千年仙身,擁萬人所羨,再也不會如此下去。”天帝語氣堅定。
青曳只是笑笑,他是青虹劍的劍靈,本就千瘡百孔的青虹劍,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裏腐蝕,他也慢慢虛弱。沒有了青虹劍,他将無所依附,沒有青虹劍,殺伐如此重的他,世間又有什麽能容得下他呢。
不過他這個事實,他沒有再說出來。天帝他從來沒嘗過失敗,不懂絕望。
他收回被天帝握住的手,起身走到一處懸崖邊上,看着下面茫茫無際,說道:“天帝,你知道這下面是什麽嗎?”
天帝走過去,看似普通的懸崖下,竟然隐隐可以感受到飄上了的一縷死亡陰寒之氣。
他知道。
青曳苦笑,他是知道的。
籬然幾人還坐在石階上,他們不知道天帝會不會下來,依然要在這裏等一等。感覺氣氛有些沉默,籬然正想讓執回跟他講一講,他記得剛才執回說,這些年上千界發生了很多事。
然後就看到觀泯出現在他們面前,似乎有些焦急。
“阿爹!”籬然驚呼一聲,立即站起來,開心地抱住了觀泯。
“你啊你,可讓大家擔心壞了。”觀泯沒了平時嚴肅的面容,滿臉柔軟,帶着關懷和喜悅,把籬然從頭到尾好好看了一遍,發現沒什麽問題,才終于放下心來。
雖然籬然的魂燈一直未滅,可是嬌養在家的小兒子不知所蹤,他難免日夜擔憂,生怕他在外面受了什麽委屈。
“觀湮大人。”喬執回站在一邊問候道。
觀湮點點頭,“執回,這些年辛苦你了。”
然後看向一直在籬然旁邊的何漠,何漠連忙見禮。籬然将何漠拉到觀湮面前,“阿爹,這是何漠,當年是阿漠救了我。”
觀湮立即真摯地表達了感謝,在籬然和何漠之間觀察了一陣,總覺得兩人之間有些看不透的聯系,“你們?”
他有些疑惑道,那種牽連是什麽他看不透。
“我們?我們怎麽了?”沒有理解到自己阿爹的意思,籬然想了一下,突然臉紅了。
觀湮:……這臉紅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為了阻斷這種不好的預感的發生,觀湮連忙道:“沒什麽,你們很好,走吧,跟我去山上看看。”
神山上,天帝與青曳正站在一處懸崖邊上。
“這是放逐之地,也被稱為屠淵。”天帝一直沒回答,來到神山之頂的觀湮嘆息一聲,替天帝回答了。“本是不通人性的兇獸的駐地,各界十惡不赦的、容不下的、處理不了的人都被驅逐到這裏,慢慢地就成了見不得光的死亡之地。”
也埋藏着許多不能見光的秘密。
“千百年來,雖然不知道下面變成什麽樣了,總不過人間地獄,惡鬼滿地,世上無人能生還。”
就算是天帝和他,手上也不可能完全幹淨,也放逐過不少人到這裏,進了放逐之地,将再無生還可能。
“觀湮。”青曳沒想到觀湮會說出來。
“青曳,我們好久沒見了。”觀湮嘆息一聲,青曳還存活,且就在下千界這件事,确實讓他感慨萬千。他也明白青曳為什麽要問天帝,知不知道放逐之地。
關于放逐之地最關鍵的一點,他沒有說出來。他知道天帝暫時不想讓三千界的人知道,他之所以說放逐之地,只是緩解兩人之間的沉默。
不過,他說了知道放逐之地,青曳也能從中推測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終究,終究是天帝對不起青曳。雖然青曳只是天帝的劍靈,沒有對不起之說。
那天的事,籬然他們只能明白大概,長輩之間的事,他們也不好過問。不過,還算順利地,他們清楚了神山事件背後的真相,只是這個真相讓他們萬萬沒想到。
“走吧,回家了,回去了給你大吃一頓,補補身子。”神山下,觀湮看着心疼地摸摸籬然的頭,腦補了一大堆籬然受苦(吃不飽)的凄慘場景,哪怕籬然看起來不像沒吃飽的樣子。
“不啊,阿漠不去上千界,我也不能回。”
觀湮:“……你胡說什麽?”
天帝神色複雜地看着籬然與何漠之間的歡愉,走上前,握住何漠的手腕。
梅夢蕾神色一緊,何漠條件發射地想要收回手,就感覺到一股源源不斷的精純靈力湧入自己的身體裏,本就在化神邊緣的何漠,不過須臾間竟然要突破了。
頭頂雷雲密布,何漠有些不放心地對籬然說:“阿然,我要渡雷劫了,你……”
“阿漠,你放心,我會待在這裏,等你。”籬然認真地說。
每次何漠渡雷劫,他都會在身邊,這次阿漠擔心也是正常的。
得到了籬然的話,何漠放心了一些。他總有種隐隐的不安,不明白天帝為什麽會幫助自己突破。除了籬然,這世上任何人對他的好,他都不認為是毫無代價的。
何漠的雷劫和以往一樣,很順利。雷劫結束後,天帝滿意地看到籬然和何漠之間的聯系又淡了很多,剩下的淺淺的聯系,幾乎不會再捆綁兩人。
一直猜測這次阿漠渡完雷劫後,自己會有什麽變化的的籬然發現,自己好像并沒感受到,或許是自己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好了,現在快跟阿爹回去好好養着,看看你現在身體都成什麽樣了。”等到雷劫結束後,觀湮就催着籬然回上千界。雖然外表看起來籬然沒什麽問題,可實際上,比之前在上千界的時候差多了。
籬然抓着何漠的胳膊,站在他身後,對着觀湮露出一張笑臉,“阿爹,我不想回去,反正青曳叔叔也不想回去,你們會常來,我就多待一陣嘛。”
觀湮剛想上前把他拉出來,就被天帝阻止了,“讓他在這裏玩吧,反正已經找到他了。觀湮,執回。我們走吧。”
觀湮欲言又止,喬執回也是,他有很多話要跟籬然說,可他不能違背天帝的命令。
“觀湮啊,你還沒看明白啊?兒大不中留啊。”回去的路上,天帝看着一臉不舍的觀湮,笑着開口。
“什麽?”
“我們籬然看上那個何漠了啊。”天帝沒想到這個娶過妻,還有這麽一個兒子的人,在這件事上,比他還遲鈍。
是太過關心,還是從內心只把籬然當成了殿裏的嬌弱娃娃,從沒想過這件事?
“觀湮,籬然渡劫前,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嗎?”
還在打擊和郁悶中的觀湮搖搖頭。
天帝若有所思。
籬然的心情很好,本來就常帶着笑的小臉上,現在更是燦爛得耀眼。
“阿漠,見到阿爹和天帝了,我再也不用擔心了他們為我憂心了。”話落狠狠地給自己塞了一口肉。
“我沒想到你竟然有這樣的身份。”何漠朝他碗裏夾了一些菜,語氣有些低落,“這麽多年,是不是委屈了?”
“才沒有!我很開心,特別開心。我以前只能在大殿中,這些年跟阿漠在一起,我認識了很多人,看了很多美景,吃了好多好吃的。”
“阿漠,謝謝你,你不僅救了我,還給了我這麽美好的生活。”籬然擡頭,認真跟何漠說。
“是你救了我。”何漠糾正他。
“那是我們互相救了對方,都獲得了新生,這是多難得的緣分啊。”他和阿漠注定會遇見的嗎?想到這裏,籬然又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何漠也笑了起來,他喜歡這樣的緣分,這種命中注定。
平時冷漠的臉上,帶上笑容後,春風輕繞,“阿然,你可知我心意?”
籬然被何漠的溫柔得不像樣的視線燙了一下,一會兒看看軟糯的紅燒豬蹄,一會看看可愛小巧的點心,就是有點不敢看何漠。
不用回答,從表現就能看出來了,何漠已經滿意了。
“我知。”
聲音極小。何漠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我知阿漠的心意。”
籬然臉紅紅地又說一遍。他認為這種事知道就要說出來,這麽多個日日夜夜,那麽多小細節,唯獨面對他時不同的表情,他怎能不知。
“我心悅于阿然,不能沒有阿然,想要跟阿然一輩子在一起。阿然意下如何?”何漠握住籬然的手,內心忐忑而期待。
“嗯。”籬然一本正經地點頭,“我覺得不錯,阿漠給我做一輩子的好吃的。”然後繃不住地裂開嘴笑了起來。
何漠抱住籬然,感覺內心充盈滿足,幸福得恨不得嘆氣。感謝天道多年前,在自己以為即将冰冷地死去的時候,将籬然送到自己身邊。感謝籬然,在自己看到與他的差距的現在,還能讓自己能夠擁他入懷。
何漠收緊雙臂,想到今日天帝奇怪的舉動,和看向他們若有所思的神情,何漠不禁有些擔憂。
他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将籬然從自己身邊帶走。要變強,強到無人撼動,無人能拆散他和籬然。
夜晚,籬然已經入睡。何漠正在修煉,今天剛突破化神期,他需要好好穩固。聽到門外的聲音,他睜開眼,發現籬然沒有被吵醒,才輕輕走向門口,打開門。
門外沒有任何人,只有一把折扇。
何漠打開那把折扇,沒一會兒又合上了,在合上的瞬間,那把折扇就消失了。
第二天,聶光派的幾個人已經準備返回門派了。籬然和何漠出現在神山上,籬然打算再來看看青曳。
“青曳叔叔?”籬然站在山巅叫了一聲。剛才上來的時候,沒在石階上遇見,山頂上也沒有看到青曳的身影。
枯梅旁的劍輕微震動了一下,青曳出現在他們面前,臉色好像又蒼白了一些。
籬然開心地走過去扶住青曳,一只手扶住青曳的手腕處。
青曳會心一笑,拉住了籬然正在給自己輸送靈氣的手,“籬然,沒用的,哪怕你是饕餮。”他知道籬然是想嘗試蘊養自己,可是他不是神魂,他只是劍靈。他是因為青虹劍消蝕,沒有了根本,才這樣的。
籬然皺了皺眉頭,小聲道歉。沒想到自己一點也幫不了忙。
青曳搖搖頭,“你有什麽好道歉的?”
籬然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些愧疚。青曳本應該和天帝與阿爹一樣,站在三千界頂端的,可是他們是享受了,青曳卻一個人在這無人之地慢慢了卻了餘生。
“你一點也不像觀湮,也不像天帝。”青曳感慨到,然後看向視線一直在籬然身上的何漠,笑道:“這樣很好,能夠如此一生,也是很多人求不來的。”
籬然有些臉紅,“我沒有天帝的和阿爹的能力,所幸他們也從來沒要求我做什麽,能和阿漠一起,到處走一走,吃一吃,我就很開心了。”
青曳眼中出現向往與欣羨,“多好,你們會很幸福。”
籬然和何漠只在神山上待了一會,青曳現在很虛弱,多數時間要待在青虹劍內,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在神山下,正巧遇見看起來有些疲憊的天帝。
“籬然跟我一起再去看看青曳吧,想來你可能也見不到青曳多少次了。”
籬然本想說,青曳叔叔已經支撐不住回到劍裏了,但是确實如天帝所說,以前他從未見過青曳叔叔,按照青曳叔叔現在的狀态,确實可能見不了多少次了,自己應該好好珍惜。可以等青曳叔叔休息好,出來再見。
“阿漠,你先回去吧,我可能要晚點才能回去。”
“好,阿然,你要小心些。”
說着,何漠将之前準備好的甜點放到籬然的儲物袋中,又給他披上一件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