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人啊,真是說不準,一年前還是小有名氣的角兒,如今竟成了丫鬟。”一個婆子揉搓着盆子裏的衣裳,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感嘆道。
“可不是嗎?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聽說是怕将來夫君嫌棄自己是戲子,便不唱了,隐退了,甘心做起丫鬟。”另一個老媽子将洗好的衣裳晾曬在竹竿上,不屑道。
蘇白躺在地上,做着夢,一個人獨自在風雪裏走着,找不到方向,皚皚白雪延綿萬裏,看不到勁頭。只聽到周圍有人在大聲說話,卻聽不清說些什麽。想上去求救,可是卻沒人看到她。
春風拂面,和煦的陽光照在蘇白的臉上,她眉頭緊鎖,翻了身,繼續昏睡去。
老媽子曬好衣裳,見蘇白睡得正香,還打起鼾來,氣得将一盆洗衣服的髒水潑到了蘇白的身上,怒罵道:“死丫頭,你伺候主子不利,淩教母罰你跪着,你卻假裝暈倒偷懶!我們雲丹戲坊怎麽養了你這麽個米蟲?”
蘇白打了個激靈,摸着濕漉漉的頭發,支撐起有些虛弱的身子,望着眼前的胖婦人,顫抖道:“房媽媽?”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宛若少女的白嫩,猶如新鮮的藕斷。蘇白猛然想起眼前的房媽媽是雲丹戲坊的老奴,而自己因為許澤阿娘的訓斥,在及笄之年退出戲臺,做了丫鬟。
蘇白眉頭緊蹙,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不是服毒自盡了嗎?怎麽又回到了十六歲?
“裝什麽吃驚?你以為這是戲臺之上嗎?你已經一年沒唱戲了,快把那些盆裏的衣服曬起來,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偷懶!”房媽媽咒罵道。
“姐姐!你沒事吧?”蘇青腳踩蓮蓮碎步,将蘇白扶起,拿出絲絹擦拭着蘇白頭上的汗珠。
她關切的神情讓蘇白有些恍惚。
“蘇青小姐,蘇白因為偷了東西,被淩教母罰跪,可是不能起來的。”房媽媽目視前方,黑着臉,語氣裏有種不容置疑的傲慢。
“無礙,蘇白是我的姐姐,縱然她偷了東西,我陪就是了。”蘇青作勢要掏銀子。
蘇白站在一旁,諷刺地笑了笑。虧得前世自己還對這個妹妹感激涕零,殊不知她這麽做等于間接坐實了自己偷盜的罪名!淩教母記恨自己已久,豈會這麽輕易放過自己?下場就是被打了三十大板,卧床半年,險些喪命。
這輩子,絕不能讓悲劇重演!
蘇白捏緊拳頭,內心發誓,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
“喲,真是姐妹情深啊,”一個穿着緋色紗衣,頭戴金簪的婦人緩緩而來,“蘇白偷的玉墜價值千金,你陪得起嗎?”
蘇白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婦人,年過四十,卻依然保養得光彩照人,就連嗔怒,也別有一番風情,不愧是雲丹戲坊的總教母!
淩婵戲谑地繞着蘇白走了一圈,就像貓玩弄着老鼠,享受着獵物的心驚膽戰,上下打量着蘇白:“承認吧,承認你偷了玉墜,然後再把小拇指砍了,我自會既往不咎。否則,別怪我把你送入衙門,到時候發配邊塞,可不是你這個小美人能受得了的。”
“求求你饒過我阿姐吧,一定是她一時鬼迷心竅。”蘇青跪了下來,淚如雨下。
一旁的丫鬟指着蘇白、蘇青兩姐妹竊竊私語,紛紛感嘆蘇青單純善良,責罵蘇白小偷小摸。
蘇白深吸了一口氣,她明白此刻,自己的恩師吳皎月去鄉下采風了。而淩婵是師父的死對頭,所以故意挑了個師父不在的時刻收拾自己。
“淩教母,不知是誰丢了玉墜?”蘇白擡起頭,微笑道。
淩婵心中一悸,蘇白坦然淡定的目光讓她有些畏懼,那是名門世家當家主母的淡然目光,看起來波瀾不驚,無欲無求,卻可以在頃刻之間取走你的性命!
一個唯唯諾諾的女孩子從淩婵的身後走了出來,她低着頭,小聲道:“我先前跟着師父在戲臺排戲,回來後,放在匣子裏的玉墜就不見了。聽下人們說,那段時間只有蘇白一個人進屋打掃。”
淩婵滿意地笑了笑,挑眉看向蘇白:“還有什麽話說嗎?”
蘇白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師徒,仿佛就像在戲臺唱戲。
“琳茵,那玉佩到底什麽樣子?莫不是你落在了別的地方?”蘇白緩緩道。
“那玉佩通體翠綠,上面還鑲了一個金觀音。”琳茵仿佛想到了什麽,神色變得有些嬌羞,紅着臉,看向別處。
“金鑲玉?按照我們大周律法,金鑲玉只有達官貴族才能購買。我們戲子,身為三等良民,即使再有錢,也不可能買得到金鑲玉的。琳茵,莫不是你記錯了,還是哪個公子哥贈送給你的?”蘇白眼神微眯,語氣不急不緩。
“我不認識什麽達官貴族!”琳茵眼神躲閃,急忙否認。
“那麽,就是說你根本沒有什麽玉墜,而我也是被冤枉的?”蘇白一步一步走向琳茵,全身上下散發着冰冷決絕的氣息。
“不,不,這!”琳茵看了看淩婵,又看了看蘇白,“可能我記錯了。”
“不知是誰當初還要仗責我呢?淩教母,你是最公正嚴明的,不會刻意偏袒你的徒弟吧?”蘇白譏諷道。
“師父!”琳茵立刻跪了下來,拉着淩婵的衣袖苦苦哀求。
“起來,沒用的東西,你是雲丹戲坊的未來花旦,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淩婵吩咐道,“蘇白,快去把戲臺清理下,晚上大夥兒要上臺唱戲了。”
“淩教母,琳茵誣陷我,總歸要有個說法,否則無論是姑蘇知府擊鼓鳴冤,還是去廖坊主那兒,我總能給自己讨個公道!”蘇白聲音铿锵有力,将整個院子的人都吸引了過來。
淩婵緊捏着手指,泛白的骨節預示着無比得憤怒。她看着蘇白譏諷的臉龐,簡直想沖上去将這個小賤人撕得粉碎。自己向來以公正廉明被衆人稱道,如今竟然被眼前這個小丫頭逼得有些下不來臺面!
“來人,狠狠打琳茵十個大耳光子。”淩婵捏緊袖子,閉上眼。
“師父,不要!”琳茵捂着臉,搖着頭。
兩個老媽子卷起衣袖,朝着琳茵的臉扇了過去。
蘇白站在一旁,仿佛看戲般看着這對師徒窩裏鬥。
十個巴掌打完,琳茵的臉又紅又腫。她顫抖着身子,蜷縮在角落裏。
“還不去給蘇白賠個不是?”淩婵将琳茵推了出去。
“我,我,”話到嘴邊,琳茵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無礙,”蘇白緊捏着琳茵的手,“想必你也是唱戲唱多了,太累了,記混了。”
蘇白看着琳茵淚眼婆娑的眼睛,突然有些心痛眼前這個小女孩。她是知道琳茵的結局:和知府顧膳之子顧恒有了私情,珠胎暗結,最後被沉塘也沒見到顧恒一面,也是個苦命的女子。
琳茵點了點頭,欲言又止,最終跟着總教母淩婵離去。
“姐姐,你剛剛好厲害啊!”蘇青露出了崇拜的目光。
蘇白冷漠地轉身,再也不想被蘇青的巧言令色所蒙蔽。
她自是知道那個吊墜的。是顧恒送給琳茵的定情信物。可是,戲子,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而顧恒又是個極其自私的人,他根本不會給琳茵任何名分,甚至不允許琳茵透露一點點和他的私交。這也是蘇白篤定琳茵并不敢聲張的原因。
“妹妹,我還要打掃院子,你還是去唱戲去吧。”蘇白淡然道。
蘇青還想說些什麽,卻只見蘇白拿着笤帚離開了。
茶室內,琳茵跪在地上,臉色慘白。
淩婵慢悠悠地喝了杯茶:“你說你有什麽用,唱了那麽多臺戲,還治服不了那個小賤人?”
“師父,蘇白已經不唱戲了,她威脅不了我們。”
“住口,”淩婵一把将手旁的茶杯揮到地上,“你也見過蘇白唱戲,婉轉的戲腔從她口中迸發而出,猶如裂石之音,讓戲迷駐足失神。戲臺之上,她耍起花槍,舞着寶劍,猶如天魔之态,讓戲迷流連忘返。就算現在不唱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她又想通了。到時候,她繼承了吳皎月的衣缽,這雲丹戲坊,乃至整個姑蘇,還有我們師徒容身的地方嗎?”
熱茶濺到琳茵的手臂上,燙得她皺起了眉頭:“徒兒知錯了!”
淩婵擺了擺手,捏了捏眉心:“下去吧。”
“小姐,老奴瞧着這蘇白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啊!”房媽媽在一旁獻媚道。
“我倒要看看,她還能這麽嚣張多久!”
古樸的廂房內,一女子身着墨綠色紗衣,頭上插了一根木簪自,手執毛筆,在楠木桌上寫字。
桌上點着檀香,青煙袅袅,透着一股恬淡與沉靜。
蘇白跪在門外已經兩個時辰了,雖是暖春,倒春寒讓她的膝蓋痛得厲害。
蘇青望着房外跪着的蘇白,也焦急地向師父吳皎月跪了下來:“師父,阿姐只是想見見你,她本就身體虛弱,先讓她進來問問她到底所求何事吧!”
吳皎月目光流轉,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毛筆,讓蘇白起身進來。
“師父,”蘇白進來垂手福身道,“徒兒年幼無知,竟然自甘堕落放棄所學的戲曲,跑去做丫鬟。我知錯了。”
吳皎月端坐在桃木椅上,微笑道:“所以呢?”
蘇白有些恍惚,前世自己放棄戲曲,讓師父一病不起。
如今再次見到師父,她恬靜的神态和沙啞的聲音都讓自己無比心安。
蘇白“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還請師父再收我為徒。”
“你起身耍一段花槍,唱一節‘長生殿’,再來一個後空翻。”吳皎月喝了口茶,看着跪地不起的蘇白,有些不忍,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