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見鐘情 (1)
上午時陳嘉被太子那番舉動傷着了, 趁着太子沒回過神時便離開皇宮。
至此,她對太子的最後一絲愛戀也徹底的抹去。
她喜歡的人不尊重她,只一味的強取豪奪,與她記憶裏最初的影子相去甚遠。
她不由得懷疑自己喜歡的是太子, 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那個人?
出了皇宮,她看見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宮城下。
她上前一看, 那不正是她家的馬車嗎?
“管家, 你怎麽會在這裏?”
陳府管家見自家的小姐終于出了宮, 激動得熱淚盈眶。
“自打小姐入了宮, 相爺和夫人便十分擔憂小姐, 又不敢進宮将小姐強帶回宮,怕小姐不高興,便叫老奴守在這裏, 好讓小姐一出宮就能坐上馬車回府。”
陳嘉鼻子一酸, 淚珠就忍不住溢了出來。
阿爹阿娘這樣疼愛她 , 她卻在宮中玩樂一月, 期間并未思念過阿爹阿娘。她實在是不孝。
管家見陳嘉突然落淚,立即慌了神。
“哎呦,我的好小姐, 你怎麽哭了啊?這回府是高興的事啊。
莫非小姐不願意回去?那……那老奴也不逼小姐了,小姐願意再在宮中呆一陣那就再呆一陣好了,老奴一直守着小姐便是。”
陳嘉搖搖頭。
連管家都這樣遷就她,她不敢想象阿爹阿娘這些日子在家中是如何思念她,如何望穿秋水。她越想越羞愧, 眼眶裏的淚珠越發的洶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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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宮裏人欺負小姐了嗎?”見陳嘉淚珠不斷,管家猜測道,“小姐不要哭,你告訴老奴,老奴告訴相爺和幾位公子,他們一定會替小姐出氣的。”
陳嘉再次搖了搖頭。
見陳嘉越哭越兇,管家愁得胡子都快要掉了下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塞給陳嘉,近乎懇求道:“小姐,您可別哭了啊,仔細哭壞了眼睛…”
陳嘉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止住哭泣。
她可不能再哭了,眼睛腫了,回到府裏又會叫阿娘擔心。
她抽抽鼻子道,“管家,我們回府吧。”
管家見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面上也沒有勉強之色,便扶着她上了馬車,坐在車轅上護送陳嘉回丞相府。
丞相府裏的衆人得了管家送回來的信,紛紛站在門口等着陳嘉。
馬車穩穩地停下,陳嘉掀開車簾,便看見陳家衆人整齊的站在門前的臺階上迎接她。
她鼻子一紅,喉嚨發疼,方才堪堪止住的眼淚再次落下。
這一幕與一月前的那一幕是多麽的相似啊,只可惜當時的她心裏眼裏只有那一人,卻不曾想過阿爹阿娘的感受。
她還未下馬車,陳家二公子已經奔到她面前,将她抱了下來。
“小妹,歡迎回家!”
陳二公子在軍營裏長大,是個糙漢子,十分爽快。他表達喜怒的方式十分直白。
“姐姐!”
陳三公子才五歲,正是黏人的時候,他蹭蹭跑過去,抱住陳嘉的大腿哭道。
“姐姐,我想你好久了。阿爹阿娘說你去買糖了,可你好久都沒有回來啊,我不要糖糖了,我要姐姐。”
“阿三乖,姐姐下次給你買糖吃。”
陳嘉摸了摸弟弟的頭,放開他朝着陳相爺和陳夫人走去。
她“撲通”一聲跪下,“阿爹阿娘,女兒不孝,讓你們擔憂了。”
陳相爺雖繃着臉不說話,可胡子卻是不自然的抖了抖。
陳夫人可沒陳相爺那樣端着傲着,她見女兒跪下心便揪到一起,立即扶起女兒。
“乖乖,這才離開阿娘一個月,就瘦得不成樣,娘的心肝兒…”
“好啦好啦,女人家家的動不動就哭,叫人看見了還不知道怎麽想呢?”陳相爺背着手假怒道。
陳嘉聞言打望了四周一番,果然府門前圍了不少人,都是附近宅子裏的家仆。
這些人怎麽圍在她家門前?
陳夫人抹了淚,拉着手往府裏邊走邊道:“老爺說的是,這外邊風大雪大的,當心叫乖乖凍壞了身子。”
陳家的男人見她們那架勢是要說一些娘倆之間的私房話,便有意放慢腳步,遠遠的跟在後面。
路過後花園時,裏頭傳來幾個婆子丫鬟的笑罵聲,隐約間提到了陳嘉的名字,言辭間也甚是譏諷。
陳夫人準備過去喝止她們,卻被陳嘉揮手止住。
“阿娘,我們先聽聽她們在說什麽?”
母女倆悄悄靠近,那邊談論的內容越發放肆。
“聽說小姐要回來了,你們曉得不?”
“可算回來了啊,這天寒地凍的管家每日守在那宮門口,也實在可憐。”
“呸,可憐?要說可憐啊,還能有小姐可憐?好好的一個姑娘,巴巴的要嫁給那傻乎乎的太子,都住進宮裏了,又被趕了出來,啧啧啧…”
“可不是嘛,小姐日後的處境可是艱難了——被宮裏趕出來!說不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隐疾呢?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許到好人家?”
“什麽好人家,能嫁出去就不錯了…”
“王婆子,你侄兒不是還沒娶親嗎?不如就娶了小姐吧,到時候你也能當上官太太了,以後可得罩罩我們這些好姐妹啊…”
“哈哈哈…”
那些聲音停在陳嘉的耳裏,就好像千萬只螞蟻蟲在啃噬她的神經,叫她痛不欲生。
她面白如紙,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子搖搖欲墜,幾乎将整個身子挂在陳夫人的肩上。
陳夫人氣得不行,手裏的帕子被她撕得不成樣,仿佛這帕子就是那幾個婆子的舌頭。
“乖乖,母親這就替你去出氣。”
“阿娘,不要去了。”陳嘉攔住陳夫人,“清者自清,流言止于智者,我們就不要再多做無用功了。”
現在那些下人還只是在背後議論,不敢當着她們面說,若她們現身了,那便是将這事坐實了,實在難堪。
陳夫人心頭難咽下那口氣,卻是不忍心拒絕女兒,只好面上答應,“好好好,乖乖說得對,清者自清,咱們不跟那些人計較。”
但她心中卻是打定注意要将這些長舌婦趕出府。
陳嘉本就傷心欲絕,聽見這一番非議,整個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與陳夫人說話,回了房間沾了枕頭便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陳夫人替女兒掖好被子,輕手輕腳的出了房間,找到相公和兒子,将方才在路上聽見的話與他們說了。
陳家的男人一聽便怒了。
陳相爺氣得砸了好幾個茶杯,要去書房取寶劍割了那幾個婆子的舌頭,好說歹說才被陳夫人勸住。
陳二公子脾氣暴,制住了相爺,自己卻是咆哮着出了正屋,将那幾個婆子狠狠地揍了一番,直接攆出陳府。
只是這麽做雖出了一時悶氣,卻也埋下了無窮的後患。
不過一個時辰她們便受到了那幾個婆子的報複。
“夫人,金媒婆來了。”管家通傳道。
媒婆?
“她來幹什麽?”
陳夫人十分納悶,府上只有大兒子和二兒子到了成親的年齡,但如今一個在外游學一個在軍營裏,都沒有成親的念頭,怎麽會有媒人找上門來?
雖然不清楚對方的來意,但也不好将對方拒之于門外,陳夫人便叫那京城第一媒人金婆進了陳府。
這媒婆今年已是四十多歲了,卻保養尚可,面若銅盆,身材圓潤,看着倒是十分富貴。
只是她極喜好濃妝豔抹,又愛大紅大紫色的衣裳,不管春夏秋冬,一把銀絲絹扇不離手,看着十分豔俗。
她一進屋,便揚起了大大的笑容,露出了兩顆大金牙,高聲道:“今兒個一早起來,我就聽見樹梢上叽叽喳喳鬧着,擡頭一看居然有只喜鵲,心裏頭可就猜到了今兒個怕有喜事發生了。”
陳夫人挑了挑眉,這媒婆家的喜事跟她有什麽關系?
媒婆都是這般自來熟不成?聒噪!
“你今日到我府上來可有何事?若沒事的話,還請回吧。”陳夫人心情不佳,沒了往日裏的溫和親近。
金媒婆似乎沒有察覺到陳夫人的冷淡,笑道:“夫人,有事啊!還是大喜事呀。”
陳夫人眼皮一跳,喜事?何來的喜事?
金媒婆那拿絹扇半掩圓臉,得意道:“夫人啊,這京城第一銀號的當家想要與您家結秦晉之好呢。”
陳夫人驚疑道:“京城第一銀號?”
那是什麽東西,怎麽可以與她家相提并論?他是哪裏來的膽子。
媒婆将陳夫人面上的驚訝當成了驚喜,只覺得這樁親事即将促成,那當家的答應給她的一千兩銀子就要飛到她的荷包裏了。因此她臉上的笑容越發的燦爛,越發的熱絡起來。
“夫人啊,這京城第一銀號可是咱們大齊銀子最多的銀號了。
您可知道前些年太子殿下出兵漠北,那軍資糧草啊,都是他們家資助的呢。當時皇上還賜了字嘉獎他呢們。
這可是獨一無二的榮譽啊,定定好的人家,夫人可不能錯過啊。”
不過皇上的幾個字罷了,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
陳夫人不以為然,相爺年幼時做皇上伴讀,皇上的手筆在相府的書房積了一大堆呢。
媒婆也是一個頗有眼力見的,見陳夫人不為所動,生怕這親事黃了,便又說起那第一銀號家的公子,不住的吹噓。
“夫人啊,這京城第一銀號家的公子雖然是個結巴,又是個瘸子,但他生得好看啊,家裏又只他一個公子,日後的家産還不都落在手裏了,還不都是您女兒的?”
媒婆自以為這條件甚是誘人,不由得拿胳膊拐了下陳夫人,示意她給個話啊,應還是不應啊?
您女兒的?公子?
陳夫人這才琢磨過來,原來這被豬油蒙了心瞎了眼的媒婆居然是來給她女兒介紹親事的!
這…豈有此理!
她女兒如珠如玉,可金貴着呢,怎麽就跟那京城銀號家的公子淪為一道了?
還是個結巴,還是個跛子!
這都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啊,居然敢來招惹她女兒?
陳夫人氣得不行,狠狠地拍桌子,“滾!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金媒婆再是高興過了頭,這會也發現了不對勁。
呵,原來她是貨郎的挑子——一頭熱啊!
陳夫人一點都不滿意她介紹的親事啊。
不過,這怎麽行,這樁親事可值一千兩銀子啊,銀子沒了誰賠她?
她也不理會陳夫人的憤怒,端起桌邊的一杯茶,慢悠悠的品嘗,方才她可賣力了,舌頭都說幹了,這會兒先歇歇。
陳夫人實在是一刻都不想再見這媒婆,奪過金媒婆手裏的杯子就要趕人。
“走吧,趕緊的!
金媒婆喝了茶,蓄足了力氣,揮着扇子譏笑一聲,“夫人啊,您哪來的傲氣啊?莫非覺得人家第一銀號的公子還配不上您家千金不成?”
難道不是嗎?陳夫人哼了一下,她不屑與這等人争辯,失了身份。
金媒婆見陳夫人面色冷硬,一甩帕子笑了起來。
“喲,夫人啊,您也不出去聽聽您女兒的名聲,就她如今這模樣,還有人娶她已經很不容易 ,莫非還妄想着嫁入宮中做娘娘不成?
您呀見好就收吧。”
名聲?外頭傳了什麽流言不成?
陳夫人忽然想起中午時聽見那個婆子的談話,心中一驚。該不會是那幾個婆子被趕出府了,懷恨在心就在外面說些話壞她女兒的名聲吧?
陳夫人的猜測與事實相差不大。
那幾個婆子仗着在陳家做工許久,資歷老,自诩主仆情分匪淺,便時常欺榨下人,自己卻是坐在一道閑話。
今日被陳夫人撞見,攆出了府,沒了生計和落處,心中憤恨不已,便将在府中的話添油加醋的說了出去。
因此不到半個時辰,陳府所在的這條街上的人都知曉陳嘉身上有了隐疾,被皇室嫌棄了,再也嫁不出去了。
這流言傳到某些人的耳裏,便生出了一些壞心思。
丞相的寶貝女兒,若是娶了她,相爺日後還不好生照拂女婿?
于是陳府便有了金媒婆的到來。
金媒婆搖了搖扇子,勸道:“夫人啊,我也不瞞您,令愛身有隐疾,是被宮裏貴主嫌棄過的人,只怕這京城的好男兒都避之不及呢?說不定,是不是個黃花大閨女都難說呢…”
忽然一記淩厲的掌風掃了過來,一個拳頭直直打在金媒婆的鼻子上。
“砰”
金媒婆吃疼,捂着鼻子含糊不清道:“哎呦~你怎麽打人啊?”
“你們陳家都是這樣的爛貨,難怪沒人願意當你家的媳婦、女婿,你們這一家子…”
陳二公子脾氣火爆,見金媒婆還能說話,二話不說又按住她狠狠地揍了一頓。
“你個聒噪夫人,整日裏胡說八道,不曉得拆散了多少對有情人,又湊了多少對怨侶,實在該打。
滾!永遠都不要再踏入我陳府一步。”
金媒婆被他揍得渾身酸痛,鼻子斜了、眼睛腫了,嘴巴也歪得說不出話來,兩辦鑲金的門牙更是被打落。
她手指哆嗦一陣,嘴巴歪歪咧咧的,似乎在說什麽狠話。
陳二見她還不走,又揚起拳頭,作勢要再打她一頓,金媒婆立即扶着水桶腰一拐一瘸的出了陳府。
“阿娘,這可如何是好?”陳二素來以拳頭服人,可也曉得妹妹這次的事情棘手,單靠拳頭是沒法解決的。
陳夫人單手支在桌子上,撐着腦袋,指腹微微按摩頭皮。
如何是好?她哪知道!
聽那金媒婆的口氣,乖女兒的名聲怕都是讓那幾個刁奴給壞透了吧,連跛子、結巴都能找上門求親,實在是欺人太甚。
陳二道,“阿娘,我們不如請皇上下旨吧,誰在背後議論小妹,就抓他下獄。”
陳夫人擺擺手,這人心啊,你越是阻止它就越要跟你反着來。再者,去找皇上要聖旨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女兒身上的冤屈越發洗不清。
一時之間陳夫人也不知道該怎麽是好。
陳二突然眸色一亮,興奮道:“阿娘,我送妹妹離開京城吧,暫時避避風頭,等這流言散了些,我再帶妹妹回來可好?”
“這…倒也不錯。”陳夫人點頭道,“如今這京城對你妹妹來說可是一個傷心地,讓她離開也好。”
“那行,兒子這下去準備準備,明日一早便帶妹妹出京。”
……
陳嘉躲在屏風背後,偷偷聽完對話,一顆心便跌到谷底。
她竟然淪落至此,成了別人嘴中壞了名聲、失了貞潔,再也嫁不出的壞姑娘?
若只是诋毀她一人,她也能接受,可是怎麽能連累阿爹阿娘!說她敗壞家中的門風呢!
還有二哥,二哥身在軍營是不能私自離京的,她不能因為自己連累哥哥。
陳嘉慌忙回到自己的屋子裏,關上房門,将一些衣物和細軟收拾好,放進報包袱裏。
等天一黑她就離開陳府,離開京城。
陳府沒了她,便又能恢複往日的榮耀。
***
陳嘉換上一身男裝,趁着夜色正濃時,溜進了後院,爬上一輛馬車。
再過一個時辰,府中采辦的下人就會拉着這輛車出府置辦物資,她便可以離開陳府。
五更時,天還未亮,下人剛從床榻上爬起來,神智迷糊,也沒檢查馬車,便拉着出了府。
估摸着離了陳府許多路程,陳嘉便溜下馬車。
趕馬車的下人也只是覺得馬車似乎輕了不少,并沒有回頭查探。
陳嘉暗暗松了一口氣。
此時天色依舊灰蒙蒙的,街道并沒有什麽行人,城門當值的士兵也是困倦得不行,盤查時十分疏松,陳嘉随便捏了個由頭便出了京城。
出了城門,慢吞吞的走了半裏路,之後她便拼命狂奔,好似後面有什麽猛獸在追趕着她。
良久,天色大白,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
她終于停下了步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回頭望了一眼,這一望竟将她吓得不輕。
她背後再不是繁華的京城街道,再不是那巍峨莊嚴的城牆,而是一片陌生的樹林。
她,真的離開了京城,離開了陳府,離開了太子。
她有些傷感,他們現在知曉她已經離開了陳府、離開了京城嗎?
他們會擔心她嗎?他們暴怒還是傷心呢?
她不會再知道了,他們的喜怒哀樂也與她再無幹系。
陳嘉突然覺得悲傷不已,她就這樣離開是不是太沖動了?
心底有個聲音,在慫恿她回去吧,回去吧…
不,她不能回去,她回去只會連累阿爹阿娘,連累兄弟。
想到這,陳嘉眼神變得堅定起來,背起包袱繼續前進。
到了中午,日頭漸盛,她又趕了半日的山路,身子實在吃不消,索性歇了下來。
一旦停了下來,她便有些發愁,她還不清楚自己日後的打算。
她沒有一技之長,能不能養活自己都是個問題?何況她也不知道這是何處。
對了,這是何處?
陳嘉忽覺這林子有些陰森可怖,方才還嫌毒辣的日頭也變得昏暗無光。
她驚覺背後涼飕飕的,耳邊又有呼呼的聲音,像是狼叫聲,又像是墓地裏哭泣的聲音。
此地不宜久留!
她抱起包袱又是一陣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她終于跑出了那片林子,前面有一家酒肆,寫着“酒”字的旗幟飄在風中,難得的有了幾分靈動灑脫之意。
陳嘉看見它恍如沙漠中的人看見綠洲一般,一路小跑過去。
“客官,請問你打尖還是住店啊?”她剛坐下,就有夥計上來招呼她。
聽着這熟悉的招呼,陳嘉心頭的那份緊張和驚恐淡去不少。
她将腿張開,将聲音壓低,故作豪邁道:“給我上兩斤牛肉,一碟花生米,再來兩斤燒刀子。”
她點的飯菜都不是她喜歡的,但行走在外還是扮作男子安全,言談舉止也不能再有女子的柔弱。
陳嘉自以為僞裝的好,卻不料早已被人看穿。
行走在江湖的人,多是練家子,眼光毒辣,閱歷豐富,只一眼掃過就能看出面前人的身份。
陳嘉離開時只是想到了男子妝扮,換下女裝,卻沒有再多做變化。
她身量嬌小,皮膚嫩滑,眉毛細長,眼神澄澈,那小巧玲珑的耳垂上還有洞眼,衆人越發确定她是閨閣女子。
衆人原本拿不準陳嘉的功夫,再看她行走時步伐虛浮,音聲空靈并不渾厚,周身竟然毫無一點內力,再無顧忌。
夥計記下陳嘉的要求,應了一聲好便飛快的離開。
夥計離開後,陳嘉捶了下腿,捏了一下肩膀,敲敲腰,一套功夫下來,總算松快了不少。
只是等輕松下來便發現了四周的不對勁。
她來時這些人還喝酒吃肉、高聲談論,好不快活,怎麽現在靜悄悄的。
她偏了下頭,望了旁邊桌子上的人一眼,那人便對她咧嘴一笑。
這一笑不打緊,陳嘉險些從長凳上摔下去。
那人…膚色漆黑,側臉上更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像極了扭身爬行的蜈蚣,恐怖不已。
“小公子,你沒事吧?”
一雙冰涼的手攬住陳嘉的腰間,在她耳邊涼涼的問道。
那聲音是真的涼,不僅是音色發冷,更因為她說話時吐的氣息吹在陳嘉的後頸上,陰森森的,叫她哆嗦了一下。
“多謝大姐,小生無礙…啊!”
陳嘉擡起頭看見那女子的面容,再次被駭住。
那女子面色白得厲害,像是抹了面粉,她的嘴唇卻是腥紅無比,似乎剛沾了血一般。
如同從志怪小說裏走出來的僵屍。
“哈哈~小兄弟真可愛。”
那女子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陳嘉的臉,陳嘉慌忙避開,将臉埋在桌子上,等那女子走開之後才擡起來。
但她的神經并未放松,反倒越發的緊張起來,方才她在桌子上聞到了一絲血腥味。雖然淡,但絕不會錯。
身後再次響起腳步聲,陳嘉恍如驚弓之鳥,渾身僵得像一塊石頭。
“客官,您的牛肉、花生米,還要燒刀子到了。”
原來是夥計啊。
陳嘉準備接過那夥計手裏的酒,卻碰到了尖銳的爪子。
爪子?!
此刻,她懷裏好似揣了只兔子,心髒撲通撲通的挑着。
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那爪子就會掰斷她的手腕。
她再度睜開眼睛,定神看那夥計。
“客官請好生享用。”
陳嘉看他雖是在笑,可那露出的牙齒卻是又尖又長,如同霜降那晚發狂的野貓一般。
是了,爪子,只有野獸才有。
陳嘉将方才接觸到的人和事聯系起來,心中極度恐懼。
她到底來了什麽鬼地方,這裏的人實在恐怖,人不人、鬼不鬼的,她要回京城、回陳府!
“這是銀子,不用找了,小生還有事就先離開了。”
陳嘉丢下一錠銀子便要離開。
“想走?”方才還熱情和善的夥計冷笑一聲,一個反剪按住了陳嘉。
他哼道:“這可由不得你!”
陳嘉心中大呼不好,卻還是強作鎮靜,露出不解之色,“這是要做甚?小生已經付了飯錢,怎麽就不能離開?當心小生去官府告你!”
她強作兇狀,放出狠話。
“呵呵呵~”方才那面白若僵屍的女子走進,拍了拍陳嘉的臉,笑吟吟道:“小姑娘,這麽着急幹什麽?我們又不會吃了你。”
小姑娘!他們竟識破了她的身份!陳嘉悔不達疊。
那手僵冷若堅冰,僵屍女又用了幾成內力,看着是輕輕招呼,只是這一掌下去,陳嘉便吃疼不已,不一會兒雙頰浮腫,嘴角邊上更是沁出一絲鮮血。
方才對着陳嘉咧嘴笑的刀疤漢子也湊過來,他拿起桌上的燒刀子灌了幾口,抹嘴道:“還想去官府告我們?奶奶的,爺爺我打死你。”
陳嘉知曉自己八成是碰上了話本小說裏的黑店了,一想到書裏寫的那些落入黑店的人的結局,陳嘉就止不住心慌。
她不要被做成人肉包子。
她想要回家,她要阿爹阿娘,她想表姐,她想太子…她不會再埋怨太子了…可是現在她就要被做成肉包子了,怎麽辦?
她抑制不住內心的惶恐和悲傷,“哇”的一下哭了出來。
一來是真恐懼,借着哭聲發洩不安,二來是想激起在場之人的同情心,能否對她伸出援手。
可其它人都好似沒看見一般。
“這女娃娃哭得兇,幹脆這就宰了做午飯吧,煩死了。”那僵屍女吩咐下去。
“好嘞~”刀疤大漢歡喜應下,走到邊上,開始磨刀。
“嚯嚯…”
“嚯嚯…”
刀疤漢興致高漲,哼起調子,那磨刀聲越發的輕快,與磨刀石親密接觸之下的刀刃也越發蹭亮了。
陳嘉被這一番動作吓得失了神,只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砧板上的肉,任由對方動作。
夥計拖着陳嘉朝那屠宰區走去,陳嘉早已吓得神魂皆失,雙腿癱軟,被那夥計這麽一推,便倒在了地上。
“走啊你~莫不是還等着誰就救你不成?”夥計踢了她一腳,譏笑道:“入了我黑風寨,就沒有人能活着出去。”
是嗎?
陳嘉閉上雙眼,再度睜開時,眼裏的怯意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不怕?”
頭頂上方傳來一道聲音,幹淨得如同雨後的天空。
陳嘉莫名的生出一絲好感,朝那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
首先躍入她眼簾的是一襲月白的錦袍,恰如崖頂明月,溫潤清朗。
視線上移,一張芙蓉面進入她的眼底。
這人樣貌十分出色,與太子不相上下,但又沒有那般招眼。
如果說太子是一顆光芒萬丈的明珠,那這個人便是一塊收斂了光華的美玉,雖不打眼,卻叫人忍不住生出親近之意。
鬼使神差的,陳嘉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裳,懇求道:“救我,我不想死!”
“那你要怎麽報答我呢?”那人輕笑。
報答?
他在索要報酬?也就是說他是能救下她的,對嗎?
陳嘉立即将背上的包袱解下,塞到他懷裏,“都給你,都給你,求求你救我。”
那人掂了下包袱,搖頭道:“這些啊,不稀罕。”
陳嘉的心又冷了下去。
“不過,我先救下你吧,至于報酬,以後再取就是。”
陳嘉大喜:“真的?”
那人笑着點了頭。
“嘩~”
一把沾血的菜刀飛到陳嘉腳下,陳嘉尖叫一聲,被攬入一個懷抱裏。
白霏霏足尖一點,便跳上了枝頭,與地面上的人對峙。
陳嘉鼻息間是茉莉的清香,她來不及思考為何一個男人為何身上帶着茉莉花,因為她聽到了一個更大的消息。
“白飛飛,你個殺千刀的,怎麽又搶老娘的貨?”是方才那個僵屍女的聲音。
貨?
陳嘉顫抖了一下,不由得懷疑抱住她的這個人的身份,若他也是那心狠手辣之人,她便再無生路。
察覺到懷裏人的不安,白霏霏拍了一下她的背,安撫道:“我不會傷害你的,若你當真不願意相信我,那我便送你下去。”
陳嘉搖了搖頭,緊緊揪住身上人的衣袍,比起底下那些面目猙獰、語氣陰森的人,她更願意相信這個容貌姣好、言語和善的人。
“我相信你。”
“好!”
白霏霏得了鼓舞,将陳嘉放在樹上,抽出腰間的軟劍,殺了下去。
陳嘉雖站在高處視野開闊,但她不懂武功,加之底下之人招數複雜、招式變換得極快,刀光劍影險些幾乎晃花的眼睛,她竟也猜不到此刻究竟是誰占了上風。
一炷香後,院子裏只剩兩人,一個是那刀疤大漢,另一人自然是白霏霏。
刀疤漢虎目圓瞪,黝黑的臉上液體流動,他抹了把臉,手心裏全是血。
“白飛飛,你傷我兄弟,今日就是拼個兩敗俱傷,我也要取下你的首級,慰藉我的兄弟們。”
說罷他便高舉大刀朝着白飛飛砍下。
陳嘉這會兒看得清楚,那大刀三尺長,又黑又重,只怕一刀拍下去,身形纖弱的白霏霏就會拍成肉醬。
陳嘉擔心不已,驚呼道:“小心啊!”
白霏霏自然是注意到了迎面而來的攻擊,對方攻勢迅猛,存了死意,不可接下,一個回旋,倒退數步,上了牆壁。
刀疤漢扛着長刀,無力追上,幹脆放棄,回頭望見樹枝上的陳嘉,眼裏劃過一抹兇光,大刀朝着樹幹狠狠砍下。
陳嘉的視線追逐着白霏霏,卻沒想到那刀疤漢竟然向她發起了攻擊。
樹幹晃動,搖搖欲墜,她緊緊地抱住樹幹,心中卻是惶恐不已,越發後悔自己任性離府,此番怕是要丢了性命。
白霏霏定住身子,轉頭過來看見的便是刀疤砍樹,樹上的人兒閉着眼緊咬嘴唇的模樣,心中大怒。
她全然忘記了自己定下的規矩,全力一沖,手中的軟劍刺入刀疤漢的腹中。
“你…”
刀疤回頭,虎目裏盡是不可思議。江湖傳言,白飛飛的劍從不取人性命。
為什麽?白飛飛為什麽為了一個女人破了自己的規矩?只是他再也沒有知曉的機會了。
“砰”
大樹倒下,白霏霏丢下軟劍,飛過去接住陳嘉。
陳嘉緊摟住白霏霏的脖子,雙目緊緊地粘着面前人。
“為什麽救我?”
“我喜歡。”
兩人不再說話,只是彼此的視線卻沒有錯開,依舊緊緊地凝視對方。
風兒漸起,吹散的梅花飄到兩人身上。
陳嘉突然覺得這好像是一場夢,夢中英雄佳人、快意恩仇,她幾乎沉醉其中不願再醒來。
落了地,白霏霏沒有松開陳嘉,陳嘉也沒有将雙手收回。兩人似乎要維持着方才的姿勢一生一世。
直到一隊官兵的到來。
陳嘉看見官兵立即慌了神,“你快走,你殺了人,官府不會放過你的。”
“別擔心我,是我報的官。”白霏霏解釋道。
“你報的官?”陳嘉不解。
白霏霏點頭,“這黑風寨在這裏做了十幾年的黑心生意,不知道有多少路人受到了他們的殺害,男子多半殺了做肉包,女子則是送去花樓。”
肉包、花樓?
陳嘉心裏後怕不已,若她沒有遇到白霏霏,只怕這一刻也成了刀下亡魂。
“閣下可是少俠白飛飛?”領頭的官兵恭恭敬敬的問道。
白霏霏點了下頭,“是我,你們将這些人押回官府依律處置吧,不過那刀疤漢子與我在争鬥中,被我失手誤殺了。”
一聽這禍害十年的黑風寨終于被收服了,領頭兒高興得不行,“多謝少俠出手幫助官府制服這群禍害。至于那刀疤漢子,這些年他們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條人命,按律法他也是要砍頭的,少俠不必愧疚。
倒是少俠,可有受傷?我這兒還有上好的紅花油,少俠若不嫌棄還請收下吧。”
白霏霏擺手拒絕,“我無礙,這就告辭了。”
官兵扣手,“少俠好走。”
白霏霏拉着陳嘉離開此處,到天黑時,才找到一個村子借宿。
兩人匆匆用完飯,洗簌完後,兩人卻是吵了起來。
“你要與我一道睡??”陳嘉抱着被子靠在牆壁上驚恐道。
白霏霏脫下外袍,背對着她笑道:“怎麽,姑娘不願意?”
陳嘉當然不願意,她搖頭:“男女授受不親,自是不能一起的。”
白霏霏不管不顧的上了床,嘴叫揚起一抹笑,昏暗的油燈照在她的臉上,雪顏紅唇,美人挑眉,竟生出幾分邪魅之感。
白日裏的暖玉竟在夜裏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