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拿着那個和楚悉合夥捉弄我的阿姨給的兩朵完整的蓮蓬,我們原路折返。經過他家院子口,路過長順棋牌室,一直走到了路口的那片空地。灰色堡壘還在那裏,塑料袋依然飛不進去。
我忽然想起在哪裏見過這座殘破的堡壘——早上看的那本相冊裏全部都是黑白照片,唯一一張彩色的是楚悉和這只曾經高聳入雲的大圓錐的合照。然而照片實在不具備美感,煙囪是灰色的,他穿的上衣短褲襪子也是灰色的,周圍除了幾根枯草什麽也沒有,一點沒發揮彩色相機的優勢。
我指着它問楚悉說,原來這是個大煙囪吧。他說是,我離開的時候還在。我走了過去,找了兩塊磚頭拼在一起,又撿了個塑料袋鋪好,背靠圓錐坐了下來。楚悉站在路邊沒動,這時忽然起了一陣風,黃土圍繞他起了個旋,仿佛是個時空隧道,要把他帶回過去一樣。
眯着眼仰頭望向他,我用手在眼前虛擋了擋沙土,問他,你小時候跟煙囪合照幹嘛?照得也不怎麽樣。等風停下,他沒被時空隧道帶走,而是向我走來。似乎回憶起了好笑的事情,那時候整個村子只有我朋友家有一臺彩色相機,楚悉說,有一天他從家裏偷帶到學校,每個人都想讓他照相。所以你也照了,我說。
嗯,可是我不好意思開口,楚悉說,放學路上就我們兩個人了我才跟他說我也想照張相,但是只剩最後一張底片了。他一直舉着相機四處瞄準,我生怕他按下快門,那會剛好走到這裏,我就趕緊讓他照了。
我想象着那幅畫面,楚悉的眼神我都能清晰地看見,一定是想要到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和野獸捕獵時眼裏嗜血的本性類似,幾乎是無法規訓的本性驅動。卻依然得攪進強裝的無所謂去混淆那些發自內心的強烈欲望。眼睛黑白分明,黑色周圍裝點一圈模糊的藍色,是一種尖銳的模糊。狠不到極致,弱不到卑微,模棱兩可。
那也找找角度再拍啊,我說。重要的不是角度,楚悉說,而是彩色照片本身。
風輕輕重新吹起,很輕,不會移動世界的任何物品,單是帶來清涼的程度。我彎起腿,頭枕在膝蓋上,閉眼吹風。
楚悉陪在我旁邊,我躲在他的身體帶來的陰影下。他一言不發,不知道是跟我一樣在享受清涼還是回憶過去。我睜開眼,踢了踢他的腳,仰頭學她媽媽的口音叫他的小名。
真可愛,我說,我以後都要這麽叫你。然後我噼裏啪啦重複了無數遍。他仿佛忍無可忍,卻又制止得沒什麽力量,只伸手在我腦袋上胡亂摸了摸,說別鬧了。我拉了拉他的胳膊,說,你也坐下來,別擋住我曬太陽。
他坐了下來,我說你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他說沒什麽可講的。我說總有記憶深刻的事吧。他搖了搖頭,說,真沒什麽,沒什麽值得記住的。
我們又坐了一會。他說,我都不知道煙囪拆了,我以為它會永遠那麽立着。楚悉忽然垂下頭,笑了笑,說,走之前我還在這埋了個紙條。
寫了什麽?我問道。他笑了,說,特別傻。寫的什麽,快說,我催促他,傻才要聽,我就是想笑話你。
他扭頭看向我,舔了舔唇,仿佛真的難以啓齒一般,又轉頭望向遠處。“我要成功”,楚悉特別小聲地說。什麽?我裝作沒聽清。“我要成功”,楚悉破罐子破摔,字正腔圓地重複道,就寫的這個。我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拽他,說,你起來找找,說不定還能找到,我要看。他說,哪找去,肯定找不到了。
我笑得停不下來,吃了一嘴土,忍不住咳嗽起來。楚悉拍着我的背,跟我一起笑開了。
這時我忽然發現長順麻将館那串字底下蹲着個人,跟我到達那天見到的是同一個。他在抽煙,頭扭向我們這邊。我拍了拍楚悉,說,那個人在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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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悉順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同時,有人在遠處喊了那個人一聲,他大聲答應,把煙踩滅,拍拍屁股,趿拉着拖鞋走了。他牛仔褲的卷邊盛了一捧黃土,每走一步,就撲簌簌灑落下來些許。
你認識他?我問楚悉。
嗯。他說。
你跟他什麽關系?我問道。楚悉說,朋友。我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道,你朋友真多。是不少,楚悉說。
我站起來,插着腰,低頭問他,什麽朋友?跟我一樣的朋友?楚悉仰頭望向我,又下低下頭,目光尋着那位“朋友”離開的方向看去。就是朋友,他說,小時候的朋友。頓了頓,他又開口道,有彩色照相機的那個朋友。
我重新坐下來,問他,那我呢,我是你什麽朋友。現在的朋友,楚悉說。
我本來還想再待幾天,當晚楚悉卻明确且不容商議地通知我必須離開了。我說那你走,我一個人再住幾天,我摟住他媽媽的胳膊,說,阿姨做飯可好吃了,我沒吃夠。楚悉只說,該走了。
第二天早上出租車來接上我們後,我從車窗看到他媽媽在後面擺手,想往前走卻又一直站着沒動,車越來越遠,楚悉始終沒回頭。
路過煙囪時,楚悉小時候的那個朋友依然穿着同一條牛仔褲和拖鞋,用同樣的姿勢蹲在牆邊抽煙。車載着我們一閃而過,他仿佛和長順棋牌室一樣,牢牢樁在地上,除非敲成廢墟,否則永恒地待在原地,不可能挪動。
我對楚悉說,你的願望實現了,你已經成功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扭頭看向窗外,搖了搖頭。通天的煙囪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塌了,想飛上天的人卻依然不能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