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違心 你跟我這麽像
電飯煲“叮”了一聲,粥熬好了。
薄聆回神,好像在廚房站了一個世界那麽久,心底一陣空乏。
江離躲進了房間,不想面對他。可是他才退燒,在醫院只輸了營養液,還沒吃東西,薄聆不能不在意。
皮蛋瘦肉粥的香氣溢出來,在薄聆鼻尖萦繞,喚起他對饑餓的感知。
他們醒來時已經快十二點,急匆匆地送江離去醫院,輸完液才回來,這時候已經快下午六點了。薄聆也什麽都沒吃。
一想到江離剛才那副癫狂的情狀,薄聆心如刀割。他沒辦法任由自己陷進負面情緒裏,只好投身于家務中,給鍋裏倒上油,做江離喜歡的炸春卷。
油煙的味道只在散出菜香味的最初令人愉悅,那淡黃色的煙飄起來,沾到衣服上,很快就會變得難聞,讓人厭惡。
煙火氣這種詞語,只有在虛幻裏,隔着時光遙望才會顯得美麗。日複一日地浸在煙火氣裏,人們也許只會厭倦。
薄聆有一刻這麽想:或許江離以前也沒愛過這種煙火氣。
他以為做菜能讓他摒除雜念,實際上他思緒萬千,還被鍋裏濺起來的油燙了手。薄聆忽然發覺,他并不是想象中那麽好脾氣。
嘩嘩嘩。
涼水沖刷着燙紅的皮膚,又痛又冷。
他又炒了一盤小白菜,把粥盛出來,端到餐桌上。時近深秋,天黑得越來越早了,窗外的樹木開始變得模糊不清,起風了,就空洞地搖曳枝葉。
薄聆去敲江離的門,那門卻沒關緊,自己開了。
薄聆記得人生中很多場景,苦的、樂的,他都留存心底,并不厚此薄彼,欣然接受磨難。他從小受的教育便是從容、忍讓,他也從不跟人起争執,鬧脾氣。
只是這一天,那門緩緩展開,就開啓了一個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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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聆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承受很多事情。但是江離,一次又一次挑戰他的阈值。他差點以為自己會發火,會痛罵,會哭泣。
那個瘦弱、淡漠的男人,正坐在床邊,把疊好的衣服放進行李箱。他穿着一件黑灰色針織衫,薄薄的,不怕冷似的,動作決絕地收拾着東西,急切地想要逃離薄聆所在的地方。
門被風吹開,砸到牆壁上,“砰”的一聲。江離終于擡眸向門口看來。
薄聆雙眸發紅,站在門外。他動作極不自然,雙拳緊握,手臂硬邦邦地貼着大腿,只聲音仍溫柔:“吃點東西吧,我做了春卷,你喜歡的。”
江離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兩三秒便低頭繼續整理行李:“我不餓,你自己吃吧,謝謝。”
薄聆重複道:“炸春卷,你喜歡的。”
江離沉默了好幾分鐘,手下動作也停住。薄聆的目光始終緊貼在他身上。
江離突然說:“我不喜歡。”
他猛地看向薄聆,眼裏水光波動,含着激憤和痛苦,爆發般喊道:“我不喜歡你的食物,也不喜歡你,你懂了嗎!”
薄聆雙眼更紅,連臉上都染上血色,這不同于醉酒後的臉紅,而顯得有些病态。
他一步步走近,看着江離的眼睛,固執地問:“江離,你不喜歡我嗎?”
江離心痛到窒息,胸口悶得厲害,他難受地吼:“對!我不喜歡你!”
我有什麽可喜歡的?為什麽要喜歡我啊,別喜歡我!別喜歡我別喜歡我別喜歡我……別喜歡我,薄聆。
他嗓音嘶啞,終于扯下冷淡的面具,發洩着真實的抗拒:“我說了多少遍!薄聆,”他按住胸口,“我有喜歡的人,所以我不會喜歡你。”
薄聆停在床邊,離他很近。
他的樣子很可怕,渾身仿佛黑氣和紅氣缭繞,額頭隐約可見青筋,周遭彌漫着一種絕望的氣息。
他輕輕地問:“他永遠也不會愛你,你也依舊愛他是嗎?”
一行淚從臉頰滾落下去,江離喉口痛到不行,回答:“是。”
薄聆冰涼的手撫上他的臉,擦去他的淚水,那手凍得江離差點一激靈,他聽見薄聆低到讓人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
“你跟我這麽像。”
這話太沉重了,超出江離心髒負荷,他猛地張開嘴喘息着,眼淚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流得更厲害。
薄聆還在擦拭着他的眼淚,問他:“江離,我們相處了這麽久,你就真的一點也沒喜歡上我?”
江離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的心好痛,眼淚也一直流,但薄聆的神情看上去又要比他痛苦一百倍。
為什麽啊?這一切都叫江離困惑不已。
薄聆哪裏都好。只是,只是他為什麽一定要喜歡江離?
江離心頭一窒,咬咬下唇,狠心地仰頭看他:“對。你看到了,我要收拾走了,我不願意待在這裏,不願意跟你在一起。”
他斬釘截鐵地說着:“我不喜歡你。”
薄聆撤回了給他擦眼淚的手。
江離依舊瞪着眼睛,倔強地跟他對視。
天黑得太快了,那濃郁的色彩填滿空氣,爬上衣衫,塗黑眼睛,隐藏起一切白天裏看了會讓人落淚的東西。
兩人之間的視線也被黑色截斷,江離漸漸看不清薄聆的神态,但是悲傷成了一團黑影,沉沉地壓到他身上。
他的悲傷籠罩住他自己,逼得他呼吸困難。而江離又覺得,薄聆的悲傷擠滿了這間屋子,把四壁和天花板都給擠壞,所以街道上的風吹到這裏,使得到處都泛起涼意。
過了幾分鐘,薄聆動了,他打開了房間裏的燈。燈光亮起的瞬間江離覺得刺眼,他躲藏着別開眼。
薄聆蹲下去,卻是把他行李箱裏的衣服拿出來,放進衣櫃裏。
江離一點兒也不想對着薄聆大聲說話,像傻子一樣吼叫,他真的好累。可他又不得不做出那副歇斯底裏的模樣,那副他自己都嫌難看的模樣。
算了。江離倦極了,身體靠向床頭,疲憊地說:“薄聆,你別這樣。”
薄聆絲毫不受影響,一件件放回去,外套都用衣架挂起來,細致認真得仿佛在為愛人收拾。
江離高燒剛退,又有着劇烈的情緒波動,身心俱疲,竟是一絲阻攔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有心髒挨着刀割,一刻也不停地滴着血。
薄聆整理得很快。他把空了的行李箱收起來,放到卧室的角落裏,又走到床邊來。
江離半躺着,哭紅了的雙眼涼薄地半睜着看向他,嗓音全啞了:“你到底要做什麽?”
薄聆伸手過來,緩緩靠近他的脖子。他雙目沉沉,燈光也映不亮似的,緊盯着江離。
江離覺得薄聆可能恨得要掐他的脖子,但他心裏一點兒也不怕,真的,他甚至微微仰頭,暴露出脖頸。
要是那只有力的手能夠扼住他,想必他那死氣沉沉的血液能淌得更快活些。
對啊,要我的命可以,別要我一文不值的愛情。
江離朦朦胧胧地感知到一種蒼白的、扭曲的美。神秘的森林,黑壓壓的樹影,廢棄的墓地上,撲飛的白鴿子一聲又一聲唱着死亡的歌謠。
他死了。沒有人哭泣,世界也不再吵鬧。墳前無人來,碑上一片空白。野百合在旁靜靜地散發清香。
薄聆冰冷的手觸到了他的皮膚,他驀地心髒一顫,心尖上漫開陌生的、從未體驗過的甜美。
可是,這感覺不對。
下一秒,江離的下巴被捏住,他被迫仰起頭,視線裏的光亮陡然消失。他的心髒再一顫,像什麽地方塌陷下去一塊兒。
薄聆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動作柔和、哀傷得過分,絲毫沒有侵犯的意味,與其說他在親吻一個拒絕他的人,倒不如說,他在親吻一支百合花。
泛濫的美頓時充盈在整間屋子裏,月光般皎潔溫柔,把陰沉的死亡氣息徹底掩蓋。
今晚當然沒有月亮。
外面黑漆漆的,又冷又幹燥,沒有一絲慰藉。
江離徹底睜開眼,恍惚地看向上方。
那個吻停留的時間并不長。薄聆在他耳邊說:“外面太冷了,你出去會生病的。”
江離發懵,看着薄聆站直身體,對他笑了下——笑得實在心碎:“我舍不得轉身就走,最後吻你一下,別生氣了。”
他怎麽會這麽像秋天。搖晃的秋天,轉身過去寂寥地離開。
冬天就這麽來臨。冰雪集結,凍得人心都僵了。
外邊的門開了,又合上了,屋子裏變得靜悄悄的。江離總算是意識到,薄聆走了。
凜冽的寒風割着皮膚,薄聆面色冷漠,走在夜色中。
他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走到哪裏,雙腿沉重不堪,再也拖不動了。
薄聆坐倒在地上,背靠着路燈杆子,像個潦倒的醉漢,看那影子鋪出去很遠。他從兜裏摸出手機,提醒裏沒有一個電話,一個消息。
薄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撥通一個電話。
“薄聆,有事啊?”程野聲音帶着笑意,“好久不給我打電話,還有點兒想你。”
風比薄聆的聲音先湧進電話,寂寞地吹刮片刻。
程野的聲音變輕:“薄聆?”
薄聆彎了下嘴角:“程醫生,提供心理疏導嗎?”
程野挺久不聽他這麽叫自己,心咯噔一下,變得嚴肅起來:“給你那個男朋友?”
“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