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謝瑾華忍不住看向了柯祺, 大概是因為他潛意識裏已經覺得柯祺能幫自己拿主意了吧。
孩子對于母親都有着天然的向往,尤其是謝瑾華這種。謝大對謝瑾華再好, 他也只是大哥而已,謝瑾華或許不缺愛, 但這不妨礙他渴望母愛。此刻能有個了解生母的機會, 他在激動中又有些惶恐。
柯祺也基本上猜出了江姨娘的身份, 他捏了捏謝瑾華的手, 對厲陽說:“讓她進來吧。”
慶陽侯府的莊子,慶陽侯府的舊人,謝瑾華和柯祺即便還沒有見到那位舊仆,情感上已經傾向于相信她的話了。不過, 當初謝瑾華生母身邊肯定不止一個伺候的人,怎麽到了現在才冒出一位舊仆?
難道其餘的下人真的都被處理了嗎?
很快, 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就低着頭走了進來。她的頭發已經白了, 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舊,但料子瞧上去并沒有特別差勁,倒是和莊子上的其他人差不多,由此能推斷出她的日子沒有太難過。
老婦人自稱姓高, 曾在江姨娘身邊伺候過。待江姨娘去世後, 她就被發配到了莊子上,一直住到現在。如果這位江姨娘真的是謝瑾華的生母, 那麽高嬷嬷主動來給謝瑾華磕頭的行為也說得通,這正是她忠心的表現。畢竟,像高嬷嬷這種終身為奴的人, 舊主去世後,當然就要忠于舊主生的子嗣了。
謝瑾華整個人非常緊張,他想要開口問話,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個顫音。
柯祺又捏了下謝瑾華的手心,這是在安撫他。等到謝瑾華平靜一些了,柯祺叫厲陽給高嬷嬷弄了個矮凳,讓她坐着回話。柯祺笑眯眯地問道:“這位嬷嬷,你口中的江姨娘可是我們四少爺的生母?”
“若少爺在府裏排行第四,這便是了。當日姨娘難産,老爺一氣之下發作了所有的下人,老奴離府前曾有幸匆匆地抱了四少爺一回。”高嬷嬷不卑不亢地說,“四少爺的左肩背下方有一顆小痣,可是?”
謝瑾華再一次看向柯祺。他可看不到自己的後背。
然而,柯祺對此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他們雖有夫夫之名,卻還沒有夫夫之實,晚上雖然都在一起睡覺,但倆人黑燈瞎火又穿着中衣,柯祺确實不知道謝瑾華身上有什麽。倒是厲陽一直伺候謝瑾華洗澡,當謝瑾華泡澡時,厲陽得在一旁負責添水。他在一旁小聲地說:“主子,真叫這嬷嬷說對了。”
柯祺忍不住看了厲陽一眼。
厲陽縮了縮脖子。
謝瑾華對他們二者的互動一無所知,他從厲陽口中得到了答案,便立刻信了高嬷嬷的話。這果然是在他生母跟前伺候過的!她一定知道很多關于他生母的事!謝瑾華只覺得眼眶有些澀,仿佛淚水都要落下來了。他吸了吸鼻子,千言萬語彙在舌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只好用力攥着柯祺的手。
柯祺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若不是當着厲陽和高嬷嬷的面,他真想抱着謝瑾華,好好地安慰他。
“勞煩嬷嬷多說說姨娘的事。”柯祺對高嬷嬷說。
高嬷嬷雖然被賜了矮凳,卻不敢全坐了,只挨着矮凳的邊沿坐了一點點,看得出來是個規矩極好的人。她連連說:“如何擔得起‘勞煩’二字,少爺想知道什麽,只要是老奴知道的,定不會有所隐瞞。”
在高嬷嬷的口中,江姨娘是一位老秀才的獨生女,家世清白卻身世坎坷。老秀才去世後,家産被族中的子侄占了,那些人更誣陷江姨娘和人通奸,逼得江姨娘跳了河。好在江姨娘為侯爺所救,侯爺見她面容酷似原配陳氏,而他這些年确實對原配念念不忘,于是就把無處可去的江姨娘收在了身邊。
許是因為移情,侯爺對江姨娘比較看重,雖然沒有為她亂了妻妾間的規矩,但确實對她樣樣都盡心了。江姨娘很快就有了身孕,若是能平安誕下子嗣,她這後半輩子也就有了依靠。只可惜她紅顏薄命,當初跳河時已經落下病根,哪怕是精心養着,孩子依然早産了,而江姨娘也因為大出血去世了。
聽到這裏,謝瑾華的眼眶徹底紅了。他沒想到自己的生母竟然經歷了這麽多的不幸!
柯祺不忍見謝瑾華如此難過,便安慰他說:“姨娘在天有靈,見你如今樣樣皆好,肯定欣慰極了。更何況姨娘雖然走了,卻也在用別的方式陪伴着你。比如說,你口味偏甜,這肯定是随了姨娘吧?”
謝侯爺年輕時是個無肉不歡的人,現在老了也沒多愛吃甜食,所以謝瑾華肯定不是随了他的。
柯祺看向高嬷嬷,想要讓這位嬷嬷跟着勸兩句。
高嬷嬷卻非常謹慎地說:“老奴擅長調理孕婦,是奉了侯爺之命在姨娘懷孕後才到了姨娘身邊伺候的。婦人懷孕後,往往口味變化極大。據老奴所知,姨娘甜的也吃,鹹的也吃,這真是做不得準呢。”
這話聽着似乎沒什麽不對。
為人奴婢者,一要忠心,二要謹慎。高嬷嬷謹慎些總是沒有錯的。
但是,口味偏甜或偏鹹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哪怕孕期口味發生變化,那麽“姨娘在懷孕時更愛吃甜的”或者“姨娘在懷孕時更愛吃鹹的”這也是一句話。偏偏高嬷嬷說了那麽多,卻直接回避了這個問題。
柯祺心裏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當然,這或許是柯祺多想了,也許高嬷嬷真的只是比較謹慎而已。否則,為何當初在江姨娘身邊伺候的人都被處理了(這也是高嬷嬷自己說的),偏偏高嬷嬷雖被發配到了莊子上,但到底還活着。
柯祺便又笑眯眯地對謝瑾華說:“對了!謝哥哥,姨娘不還給你繡了塊手帕嗎?這一針一線裏都藏着姨娘的心意啊。若不是母親那邊有婦人懷孕時不能動針線的說法,只怕姨娘連着小衣都給你做了。”
這全然是一句試探了,柯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把假的說得像真的一樣。
柯祺話中的母親是指謝府現任的主母張氏。
原本柯祺以為古代的女人在懷孕後都不動針線,等他穿越後,他才知道自己被電視劇誤導了。其實,這是存在地域差異的。在有些地方,人們相信孕期動針線會驚動胎神,對胎兒不好,說不定會導致孩子殘疾;但在另一些地方,人們又相信母親懷孕時親手做的小衣,能保佑孩子出生後無病無災。
主母張氏相信前一種。而謝二的妻子莊氏相信後一種。
高嬷嬷依然是一副謹慎的模樣,道:“姨娘是本分人。夫人那時也喜她本分的性子。”
這下子就連謝瑾華都察覺到不對了。他哪裏有什麽姨娘繡的帕子啊!而且,張氏這個人吧,她最看重不是侯爺的感情,而是她賢良大度的面子。為了自己的面子,她會給謝瑾華準備通房,但謝瑾華到底睡不睡通房,她就不管了。同樣是為了面子,她會提醒莊氏懷孕時不要動針線,但莊氏到底聽不聽,她就不管了。事實上,謝瑾華住在謝府時曾聽二哥吹噓過好幾遍,二嫂懷孕時還給他做過荷包。
高嬷嬷那麽說,分明就是不了解張氏!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像是萬金油。
謝瑾華的面色有些難看。
柯祺覺得高嬷嬷在某種程度上應該沒有撒謊,如果她真的捏造了江姨娘的身世,等到謝瑾華把事情捅到府裏去,她有幾條命可以賠的?但高嬷嬷在江姨娘面前肯定沒那麽受重用。她說不定在當時只是一個邊緣人物,因此雖然知道了江姨娘的來歷,卻對于江姨娘具體的喜好、性情知道得并不清楚。
“謝哥哥,你莫要難過。”柯祺把謝瑾華摟進懷裏,将謝瑾華的臉壓在自己肩膀上。
現在能為謝瑾華提供生母信息的人只有高嬷嬷,柯祺不打算立即發作她,免得謝瑾華會後悔。
高嬷嬷雖不知自己已經露了馬腳,但也是個有眼力勁的人。見兩位少爺做出如此情态,就知道自己不該再留下去了。索性她今日出現的目的已經達到,高嬷嬷便起身告辭,和厲陽一起退出了房間。
柯祺立刻讓厲陽跟出去打探消息。
厲陽很快就回來了。
莊子不算大,莊頭對每家每戶都知根知底。這位高嬷嬷是十幾年前住到這裏來的,确實和謝瑾華的出生時間符合。她也确實有一手調理孕婦的手藝,自她來了莊子後,這兒懷孕的小媳婦都被她調理過,因此她的人緣非常好。對了,在三天前,高嬷嬷還被趕鴨子上架幫一頭難産的母牛順利接了生。
高嬷嬷的賣身契沒有問題。而且,要不是柯祺忽然想要幫謝瑾華創建報紙了,因此需要大量的活字字模,要不是柯祺需要來莊子上檢驗工匠們的工作進度,謝瑾華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涉足這個莊子。
所以,若高嬷嬷此人不可信,那除非在十幾年前就有人預見了謝瑾華一定會來這個莊子,才能安排好一位高嬷嬷等在這裏算計他。而這樣的假設當然是不成立的。謝瑾華的身世有什麽好做手腳的!
“……只怕她就是有些虛榮,說不定她當初只是你娘身邊的粗使婆子。”柯祺對謝瑾華說。
是人就難免會有私心,在柯祺看來,高嬷嬷自擡身價,無非就是想要謀得謝瑾華的重視。
“不怪她。”謝瑾華嘆了一口氣,“這麽多年,只有她在我面前提起了我的生母。我反而還要好好謝一謝她。這位嬷嬷無兒無女,在莊子上又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也許只是想要從我手裏多得一些賞銀。”
“話又說回來了,仔細想一想,她确實不能是貼身伺候的。”柯祺說。
按照高嬷嬷說的那樣,江姨娘長得像侯爺的原配陳氏,那她肯定是被侯爺當作了替身。結果,原配陳氏是死于難産的,這位江姨娘同樣死于難産,侯爺就相當于經歷了二次傷害,他肯定接受不了這個,于是一怒之下把所有貼身伺候的人都處理了,高嬷嬷只能是不受重視的粗使婆子才有可能活命。
再考慮到主母張氏的性格,她不敢反駁侯爺的任何決定,因此當江姨娘活着時,她肯定不會和江姨娘作對。但江姨娘的存在對于張氏來說确實有點膈應,丈夫對原配念念不忘甚至還找了替身,這顯然是在打繼室的臉。于是等江姨娘死了,她作為主母多少松了口氣,就禁止府裏人再談論江姨娘了。
甚至,謝大那裏的某些舉動也說得通了。
據謝瑾華所說,在他小時候生病時,謝大曾經照顧過他。生病的孩童難免會在病中渴求生母。但謝大在那時并沒有說起過江姨娘這個人。也許就是因為江姨娘的存在比較尴尬吧。謝大對弟弟們一直抱有好感,是因為弟弟和他有血緣關系。但他怎麽可能會對一個長相肖似自己生母的姨娘有好感呢?
侯爺在整件事情中體現出了一種微妙的渣感,只怕謝大心裏也膈應過。
柯祺将種種想法都在自己腦海中過了一遍,覺得其中的邏輯毫無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