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恩情
照理說先祖返魂難得, 但曉年見過的先祖返魂卻比擁有魂魄的人還要多,更勿論他自己也是非皇嗣的先祖返魂。
看到屋子裏的“白虎”,這是曉年第一次看到冀州皇族的魂魄, 雖然他很想控制自己的視線, 但還是忍不住借觀察屋裏情況, 掃了地上的大家夥兩眼。
顯然, 世子妃、蔣長史和簡曉意是看不到這個大家夥的。
相比于劉煜的先祖返魂, 這只“白虎”的體型稍小, 大概是由于主人飽受病痛折磨, 它看上去沒什麽精神, 耷拉着大腦袋, 眼睛也閉上了,甚至有些瘦脫了相,猛獸的威武霸氣大大打了折扣。
曉年喜歡貓,看到它可憐兮兮的樣子,心底生出了幾分憐憫,想想劉葵的經歷, 不勝唏噓。
——這一位明明出生在瑥親王府, 是天潢貴胄, 但瑥親王待劉葵, 恐怕還不如祖父待他萬分之一好呢……
待劉煜阻止躺在榻上的劉葵起身行禮,曉年和簡曉意就被帶到人前。
蔣智替自家殿下向世子妃和劉葵介紹兩位大夫:“這是殿下身邊的兩位簡大夫,這次特意随殿下來為大公子診脈,還請大公子莫要慌張, 将自己的病痛據實以告就好。”
劉葵看了一眼簡家的兄弟倆兒,心中感到萬分複雜。
因為諸多原因,他自幼就不怎麽得祖父瑥親王的重視,再加上身有隐疾,就更加不敢到祖父面前多表現了。
叔叔劉炫一系的幾個公子,雖沒有魂魄,但各個文武雙全,頗為張揚,把他這個嫡長孫比到塵埃中去了。
外人皆道世子妃性格軟弱,愚鈍不堪,其實母親王氏為他吃齋念佛二十年,可謂付出了一切。
若是沒有劉葵的病,王氏就算是再善良的人,在這王府裏待久了,也可能被逼着做出反抗,不可避免會做些違背良心的事情。
但這二十年間,哪怕面對繼王妃的百般刁難,世子妃也完全不敢反抗,生怕因此做了什麽有損陰德的事情,卻又報應在獨子身上,只能自己委曲求全。
瑥親王世子郁郁寡歡而離世之後,劉葵和世子妃在瑥親王府的日子過得更加艱辛。
好在朝廷一向主持正統,祖父瑥親王也不至于像對嫡子那般對長孫,再加上王家在北境尚算有一方勢力,他們才能勉強撐到如今。
但該來的,總還是來了,繼王妃和叔叔劉炫将他視作眼中釘,半點沒有放過他的意思,被苗氏這麽一鬧,人面瘡的事情很快就要暴露。
到時候不要說宗室、朝廷和瑥親王府,就算是王家也未必願意跟這等身患“惡疾”之人扯上關系,與将來的北境之主硬碰硬,到時候他一人落難不說,還要連累母親和身邊的人跟自己一同受苦。
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人面瘡給他帶來的痛苦已非常人所能忍受,哪怕沒有朝廷這一次“探望”,他覺得自己也将命不久矣。
世子妃不像尋常婦人,在丈夫死去後還能夠自請離去,一旦劉葵殒命,她的後半生都要在繼王妃苗氏的陰影下度過,以劉葵對母親的了解,害怕她不會獨活。
煜親王的“兇名”,劉葵早有耳聞,但他并不相信那些傳言,在他看來,煜親王的封地在諸王封地之中其實是最安穩的。
雖然封地一派祥和未必全是親王的功勞,但劉葵有懷安三郡作為比較,覺得沒有一個好的領主,是不可能出現那樣一片宜居之地的。
他的祖父沒有做到的事情,劉炫更沒有做到,但劉煜卻做到了。
向煜親王“求救”,是劉葵所能想到的最後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雖然身有如此可怖的惡疾,但他和母親确實沒有做過任何惡事,面對煜親王,他沒有任何好處可以允諾,只能求對方看在同為冀州皇族的份上,能夠在他死後庇護他的母親。
心中已近絕望的時候,得到煜親王的回複,劉葵又是驚喜,又有些不可置信,尤其是聽聞對方立刻帶了大夫來給他診脈,更是激動不已。
但是當他看到簡家兄弟的時候,說自己心底沒有一絲失望,那也是自欺欺人的。
——這兩位大夫,看上去太年輕了,其中有一位甚至還是少年……他們真的能治好人面瘡嗎?
仿佛看出了劉葵眼中的失望,但曉年并不覺得冒犯,畢竟這時候大家以年紀大小來判斷大夫的能力,是人之常情,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醫者的閱歷和經驗,确實跟年歲挂鈎。
由于堂兄不善言辭,曉年主動上前對劉葵道:“請大公子将患處與我們查看,并将自己的病情詳述一遍,當然,若身邊有人對大公子甚為了解,也可以代勞。”
曉年對病人說話向來溫和而穩重,再加上他本人長得秀美,令人見之可親,讓劉葵莫名感覺安定了許多。
但想到曉年要看他患處,劉葵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痛苦和難堪。
曉年知道得了人面瘡,對于這時候的九州人來說必然是件極其折磨身心的事情,患者隐藏還來不及,又怎麽會這麽容易放下心防,立刻給他們看患處。
他轉而問道:“不若這樣,我們先為大公子診脈,再請您将病情與我們說說。”他決定暫時不提瘡口,免得劉葵諱疾忌醫。
世子妃王氏在旁看着,知道獨子心有芥蒂,頓時十分焦急。
所謂病在兒身,痛在娘心,相較于劉葵,她可顧不上眼前的大夫是年輕是年邁,是醜還是美,她只知道這是劉煜帶來的大夫,一定有過人之處。
把曉年他們當做救命稻草的王氏放下佛珠,身體往前靠,緊緊握住劉葵的手:“我兒,就讓兩位大夫為你診脈,然後再請大夫看看患處,好不好?”
王氏出生于北境大家,是名副其實的名門閨秀,她與曉年的叔母應該相差不了幾歲,但看上去卻還沒有簡吳氏保養得得當,再加上身着樸素,顯得就有幾分苦相。
她勸劉葵的時候,眼中滿是懇求和殷切,愛子之心表露無遺,令人動容。
曉年注意到劉葵的白虎始終依偎在王氏腳邊,看似無精打采,卻是暗暗将她護在身邊,此刻王氏往前傾,它明明閉着眼睛,卻能跟着往前挪動,顯然十分着緊自己的母親。
——雖然他們過得艱辛,但母子倆相依為命,皆以對方為重,能夠得到至親之人的關愛,想來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聽了王氏的話,大概是意識到這真的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劉葵面帶痛苦地閉上眼睛,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曉年和簡曉意見狀,對視了一眼,知道病人這是暫時敞開心扉了,于是先後為劉葵診起脈來,他們短暫交流之後,就默默等待劉葵展示患處。
這時候屋子裏除了劉煜和王氏,只有兩位大夫,蔣智等人早就退了出去,劉葵又踟蹰了一會兒,最終掀開被子的一角,露出了自己的腿。
打開裏衫的下擺,只見那人面瘡就長在劉葵大腿的外側,确實依稀可見人面,周圍一片紅腫,看上去極其可怕。
連看過無數次的王氏都不免握緊佛珠,但兩位簡大夫卻明顯十分鎮定。
其中那個俊美的簡小大夫竟然還松了一口氣般,對劉葵道:“萬幸,瘡口不在髒腑處。”
王氏聽懂了簡小大夫的意思,驚喜萬分:“大夫的意思是,我兒有救?!”
曉年點點頭,不過出于謹慎,他還是要将可能遇到的風險告知病人和家屬:“雖然瘡口不在髒腑,但此處亦有重要的脈向,若不小心,一樣危及性命,所以還請給我們些時日,好好觀察,才能拿出一套比較安全的應對方法。”
堂兄簡曉意雖然有一定的解剖經驗,曉年自己也不是一無所知,但這到底是要在活人身上做手術,各種準備必不可少。
也許是為母則剛,世子妃聽到有危及性命的風險,竟然沒有表現出哀痛和軟弱,她的目光堅毅無比:“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都有風險,這是自然,但還是要請大夫務必救救我兒!”說完就要向簡曉年兄弟倆行禮。
男女有別,曉年和堂兄不能去扶她,只能趕緊退開去,不受此禮。
曉年對世子妃道:“殿下放心,我們既為大夫,就必當全力救治大公子。”
……
從瑥親王府的南苑出來,曉年又看到了“大名鼎鼎”的炫殿下。
但是這一次,曉年卻沒有看到對方的魂魄。
對方跟煜親王乃是同輩,又比他年長,但卻對劉煜十分客氣,但又不至于太過谄媚。
“殿下這是去看過葵兒了?”
劉炫看了一眼站在煜親王身後的兩個大夫,狀似無奈地道:“母妃早就請了興安的名醫要來為葵兒診病,但他卻諱疾忌醫……想來還是殿下有辦法,只是不知他情況如何?”
劉煜面不改色,直言道:“還未看好。”
曉年想:他們也确實還沒看“好”,不算騙人。
但這一句回答卻讓劉炫有些摸不着頭腦——還沒看好,是指沒看出什麽端倪來,還是指別的什麽意思?
他實在看不透眼前的煜親王殿下,但又不能表現出任何不好的情緒,于是笑道:“殿下帶來的大夫,想來必定醫術超絕,總能看得好的。”
與劉炫分開之後,一行人回到都督府,簡家兄弟倆就到一處商量事情去了,煜親王則回到院中,替簡大夫“陪”着小崽子。
說來也是奇妙,現在劉煜坐在小虎崽旁邊看它們瘋鬧,或者反過來,小虎崽發現不是哥哥而是“大家夥”在一旁陪着它們,竟然都已經有些習慣了。
有時候小虎崽追鬧的時候會繞到煜親王身邊,甚至碰到他,劉煜也沒有太大反應,如果它們玩着玩着離榻邊太近了,他還能用手拿着書擋上一擋。
看着它們雖然小,但和自己如出一轍的虎形,煜親王有時候會不禁想到他的小大夫說過的話。
“看乖乖和崽崽跟你的先祖返魂長得多像啊……”
呵,就它們那傻乎乎啃自己爪子的樣子,哪裏像?
“乖乖和崽崽長大了,一定跟你的先祖返魂一樣帥氣!”
雖然被誇了,但一點都不高興是怎麽回事。
“真想看看乖乖和崽崽恢複人形,不知道會不會長得像你!”
那個人的崽兒要跟他長得像,還真是一點都不讓人期待呢。
今日親眼看到了劉葵病痛纏身的模樣,讓劉煜想起了自己曾被魇症折磨的樣子。
同樣是冀州皇族,他們這些人卻走在完全不同的軌跡上。
有的人成為九五之尊,卻慢慢被逼瘋,還要把身邊的人全部逼瘋,死都不消停……有的人心有野望,但無心無肺,無親無故,可憐至極……有的人生而被視作災星,從小寄人籬下,卻能得到真心愛護,身心健康地長大……還有的人病魔纏身,朝不保夕,為了心中一點留戀,除了痛苦掙紮,別無他法……
翼皇族生而武神,魂魄可視,天命所歸……卻何其可悲。
想到這裏,劉煜突然擡起頭來,他身邊的小虎崽也幾乎同時停止了打鬧。
它們一邊嗷嗚、嗷嗷地叫,一邊行動敏捷地從榻邊專門設的臺子往下跳,落地之後就往門口的方向狂奔而去,身手利落得不行,但從煜親王的角度卻只能看到它們圓圓的小屁股。
果然,有人跨過門檻走進來,把着急往他身上蹦的小虎崽抱起來。
他臉上有溫暖笑意,語氣輕和地問:“寶貝今天乖不乖?”得到的是小崽子争先恐後的叫喚。
把小虎崽放到榻上,曉年揉揉它們的小肚子,一邊跟它們鬧着玩,一邊跟劉煜彙報今日和堂兄商量的結果。
“京城來使到興安雖要一段時日,但治這個病不是小動作,還要給大公子休養恢複的時間,而且我們今日所見,發現其瘡口炎症極重,必定帶來極大的痛楚,想來大公子應當已經很久沒能睡覺了,如此消耗下去,情況會愈加嚴峻,所以我們想盡快動手。”
曉年捉住小虎崽的小肥腿,小家夥蹬一蹬,沒用大勁兒也蹬不開,于是興奮得在床榻上扭動了起來,還打了個滾。
看到它們健康活潑的樣子,曉年想起此前看到的另一只“白虎”,更加堅定要好好醫治劉葵的決心。
手術要用到的東西,最麻煩的應當是縫合線。
一般的縫線有由植物材料制成的,比如亞麻線、棉線和絲綢線,也有用動物材料制成的,如發絲、動物肌腱、羊腸線等。
劉葵的瘡口有些大,若是術後要拆線,恐怕會帶來較大的痛苦,而且這時候的縫線不夠細,拆線的同時勢必帶來新的創口,也不利于傷口的愈合。
所以曉年傾向于用可以吸收的羊腸線,在這方面他雖假裝以“猜想”的語氣跟簡曉意商量,但他說的有理有據,對方也十分信服。
兩人都是行動派,很快就在細節的方面達成一致。
“準備這些尚需幾日,我已經跟蔣長史說明了情況,請殿下三日後再帶我們去瑥親王府。”
劉煜點點頭,他看着小崽子被那雙白皙漂亮的手摸來摸去,有些眼熱,于是默默地把書卷放下,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曉年看着劉煜伸手過來,起初還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對方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大拇指摩挲他的皮膚,曉年才意識到某人的意思,不禁臉紅起來。
不過他也沒有立刻甩開劉煜的手,而是任由他握着、摸着。
小虎崽原本并排仰卧,同時在享受着哥哥溫柔地“按摩”,結果乖乖睜眼一看,屬于自己的手手竟然被“大家夥”給截胡了,頓時瞪圓了眼睛。
它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扒在了劉煜握住曉年的手上,試圖用自己的重量壓得劉煜放手。
可惜別說它只是個小肥球了,就算變成了大肥球,正牽着小大夫的煜親王也不會輕易松手的。
劉煜用另一只手拎住它後頸,把它提溜到旁邊,開始給它揉下巴和肚子,看樣子是打算代替曉年“伺候”一下這個難伺候的小崽子。
乖乖見哥哥一直在旁圍觀,卻并沒有阻止“大家夥”的惡行,就知道哥哥還是被這個家夥“威懾”住了,估計無法為它做主,于是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劉煜的“伺候”。
它時不時發出點哼哼唧唧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覺得舒服,還是在表達不滿。
“哦對了,我今日見到劉炫,卻沒有看到他的魂魄……不是說他有魂魄之力的嗎?”
如果劉炫沒有魂魄,那他早就沒有資格跟劉葵争了,所以曉年心裏困惑不已。
劉煜回答:“他可隐藏自己的魂魄。”
原來冀州皇族達到一定的年歲之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隐藏自己的魂魄,而會否被他人看到,取決于兩人力量的差距。
曉年剛剛覺醒自己的先祖返魂,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劉葵的魂魄,一方面是因為劉葵年輕,未必有極好的控制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受病痛折磨,精力不濟,根本無力做這方面的隐藏。
但劉炫畢竟已經年逾不惑,以他的能力想在劉煜面前隐藏魂魄很難實現,但瞞過曉年,還是做得到的。
這也是為何宗室之人從未看到過煜親王的魂魄,卻也沒有想到他是先祖返魂,所以根本沒有虛像的白虎之形。
知曉了其中的緣由,曉年并沒有因為沒看到另一只“白虎”而感到失望。
他已經從蔣長史那裏知道了劉炫和苗氏在北境的所作所為,一點都不期待這只大喵了。
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小虎崽和煜親王,曉年想:他既然都已經有這世上最帥和最可愛的喵了,就沒必要再去注意別的喵了。
……
三天的時間對于曉年他們準備起東西來說,并不算長,對于劉葵卻是度日如年。
一方面他已經被病痛折磨到瀕臨崩潰,但另一方面又不知經過這次醫治,他是否能逃過一劫、獲得新生,而心生恐懼。
世子妃王氏陪在兒子身邊,感受到他內心的煎熬,安慰道:“我兒不必擔憂,吉人自有天相。”
她想到了什麽,對劉葵道:“這次我們母子能夠得到助力,都是煜親王和兩位大夫的功勞,娘定會盡全力報答這份恩情,你也要争氣一些,若要辜負所有人的努力……你還有大好的時光,實現你父親和你自己的抱負,切莫在這裏就放棄了,知道嗎?”
劉葵想到母親為自己忍辱負重的這麽多年,想到兩位簡大夫給他的希望,心中漸漸沉澱了下來。
他點點頭,握住母親的手:“您說得對,孩兒定要堅持下去。”
曉年并不知道劉葵是如何進行術前的自我心理建設的,原本他還在擔心病人的狀态,但當他們再次看到劉葵的時候,曉年不禁有些驚訝。
“大公子現在狀态很不錯,是個好兆頭,看來我們今日會一切順利的。”
兩位簡大夫都非常滿意劉葵現在的樣子,開始着手“治療”。因為事先做好了準備,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而與南苑這場安靜的手術相對的,是繼王妃苗氏的院子裏驚天地泣鬼神的動靜。
就在曉年兄弟為劉葵做手術的同一時間,劉炫那位愛妾也恰好發動了。
劉炫等這個孩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他迫切希望在京城來使抵達興安之前,就得到一個擁有魂魄之力的子嗣。
因為這樣一來,他就等于擁有了雙重的優勢。
他雖然是庶子,乃是繼王妃身邊的侍女所生,但自幼得到父親瑥親王的喜愛,又有苗王妃的全力扶持,可謂志得意滿。
雖然苗氏這些年做大,但與他的利益緊密相系,至少現在雙方還相處“和睦”。
哪怕宗室和朝廷一直不願意讓他父王如願、一直不想讓他如願又怎麽樣,只要天命如此,誰也不能阻止他成為北境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