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傅婉兒正坐在房內悠閑地喝着茶, 聽到丫鬟禀報蘇青和夫人正在院子裏争吵,不由地笑了笑。
“今日的茶還算甘甜。”傅婉兒倚靠在躺椅上,小丫鬟蹲在地上不停地幫她敲着腿。
“阿娘, 那蘇青怎麽這麽不知趣呢?都進了侯府成了嫡小姐,怎麽那流連那些龌龊的戲臺之事?鄉野長大的女子, 就是上不得臺面。”蘇夢嗤笑道。
傅婉兒看着興高采烈的蘇夢,眼神黯淡了下來。
自己這個女兒過于喜形于色, 容易得意忘形。在後宅之內, 若不是自己庇護, 而姬濛這些年又一心撲在找尋女兒上,她能不能平安長大都是個問題。
“那你有沒有想過,蘇青為什麽那麽執着于唱戲?”傅婉兒面帶笑意,聲音卻無比冰冷。
“因為,”蘇夢轉着眼珠,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天,“或許她有戲瘾。”
“蠢貨!”傅婉兒一腳将捶腿的丫鬟踹到一邊。
她深深吸了口氣, 實在想不通自己聰明一世,怎麽生出個這麽頭腦簡單的女兒。
還好沒把蘇青的真實身世告訴她,否則她一時說漏了嘴,便再也無機會拿捏蘇青。
“阿娘?”蘇夢眼中含淚, 她實在不知為什麽自打蘇青來了後,阿娘動不動就發火。
傅婉兒閉上眼,捏緊了拳頭。
她恨, 恨自己只是個妾,無法給予自己的女兒一個高貴的身份。
“女兒知錯了,不該嘲笑嫡姐。”蘇夢低下了頭。
“不,你沒錯,”傅婉兒站起身,“不管過去、現在還是将來,你都是英國公府最尊貴的小姐。誰說庶女不如嫡女?但你需記住,切不可随意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謹小慎微、伏低做小,為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夠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懂嗎?”
蘇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随阿娘去看看她們母女窩裏鬥。”傅婉兒諷刺地笑了笑,帶着蘇夢走向姬濛的燕園。
還沒進屋,就聽到裏面的哭喊聲和打砸之聲。
走進屋內,正看到蘇青将一個瓷瓶舉過頭頂,然後“哐啷”一聲砸在地上,撿起鋒利的瓷片放在頸處,怒喝:“阿娘,你抛棄了我十多年,現在還嫌棄我丢臉,不讓我唱戲,我幹脆死去算了!”
姬濛紅着眼,不住地咳嗽:“我哪有說不讓?只說和你阿爹商量下。”
“你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來自鄉野,看不起我唱戲。既然看不起我的一切,當年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也好過流落到窮苦人家,日日忍饑挨餓,生不如死。”
蘇青的聲音如泣如訴,就像一把尖刀,剖開了姬濛的心,鮮血淋漓,血流不止。
王嬷嬷扶着站立不穩的姬濛,皺起了眉頭。她實在不明白,小姐進府時還是善解人意的,昨日上香時也還是好好的,怎麽隔了一日,到了今夜,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蠻不講理,尖酸刻薄,
姬濛紅着眼睛,望着蘇青,剛想上前勸慰,便聽到蘇青尖叫:“別過來!”
“好,”姬濛低下頭,聲音小了很多,“我答應你,老爺回來,我自會說服他同意你去唱戲。”
“那可說定了。”蘇青将手中的瓷片扔了,頭也不回地離去。
傅婉兒連忙上前,扶住姬濛:“姐姐,可還好?近些年你日日思念女兒,傷了身子,切莫動怒。”
“我不是生氣,只是心疼青兒。世家高門最主動品行,如果她去唱戲,這輩子就毀了。”
傅婉兒心裏偷笑,一個假嫡女就你當個寶貝。
可面色卻漏出一絲憂慮,嘆了口氣:“孩子小不懂事,将來能想通也就好了。”
姬濛望着傅婉兒身後的蘇夢,心裏不免有些羨慕。
吟詩作畫、琴棋歌舞,各種技藝都會,這才是真正的高門貴女。
“咳咳咳。”姬濛用絲絹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傅婉兒又安慰了姬濛一番,才緩緩離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裏。蘇夢忍不住問道:“阿娘,剛才的熱鬧可真好看。蘇青簡直就是沒讀過書的鄉下人,粗鄙得要命。”
“我們剛才可不是去看熱鬧的。”
“那是?”蘇夢疑惑道。
“擊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擊敗她的精神支柱,擊敗她的信心。我帶着你去,就是讓姬濛看着你,明白她千裏尋來的女兒有多麽糟糕。這些年,女兒就是她的精神支柱,摧毀了,她也活不長了。”
“還是阿娘厲害。”
今夜的月亮似乎別樣圓。
蘇青斥退了所有下人,一個人蹲在地上,望着窗外的明月,不由地苦笑,淚水從眼角滑落。
她看着自己的雙手,在月光下百得可怖。
閉上眼,咬住唇,她揪着自己的頭發。
不想的,不想這樣的。
她曾暗暗發誓,就算代替了蘇白,冒用她的身份成為侯府嫡女,也會好好幫她照顧蘇夫人。
可是,為什麽沒有這個機會?命運為什麽要逼迫自己做個惡女?
蘇青咬着牙,緊緊地捏起了拳頭。
這輩子,已經沒有回頭路,只能往前走。
初夏已有些炎熱,馮塘斷了腿,擦洗不大方便。
他一人坐在大木桶旁邊,看着木桶裏的冷水,有些出神。
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人兒,一輩子也沒洗過冷水澡。在馮府時,就算是三伏烈日,也是要洗熱水澡的。
就在他準備洗漱的時候,蘇白提着剛燒滾的熱水走了進來:“別凍着了,剛入夏,可洗不得涼水。”
馮塘看着原地站立的蘇白,有些尴尬:“你怎麽還不出去?”
“你腿斷了,行動不便,我不在這幫襯着你,萬一你摔一跤,更麻煩。”
馮塘有些臉紅:“沒關系,我可以的。”
在蘇白眼裏,馮塘就是個沒長大的淘氣孩子,真不知他在羞澀什麽。
“那你快些,水馬上涼了,我就站在門外,如果你摔倒了,或者出了什麽意外,就喊我。”蘇白擔憂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帶上了房門。
屋內,燭火搖曳。
馮塘透着紙窗,看着蘇白的倒影。
第一次覺得那麽心安。
他慢慢爬進木桶裏,在溫熱得水中,蜷縮着身體,雙手抱着自己,哭了。
馮家、梁家滿門被滅後,他就如行屍走肉地活着。
他本以為這世上再無人在意自己、關心自己。
可紙窗上的人影,就站在門外,也能讓自己萬分安心。
“馮塘?你沒事吧?”蘇白站在門外,高聲喊道。
“我沒事,馬上好了。”
馮塘起身,穿好衣服。
蘇白進來,按着大夫教的方法,幫他的腿捆上了竹棍,給固定住。
馮塘低眼看着蘇白小心翼翼的樣子,心底暖了起來。
“你先去歇息吧,時間也不早了。”馮塘低聲說道。
蘇白點了點頭,将馮塘扶上床,自己也回屋睡去了。
躺在床上,蘇白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對馮塘那麽好。
雖說自己是個重諾的人,答應了萱怡郡主的事情,必然會做到。
可是,她心底清楚,上輩子有個遺憾,生生世世都無法彌補。
那就是她的兒子——許勃。
剛生下來,就被迫骨肉分離。
冷宅十年,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不幸落水身亡。
如果勃兒沒死,長大了,應該也像馮塘這般,游手好閑,吃喝玩樂,但心腸不壞,講究義氣吧?
不,蘇白搖了搖頭,應該很會讀書才是。
想到讀書,蘇白不由地想起了許澤。
她的眼神暗了下來,咬着牙暗暗發誓,願自身莫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
想着想着,那一絲絲疲憊從腳底游走到全身,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蘇白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
打開門,竟見到師父吳皎月在院子裏耍着花槍,動作行雲流水。
她依靠在木門邊,靜靜地欣賞着。
既羨慕又心痛。
師父如今年近四十,可身姿猶如二八少女般矯健,身段更是柔軟。
如果當年沒被一杯毒茶毒壞了嗓子,那麽她在戲臺之上的成就必定是曠古絕今的。
吳皎月感受到了身後的目光,将花槍插在地上,轉身看到蘇白,笑道:“人,不服老不行,以往我刷十輪花槍都沒問題,剛剛不過耍了三輪,就有些氣喘籲籲了。”
蘇白點了點頭:“師父,我們現在就去青幀戲坊嗎?”
聽到“青幀戲坊”四個字,吳皎月眼神微眯,咬着牙,一字一頓道:“我倒要去看看,當年為了取代我扮唱白蛇,黑了心毒啞了我的柳茹幀,現在過得有多好!”
蘇白剛想勸勸吳皎月,可是見她怒在心頭,多說,說不定适得其反。
于是,便點了點頭:“徒兒一定幫師父出一口惡氣!”
兩人坐着馬車,來到了青幀戲坊。
馬車裏吳皎月還是正襟危坐,咬着嘴唇,不停絮叨着見面一定讓柳茹幀好看!
可是,下了馬車,看到破敗發黴的牆面,她的心不由得一緊,快步走了進去。
蘇白連忙追了上去。
吳皎月踩着小碎步,卻走得極快。
進了院子,看到一個不大的戲臺。
戲臺之上一個傳說紅色紗衣的花旦正唱着戲。
戲臺下,一個婦人端坐着,手裏拿着竹棍不停地指指點點。
她的身材有些發福,一頭烏絲早已不在,兩鬓已是白發。
可她中氣十足、铿锵有力的聲音,吳皎月永遠記得。
她眼睛一紅,低聲道:“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