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到許澤眼神之中的傷痛,蘇白有些不忍,低下頭,淡然道:“我還要趕着去戲坊,若無重要事情,就此別過。”
蘇白加快了腳步,神情肅穆,快速離開。
她本以為自己對許澤只剩下了恨,可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心跳得厲害,亂得厲害。
愛了一生,念了一世的人哪有這麽容易能夠釋懷?
“為什麽要和我解除婚約?”許澤捏緊拳頭,冷冷問道。
蘇白停下腳步,身子一顫。
她不知該說些什麽,難道再把前世的恩怨牽扯進來?
重活一世,她只想放下,放下前世的冤孽,放過許澤,也放過自己。
“還能為什麽?不就是嫌你窮,嫌你沒本事!她曾經可是當紅的戲子,怎麽可能和你過清貧的日子?”許母走了過來,輕蔑地看向蘇白,不屑道。
蘇白冷眼看着面前尖酸刻薄的老婦,想起了上輩子她對臨雲公主的阿谀與讨好,這也難怪,臨雲公主是皇親國戚,是許澤的妻,是可以給他仕途帶來百般幫助的人。
而自己終究只是個妾,是個曾經唱過戲,上不得臺面的妾。
“娘,到吃藥的時刻了。”許澤拖着孟氏的衣袖,往家裏走去。
孟氏一把甩開許澤的手,指着蘇白怒罵道:“今日,我非要教訓下這個小賤人!一個唱戲的,還真把自己當做金枝玉葉了?”
孟氏是罵慣了蘇白,她就瞧不得蘇白低眉順眼的樣子,那種“下賤”仿佛刻在了骨子裏,下賤的戲子,抛頭露面的戲子,怎能配上自己的澤兒?
蘇白笑了笑,走到孟氏身前,拔下她發髻上的金簪:“如果我沒記錯,這金簪是我唱戲掙來的銀子給你買的吧,我十一歲開始唱戲,連連三年,接濟你們母子。我是下賤,所以我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夜受着你的冷嘲熱諷,盼望着嫁給你的兒子。”
孟氏的臉羞得通紅,她這輩子最在乎名聲,若要旁人知道自己這些年壓榨着未過門的媳婦,那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她拉着蘇白的手:“一家人拌拌嘴是常有的事,過去了就算了。”
蘇白看着她假裝大度的樣子簡直要作嘔,她忘不了前世臨雲公主病逝沒多久,蘇青就搬來府上,孟氏讨好英國公嫡女蘇青的樣子。也正是蘇青來府上沒多久,孟氏便找了個借口将自己打發到姑蘇冷宅。
孟氏看着蘇白微冷的眼神,覺得她今日有些反常。平日只要自己說蘇白是自家人,那蘇白必定羞得臉紅,然後做牛做馬,毫無怨言。
可眼前的蘇白仿佛一座千年冰山,散發着森森寒氣,萬物複蘇的暖春,孟氏竟然覺得有些滲人。
蘇白将手抽回,轉身離去,只留下了一句話:“你們許家,我蘇白高攀不起。”
望着蘇白離去的背影,孟氏跺着腳,咒罵道:“這個小浪蹄子,一定是在戲坊攀附上了哪個富家子弟,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吾兒,從今天起就和這個小賤人一刀兩斷!”
許澤緊抿着嘴唇,一言不發,轉身回屋。
蘇白來到雲丹戲坊,卷起袖子,就開始洗戲服。
雖是暖春,但井水還是冷的刺骨。
大病初愈的蘇白,頭還是有些昏沉。
“用些力搓衣服,洗不幹淨就重洗!”房媽媽在一旁磕着瓜子訓斥道。
蘇白擡起頭,看了房媽媽一樣。
不知怎的,房媽媽有些發憷,那雙如寒潭般的眼眸是蔑視一切的傲慢與疏離。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蘇白頂撞淩婵的樣子,所以現在故意激怒她,好抓着她的小辮子好好教訓她一頓。
蘇白一聲不吭,繼續低頭默默地洗着衣服。
她不是不想複仇,冰冷的井水讓她清醒。現在每一份刺骨的冰冷都在燃燒着她複仇的渴望。
可是,現在必須得忍。
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吳皎月就要考驗蘇白戲曲“長生殿”了。
蘇白不敢怠慢,她趁着晾曬衣服的間隙,吊着嗓子,唱着花腔,踢着飛腿。
房媽媽吐了一口口水,大罵道:“小狐媚子,這裏又沒有男人,你忸怩給誰看?”
蘇白置若罔聞,将衣服一絲不茍地晾曬平整,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誤。
“快去!給各個小主端茶送水,馬上就要開嗓排戲了,這可耽誤不得!”房媽媽惡狠狠地咒罵道。
“諾。”蘇白福身答應,随即又從腰間拿出兩個布袋,捆在腳上。
房媽媽最看不慣蘇白這故作清高、冰冷的模樣。
“什麽玩意?現在已經是一個下人了,還裝什麽高雅?”房媽媽在心裏咒罵着,轉眼間就不見了蘇白的蹤影。
蘇白屏住呼吸,翹起蘭花指,将剛剛摘來的桃花放入壺內,再用沸水沖泡。
此刻的她神情恬淡,面帶笑意,就像深宮中烹茶等陛下歸來的寵妃。
瞬間香氣四溢,蘇白端着茶盤,踩着小碎步走向戲坊的後院。
雲丹戲坊的坊主廖蔻丹悠閑地扇着蒲扇,看着戲臺上的青衣花旦們如泣如訴地唱着戲,不免皺了皺眉頭。
戲臺上正上演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蘇青作為雲丹戲坊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吳皎月的嫡傳底子,自然是扮演着杜十娘。
此刻蘇青眼睛微眯,怒喝着對面的小生,然後憤恨地将百寶箱砸下。
廖蔻丹搖了搖頭:“這麽唱戲,可不行啊!”
吳皎月的臉上有些挂不住,但是沒有說話。
淩婵在一旁幸災樂禍道:“皎月姐姐,你可是曾經名動京都的當家花旦呢,怎麽教徒弟就這水準?琳茵,讓她們見識下什麽才是杜十娘。”
琳茵走上戲臺,抱着百寶箱。身子有些顫抖,她閉上眼,留下兩行清淚,唱到動情之處,哀莫大于心死,笑了笑,然後跳了下去。
廖蔻丹用手中的絲絹擦了擦眼淚,嘆道:“不錯!”
淩婵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皎月,你總共就培養了兩個徒弟,蘇白無心唱戲,自甘堕落做了丫鬟。而蘇青唱起戲來總浮于表面,浮誇地讓人出戲,這麽看,你還真不是一個合格的師父呢。”
吳皎月沙啞道:“我從不教徒弟如何唱戲,教會基本功後,只會講解每個戲曲的人物,所以我的徒弟不管表演得是否成功,她們每一次的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你的徒弟千篇一律,你不愧是雲丹戲坊的總教母。”
淩婵用力地捏着木椅上的扶手,這輩子處處被吳皎月壓一頭,唱戲時,自己名動姑蘇,而吳皎月已經名動京都、名動整個大周!後來聽聞她嗓子壞了,回到了姑蘇,沒想到坊主廖蔻丹還是将她視為最高貴的座上賓。
自己雖是戲坊的總教母,但無論是到手的月錢,還是在坊主心中的地位,都不及吳皎月,怎能讓心裏不生嫉恨?
淩婵轉頭間發現了站在一旁端着茶水的蘇白,心生一計,笑道:“皎月姐姐,你曾說蘇白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不知她能否唱好杜十娘?”
琳茵有些不忍,拉着淩婵的衣袖:“師父,蘇白已經一年沒唱戲了。”
“哦?那她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可惜啊,皎月姐姐雖然曾名噪一時,可是嗓子壞了,又教不出一個好徒弟,可真是凄凄慘慘戚戚呢。”淩婵搖着蒲扇嬌笑道。
“奴家願意登臺試唱杜十娘。”蘇白将茶盤交給了身後的丫鬟,将系在腳上的米袋解了下來,扔到一邊。
在場所有的人都望向蘇白。特別是蘇青,她強忍住笑意,心嘆:“姐姐,你怕是不知道這戲臺,一天不唱就會生疏,你一年不唱,現在又要登臺,是來獻醜的嗎?”
淩婵手中的蒲扇掉落下來,她盯着一旁的米袋,眉頭緊鎖,有種說不出的不安。
她整個人被蘇白的從容大氣給震懾到了,那是一種唱過千百場戲的淡定和自如。
蘇白在穿上粉色紗衣戲服,帶上頭面,點上胭脂的那一刻,仿佛自己就成了杜十娘。
她一步一步走上戲臺,每一步都是在對這青樓女子凄慘的一生告別。
春風吹起她的秀發,蘇白看着手裏的百寶箱,笑了起來。
她在笑杜十娘,亦是在笑前世的自己。
笑自己的癡,将全部的人生寄托在一個男子身上。
笑自己的笨,竟在死前才看出蘇青的狼子野心,才明白了許澤的薄情寡義。
蘇白笑出淚,戲臺下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聽到蘇白那帶有一絲哭腔的大笑。
廖蔻丹手中的絲絹滑了下去,她面無表情,仿佛丢了魂的木偶,愣神地望着蘇白。
淩婵有些憤恨地望向吳皎月,她不明白,為何吳皎月總是有這樣的運氣,年少成名就算了,現在無法唱戲了,也能撿到蘇白這種天資卓越的徒弟!
蘇青諷刺地笑了笑:“師父,這蘇白估計是離開戲臺太久了,連‘杜十娘’的戲本都忘了,明明是悲痛欲絕地怒砸百寶箱,她竟然失心瘋般笑了出來,真是把您老人家的臉都丢盡了!”
吳皎月沒有說話,她嘴唇抿成一條線,眼裏全是戲臺上的蘇白:
蘇白打開百寶箱,将金簪插在發髻上,玉镯戴在手挽上,再擡頭看了天空,深吸一口氣,塗上火紅的胭脂,吞了一顆鵝暖石般大小的夜明珠,然後含淚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