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蟲
深夜酒吧裏熱鬧非凡,楚夏怡把最後一點酒灌進喉嚨裏,周圍響起歡呼聲,她連忙擺手說:“我不行了,你們先玩,我緩一會兒。”
踩着微醺的步伐,她坐在吧臺的角落,腦袋落在雙臂上,舞池裏的人影像是踩着太陽穴搖擺身軀,令她頭痛不已。
調酒師同她搭話,“玩的怎麽樣?”
楚夏怡喝懵了,以為又是來找她搭讪的人:“不好意思,我有伴了。”
調酒師點頭:“是今天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還是之前那個高個子的黑發帥哥?”
楚夏怡有些轉不過彎:“你說誰?”
那調酒師張大嘴巴:“不會吧,你又有多少個男朋友?”
楚夏怡直接把臉貼在吧臺上,“……一個也沒有。”
那人不信:“怎麽會?剛在這裏坐着的那個不就是你男朋友嗎還是前男友?”
楚夏怡想了一會兒,呵呵笑了一聲:“他就是個畜生。”
她翻了個身,險些從轉椅上跌下去,也不管眼睛上塗了多少睫毛膏抹了多少眼影,捂住自己的臉。
“我也是。”
睫毛有些潤濕。
她重複道:“我也是。”
馮究望小學剛畢業就被馮琛送去小縣城裏,住進爺爺家。
楚家和馮家有些交情,巧的是兩個人分班也分到一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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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升上初中,這幫小孩還不懂那些情啊愛啊,只知道哪家攤位的麻辣燙好吃,今天小賣鋪又有哪些新品辣條。因為兩家離得近,楚夏怡每天都和馮究望一塊放學回家。
那時候的馮究望遠沒有現在這樣惡劣,進了縣城就是入鄉随俗了,校服總是不幹淨,和那幫混小子在沙地裏玩球,直到日落才肯回去。
楚夏怡每天都背着書包等在門口,馮究望跟她講:“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回去吧。”
十三歲的小姑娘膽子還很小,癟着嘴巴搖頭:“不要,奶奶要我和你一塊回去……”
那一年裏她見到了各種日落,在遙遠的天邊每日都上演着不同的墜落。
他們在一塊走了整整一年回家的路,楚夏怡覺得自己比旁人更了解馮究望,也聽家人提到過他家的事。知道他的眼睛像媽媽、馮父為了不過度思念亡妻踏實工作把馮究望送來這裏上學。
初二開始小女生們留意起自己的打扮,同時注意到周圍的異性。
馮究望無疑是最出衆的那一個,個子高長相好,在那幫男生裏也是領頭的。
他和楚夏怡每天一起回家,男生女生就開始傳他們的“緋聞”。
楚夏怡面皮薄,開學沒多久就跟馮究望提到:“我以後不和你一塊走了。”
“哦,好。”馮究望回答的極迅速。
楚夏怡心裏劃過淡淡失落。
她當年應該是喜歡過馮究望的。
像夏時的蟬鳴,只短暫活過一個夏天。
後來班上換了一位新老師,以前的班主任不教他們了。
該怎麽形容那個老師呢?三十歲出頭,生了一張儒雅的臉,帶着眼鏡,說話溫溫和和的,對學生從不打罵也不愛發脾氣。
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班裏有情窦初開的女孩子偷偷喜歡他,老師一挨近她就會悄悄臉紅。
那麽爛漫的年紀懵懂的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那麽多的老師,多麽驚世駭俗啊,誰都把喜愛揣進心裏面,不敢表露出來。
學生們都非常喜歡他,馮究望卻是個例外。
他向來是個例外。
敢在課上提出自己的不同見解,敢在愚人節戲弄體罰學生的老師,敢爬到最陡峭的山的頂峰,面對冉冉升起的夕陽大喊。
有天課下馮究望問她,“你們都喜歡新來的那個老師?”
“他人很好啊,連尹一去問他題,他都給她講。”尹一是他們班學習成績最不好的女生。
馮究望嗤笑一聲:“你好意思說她嗎?”
楚夏怡紅了臉,攥緊拳頭不理他,過一會兒又忍不住問:“怎麽?你不待見他啊?”
“還行吧,在我眼裏都一樣。”馮究望說。
馮琛是個喜怒都表現在臉上的糙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當着孩子的面講,早年經常把“不該這麽早要孩子”和“你媽現在變成這樣都是生你時受的罪”這些話挂在嘴邊。
所以馮究望生來就比旁人更加敏感,總能窺到旁人發現不了的細節。
某個黃昏過後,他打完球回教室拿書包,裏面還有人,是那個總愛去辦公室問問題考試成績還是一塌糊塗的尹一。
“這麽晚了還不回去?”
尹一的嘴巴在肉肉的臉頰上擠一擠:“關你什麽事?你才是呢,怎麽這麽晚還在學校啊?真煩人!”
“你不回家嗎?”少年提了書包卻沒有走,“天都快黑了。”
女孩有點着急,“哎呀你別管我,你快走吧。”
馮究望看了一眼外面。馬上就要日落了,天會黑下來,夜色即将到來。
他非但沒有走,還催促道:“趕緊的,走了。”
女生這才極不情願的背上書包:“真是的,都說了叫你自己走……”
馮究望打斷道:“你廢話怎麽這麽多,天都黑了你不回去在這兒等什麽呢?等鬼來找你嗎?”
隔天就有人傳他和尹一的“緋聞”。
楚夏怡自然是不信,但還是去問馮究望,“你喜歡尹一啊?”
“什麽?”馮究望皺眉,“沒有,你們怎麽這麽無聊?”
楚夏怡觀察他的表情:“可是他們都說你昨晚和尹一一起走的。”
“哦,是。”
她沒想到馮究望承認了,驚訝道:“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天都快黑了她還不走,不知道在等什麽……”
“可初一的時候我也是那麽等你的啊。”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哪裏不一樣?
她甚至有些懷疑馮究望真的喜歡尹一。
可是怎麽可能呢?
步入初中大家的身體都開始一點點發育,楚夏怡是班上發育最好的那一個,女孩長得亭亭玉立,像朵花兒一樣嬌豔,連老師都誇她長得好看。
馮究望不看她卻喜歡上尹一那個胖妞?
楚夏怡不願信。
天邊的火燒雲燒得正旺也燃盡夏天。初三開學沒多久,楚夏怡在家長口中聽到一個驚人的秘密。
馮究望的父親再婚了,并且生了一個女兒,現在孩子已經一歲多。
誰都沒有和馮究望講。
他們全部瞞着他。
楚夏怡也沒有開口說。
她怕家長的責怪,怪她管不住這張嘴。家裏本來就沒有她的位置,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小弟弟,唯有她被送來老家養。
可馮究望終究還是知道了,知道的那天在家裏大鬧了一場,馮爺爺平時多嚴肅獨斷的一個老人,那天也彎下腰來把好話說盡。
可是馮究望不聽,只說:“你們別為他說話,別向着他,你們護着我爸,那誰來護着我媽?!”
可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死人總要給活人騰地方。
十四五歲的少年不懂,憑着一腔意氣,硬生生把馮琛和那個女人都喚來了。
楚夏怡記得那天有多熱鬧,街坊鄰裏都湊過來,站在冰冷冷的天裏翹着耳朵聽熱鬧。
“那我媽算什麽?”少年問。
沒有回答。
誰都沒回應。
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馮究望變得寡言起來,臉色沉沉好像在思索什麽事情,一直在思索。
直到有天放學回家,半路上看到楚夏怡,女孩蹲在草垛旁邊偷偷哭。
“你在這裏幹什麽?”馮究望站到她跟前。
她一直不敢說,那天卻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拽着少年的褲腳往上看,哭花的一張臉和漂亮一點都沾不上邊。
“我看到了,嗚……他摸我前面女生的手,還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了!!”
少年甚至都沒有問發生了什麽事,沉默地遞來一塊紙巾,楚夏怡顫抖着雙手接過去。
第二天馮究望被叫到了家長,正巧馮琛還在老家,去了之後場面一度難堪。
馮究望打了班主任。
夜裏去敲老師家的門,二話不說把人踹到地上揍了好幾拳,走之前還放狠話說:“管好你的手和眼睛,畜生。”
他們都以為少年是因為家裏的事心中有怒火卻無處宣洩,就把矛頭指向那個溫和好欺負的老師。
尹一知道,楚夏怡也知道。
尹一曾經喜歡過那個老師,他要她晚上在教室裏等,他會去找她,是馮究望硬把她叫走了,把她從将要暗下的天色裏拖出來。
辦公室裏受了傷的老師還在說:“算啦,我傷的也不是很重,但是馮同學叫我畜生這件事,我實在是……老師希望你能跟我道個歉。”
教導主任拍了桌子:“馬老師這件事可不能這麽算了!”
馮究望語氣冰冷地打斷道:“你不是嗎?”
“什麽?”
“畜生,你不是嗎?”
他沒等來老師答話,反而是馮琛先說:“你說誰是畜生?你就這麽和老師說話?我看你才是畜生!”
沒有人信他說的話。
溫文儒雅博學多才的老師暗地裏偷偷猥亵女學生——這件事說出來太過好笑了,怎麽可能呢?
這位老師名聲那麽好,待人禮貌溫柔,反而是馮究望永遠不服從管教,仗着家裏有錢,父親開廠子自己又是獨子,做事不計後果,恣意妄為!
他們的教導主任是個硬茬,軟硬不吃,有錢的來也不行。
他帶馮究望到教室裏,指着他說:“來,現在大家夥說說,馮究望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說你們馬老師對女同學動手動腳,有沒有這事?誰站出來說說,說清楚!是不是我冤枉他了?!”
教室裏所有學生面面相窺,懂的不懂的在此刻都擺出一副懵懂的樣子看向馮究望。
那些目光、那些眼神,不像是人類,更像是沒有思維的昆蟲。
沒有人站出來替他說話。
尹一沒有,楚夏怡也沒有。
昆蟲,帶着翅膀的蟲子,普通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全部扇動着翅膀環繞住他。
馮究望突然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這位道貌岸然的老師還站在這裏。
因為這座縣城默不作聲,他們允許惡魔在深夜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