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陸伍
宛妤第二日前來面見皇太後,向她呈上了楊漱玉的口供:“梁王曾經明确表示,倘若楊氏親口招供,他不會為她辯解什麽。”
皇太後将那紙頁放在一邊,并不去看其中的內容,只道:“楊氏供出來的是他母親,他未必不會辯解。”
宛妤默了默,道:“需要提審他嗎?”
皇太後猶豫了一下,道:“還是……不用了罷,逼迫他去指認自己母親的罪行,只怕來日他下到陰曹地府,都良心難安。”
宛妤松了口氣,颔首道:“母親宅心仁厚。”
皇太後輕笑一聲:“我手上沾的血還少?”
宛妤道:“只憑楊漱玉一人的證詞,便要廢掉一位已經葬入皇陵的皇後,只怕并不能讓天下人信服。”
皇太後卻道:“先前服侍她的那位高太醫,已經被哀家借梁王妃的手召回來了。”
大殷帝國史上第二位異姓藩王妃,蘇槿容。
宛妤聽到這個名字,仍然止不住心底厭惡痛恨的情緒,于是開口問道:“您見過她?”
皇太後道:“大長秋去梁王府見得她。”
宛妤又問:“她難道不知此舉的用意?梁王身處牢獄,她絲毫沒有過問?”
皇太後沉沉笑了一聲:“你猜白司許諾了她什麽?”
宛妤心直往下沉去,下意識地追問:“什麽?”
皇太後道:“爵位,她替我做了一個許諾,此事畢後,陛下會下旨,封她的胞弟為公士。”
公士,大殷十二等爵位中,最低的一位,不能封妻,也不能蔭子,甚至沒有俸祿,只有一個虛名。
“而她甚至沒有問究竟是何事,便答應下來。”
宛妤怔愣許久,啞然道:“她不知道,此事會讓梁王遭受滅頂之災?”
皇太後道:“大長秋禀報了這件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她知道我要他做的究竟是何事,會有何種後宮,她會不會答應。”
宛妤沉沉嘆了口氣:“阿廣……我是說梁王,他待蘇槿容,倒是真心真意。”
皇太後微微一笑:“我派人去查了特岩谷的蘇氏,當年這個世家大族因為戰火而毀于一旦,後來依靠驸馬的手令和梁王的手令,如今,又是當地最大的望族了。”
宛妤道:“可她是梁王妃啊,她……應當是要出嫁從夫罷。”
皇太後卻道:“只怕她心中從未将自己當做商家婦。”
宛妤便不再言語,心裏又想起當日她在牢獄中,用蘇槿容威脅梁王時,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痛苦表情。
梁王心中選擇維護先皇後,而蘇槿容選了她的母族。
皇太後陪她沉默了一陣,喚人來上茶,打破由此事帶來的悲戚氣氛:“長安事了,你打算何時回去?”
宛妤卻道:“陛下今晨遣人遞了親筆信,要我在長安小住幾年,陪伴母後。”
皇太後愕然:“陛下的親筆信?”
宛妤點了點頭:“我仔細考量過了,橫豎衛國無事,在長安多住些日子也是無妨。”
皇太後愕然的表情卻慢慢轉為笑意,緊接着竟然忍俊不禁,前仰後合起來:“陛下!陛下!這可真是……”
宛妤奇怪道:“怎麽?”
皇太後掩飾不住笑容,道:“昨日我方召見了皇後,要她随我到衛國住些日子,免得椒房專寵,再被朝臣指責為善妒。”
宛妤明白過來,也跟着笑了起來:“啊呀,阿淩他可真是……”
皇太後又道:“先前我們還在沂國的時候,我教導他習書練武,十分嚴格,可他那陣卻迷上丹青書畫,我思量丹青一途太廢時間,而我們又沒有時間,便不準他去作畫,他着實老實了幾日,又做出一副迷戀兵法的模樣,問我,倘若他提前完成了課業,是否可以将餘下的時間做己用。”
“我以為他是要鑽研兵法,自然就同意了。”
宛妤接話道:“結果他将留出來的時間拿去作畫了,是麽?”
皇太後笑着點點頭:“還瞞着我,私下召見了杜道岩。”
宛妤感慨地嘆道:“阿淩想做的事情,總有辦法做到。”
皇太後慢慢斂了笑容,憂慮道:“就是因為太順了,總讓我覺得不踏實。”
宛妤便勸她:“兒女自有兒女福,母後思量太多了,憂思過重可是會讓鳳體違和的。”
皇太後長長地“嗯”了一聲:“算了,你就在長安住上一年罷,眼下良美人剛被打入冷宮,後宮有皇後鎮着也好,教她們老實些日子。”
宛妤點了點頭,又問:“那先皇後的事情……”
皇太後和煦的表情一點點隐去,眼神裏透出熟悉的肅殺神采,與她年輕時,在沂國王宮運籌帷幄,為商墨淩謀劃皇位時的表情一模一樣:“這是我的事情,你和阿淩都不要過問。”
宛妤從皇宮離開後去了将軍府,商墨淩雖然壓下了這樁事,而楊漱玉卻依然關在牢獄裏,不說釋放,卻也不判刑。
商墨淩想讓她親自為楊漱玉判刑,以寬她昔年被她背叛的心結,然而宛妤一想到楊漱玉,便立時想到至今沒有歸府的楊慎,緊接着便從心底生出恐懼來,擔心兩人又像當年一樣生出嫌隙。
她的轎子停在楊府側門前,像當年一樣,掌心布滿了冷汗。
她的侍女等在轎子外,恭候她的命令,然而宛妤卻在軟轎裏長久沉默,侍女等了兩盞茶的時間,宛妤仍然殊無動靜,只好開口道:“殿下?要通傳嗎?”
轎內的宛妤竟然像被燙到一樣,渾身都抖了一抖,幾乎是下意識地拒絕:“不,不要,回公主府。”
侍女有些不甘心,又問了一遍:“殿下,這裏是将軍府。”
宛妤道:“回公主府,現在,立刻。”
侍女不敢違逆她的意思,不甘不願地指揮轎夫調頭,打道回府,然而剛除了楊府所在的街道,卻迎面碰上打馬而來的楊慎,侍女立刻喜上心頭,立刻揚聲喚道:“驸馬!”
楊慎看清公主府的徽記,勒住缰繩,動作幹脆利落地翻身下馬:“公主在?”
侍女立刻點頭:“殿下特意去尋你。”
楊慎“嗯”了一聲,附身掀開轎簾:“阿妤?”
宛妤手指緊緊叩着轎窗的邊緣,用力對她擠出微笑:“驸馬。”
楊慎對她伸出一只手:“來。”
宛妤看着那只手,卻一動不動:“做什麽?”
楊慎将手又向她面前送了送:“你随我來便是。”
宛妤猶豫着将手放倒他掌心,手掌相接的一剎那,楊慎用食指在她掌心極快地劃了一下:“你在緊張什麽?”
宛妤下意識地想将手抽回來,卻被楊慎用力握住,她沒有說話,他也不以為意:“出來。”
宛妤還想猶豫,而楊慎握着她的手卻猛然發力,直接将她從轎中拽了出來,宛妤直直撲進他懷中,被他順勢扣住腰走了幾步,抱着她躍上馬背。
侍女在轎邊吃吃地笑,楊慎看了她一眼,一扯缰繩:“不必備晚膳了。”
他縱馬去了長安最西側胡肆聚集的義寧坊,熟門熟路在一間酒肆門前勒住馬缰,伸手将宛妤接下來:“先前還在軍中時,偶然回長安述職,總要來這家酒肆飽餐一頓。”
宛妤與他一道進門,看他熟絡地與高鼻深目的異族掌櫃寒暄,請掌櫃為他們準備清淨的包廂。
她的心又提起來,這樣的陣仗,分明是有話要說。
“我今日去了刑部,見過漱玉了,”他在她對面落座,為她斟上清茶。
宛妤低低“嗯”了一聲。
楊慎又道:“何心隐投敵的事情,她在事後與我提起過,當時告訴我的借口是,何心隐願做卧底,埋伏在敕勒軍中,而在先帝朝與敕勒的最後一戰時,他也确實為我傳遞不少可靠信息。”
宛妤點了點頭。
“我今日……問了她原因,”楊慎苦笑一下,又道:“是我們楊家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浙王。”
宛妤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眼淚沖到眼底,又生生退了回去:“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向陛下說情。”
楊慎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請陛下裁決罷,我們楊家……不徇私,不枉法。”
宛妤淺淺一笑:“謝謝你。”
楊慎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我希望這件事不會讓我們之間生了嫌隙,但是……我需要時間。”
宛妤對他輕輕點頭:“好。”
楊慎笑了一下:“不會很久。”
宛妤道:“好。”
店小二送來烤肉和溫酒,西疆有名的涼酒,宛妤曾經嘗過它的味道,咽進喉管的時候,好像吞了一團火球。
楊慎為自己滿上一碗,一飲而盡:“她請我代為向你致歉,對你造成的傷害,願來世結草銜環以補之。”
宛妤眉心一動,好像猜到了未來的結果。
楊漱玉在楊慎探視她的當夜于獄中咬舌自盡,留下了更為詳細确鑿證詞。消息傳到甘泉宮的時候,商墨淩正在召見宛妤,與她商議對楊漱玉的判決。
“她畢竟是楊門嫡女,又曾做浙王側妃,倘若判了斬,恐怕對楊氏不利。阿姐若無異議,就賜她落發出家,為楊氏先祖清掃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