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揍竊據山河者 十六 (1)
城門有四處, 東南西北各一,巍峨雄偉, 內有精兵良将, 和無數精巧兵器。
城外還有護城河,有效阻隔了勤王軍的進攻。
元英睿本想依靠那弓·弩出其不意地讓元瑾瑜死于陣前——箭頭有火·藥, 就算沒射中他致命之處,沖擊時的爆破也足以讓這個人死亡。
一年多的時間,無數良匠的辛勤制作, 失敗的次數壓根數不清。
元英睿不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這弓·弩和箭矢其實是他準備用來襲擊元瑾瑜的。但也沒關系, 這樣神奇的東西,留在最後也可以。
卻沒想到, 一箭都沒射中。
人力不能及的距離, 除了他以外,怎麽會有另外的人能辦到?
難道真的是老天護佑着他嗎?元英睿在昏迷前這樣想着。
呵, 賊老天!
他怒罵。
·
血戰之後,終歸會分出勝負。
勝者為王敗者寇,踏在屍骨上的結果, 不知道到底是誰贏誰輸。
元瑾瑜帶着勤王軍進了城。
屍首遍地,箭矢斜亂,血流如溪,門窗緊閉,一片慘然蕭瑟之景。
他臉上除了激動,還有疲憊。
Advertisement
“我回來了。”元瑾瑜說道。
順着街道往前, 內城城門頂上那巨大的金銅巨獸展露着它的肅穆。
元瑾瑜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這滿地瘡痍。
都是他的子民,都是他的百姓,死傷無數,又哪裏算得上是真正的贏家呢?
可他面上不能顯露憐憫和哀嘆,眉心一皺即平,元瑾瑜正了神情,右手高舉,大聲喊道:“殺——”
其後跟随他的人齊聲吶喊:“殺——”
“誅殺逆賊!肅清朝綱!”
·
當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紀越脫力地摔到了地上。
那一刻,有一股輕柔的風托在了他身下,緩沖了一瞬。
紀越視線向上,歪着頭看那高高的樓閣,頂端似乎坐着一個人。
換了青色的衣裳,晃着腿,手裏拿着一個碩大的羊腿,烤得焦脆,吃得開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黎白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距離遙遠,二人對視。
紀越微微一笑,再然後咧嘴大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暢快,聲音沒過多久後轉成了哭腔,帶着嗚咽和委屈,眼角落了淚。
兩條街外的某一處府邸,是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記憶裏是溫暖和煦,現實裏清冷血腥。紀越好像看見了奶奶、父母、妹妹,鼻尖卻嗅着凜冽的腥味。
“我回來了,你們看見了嗎?”他顫着聲音,盯着不知名的高聳宮殿。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金色瓦片,反射着模糊的光。
·
旁人在為論功行賞興高采烈着,高層在為後續的事宜準備着,紀越換了藥,包紮好了傷口,拎着食盒到了城外青山。
他如今已經是劍不離身了,便是連睡覺都放在一側。
無人看顧,這處早已生了野草野花。初春時節,剛下過一場小雪,山上顯得有些冷。
“剛回來,來看看你們。”
紀越将食盒放在地上,蹲下來跟他們說話。
墳茔沒有修葺,周遭長了不少黎白給他帶去的淺黃色花朵,一叢叢的,透着清香。
紀越:“元英睿和紀茹雪敗了,一個被我重傷,躺在那裏等着人醫治。一個試圖逃離京城,混在出宮的宮女裏,還沒到城門,就被人逮住了。”
他說話時呼出來的白氣消散在空中,鼻尖泛紅,露出來的耳朵也逐漸多了些冷意。
“山上有點冷,奶奶的腿還好吧?”紀越從食盒裏拿出一小壺酒,“我帶了酒來,往日裏總要小酌兩杯,這些日子沒喝到,奶奶肯定饞了。”
想起以往,紀越輕笑:“一個老太太,喝酒這麽兇,連我同窗都知道。你不知道啊,有一日,敏澤來問我,說是他母親來紀府拜訪,結果留宿了。一問報信的人,這才知道,是跟奶奶喝酒喝醉了。”
他腦海裏湧現了老小孩兒似的老太太,正撫掌大笑,攬着紀朝雨跟她說“你看啊你哥哥酒量可真不随我”。
那是一年的中秋夜,月圓,一家人在葡萄架下賞月。
紀越溫和地笑着,将酒水輕灑在地面。
“我最近酒量練出來了,能喝不少呢。”
烈酒入喉,紀越喝完了剩下的半壺。他眼神清澈,毫無醉意,比曾經好了太多。
“天冷,禦寒還是要喝兩口,跟他們混得久,也就習慣了。”
說了好一陣子話,告訴他們自己這半年多來過得怎麽樣,都經歷了什麽,遇到了什麽好玩的。
末了,紀越站了起來,他輕聲道:“再等等,馬上就好了。”
馬上就能把你們都帶回去了,安置在祖墓裏,讓罪人忏悔,讓你們恢複名譽。
紀府不是元瑾瑜為向紀茹雪洩憤,轉而滅門的。而是元英睿這人,聯合紀茹雪,對他們下的殺手。
紀茹雪好歹明面上是出身紀府,紀家嫡系旁支裏出息的都在京城,沒了他們,也還有其他的助力。為了紀茹雪的名聲,為了這個“皇後”的名聲,元英睿對外告知的,是元瑾瑜派人殺了紀府四人。
為此,元瑾瑜當初還專門找了紀越一趟,言辭懇切,諷刺元英睿卑鄙無恥。
不過元英睿和紀茹雪的下場也注定了。弑君,篡位,僞造遺诏,誅殺大臣……
不是死亡,就是幽禁。
紀越:“他們沒有被幽禁的選擇,只能死亡。”
·
深夜。
近日來,元瑾瑜跟衆人商讨對元英睿的懲罰。
部分人支持宣讀他的罪過,并殺了他以示天下;
部分人認為不能殺皇族,幽禁即可;
部分人覺得應當将元英睿一系盡皆下獄;
部分人……
說來說去,就吵了起來,最後亂作一團。
元英睿自那日被紀越一箭穿肩,便傷重昏迷,一直未醒。
紀茹雪逃跑時被人發現,現今被關在元英睿隔壁。
因為對二人的處置方案一直未談妥,又考慮到元英睿沒有意識,元瑾瑜派了人去查之前半年來涉及到的冤屈之事,該抓抓該拿拿,該下獄下獄。
一切等待最後的宣判。
·
大風天,走道處懸挂的燈籠來回晃動,燭火在裏面忽小忽大,有些看管不及又漏風的地方,豆點大的光亮忽地就滅了。
值班的侍衛和宦官宮女,手裏拎着嚴實的宮燈,隔絕了風,照亮着腳下的路。
黎白今日着了白衣,點綴着銀色的線和刺繡,月光之下,偶然反射出一點點銀光。
他在這皇宮內走着,閑庭信步,毫無緊張怯懦,如同在自己家裏閑逛。
迎面走來的一班侍衛似看不見他一樣,直直地向前走着,到了路口,偏離了自己的路線,拐去了另一個方向。
黎白背着手,上了臺階,到了廊下,順着這走道往前。
門窗緊閉,裏面透着燭火的光亮,黃色,帶着暖意。
旁邊也是如此,常人在此,隐約可以聽到裏面慌亂的腳步聲。
門口都站着不少的侍衛,手搭在刀柄之上,莊重肅穆,毫無困意。
黎白并無一絲遮掩,他徑自向元英睿的門口走去,行走間月華照耀着,透出點點淺白色。
“吱——”寂靜深夜,門被推開的時候發出了聲音。
無人有反應,侍衛沒看見人,沒聽見動靜。
黎白進了屋子,空氣裏彌漫着濃厚的藥味,苦澀難聞。
燒着足量的炭火,格外熱。
元英睿赤·裸着上半身,右肩處是不斷滲透出來的血液,紗布、傷藥,沒有能止住這傷勢的東西。
黎白輕輕彈指,所有人驀地閉上眼睛,緩緩倒在了地上。
他手指輕動,無形的力量抓住了元英睿的一側肩膀,直接将他拽了下來!
黎白轉身朝着紀茹雪那處而去。
兩個屋子之間有一扇門,元瑾瑜限制了紀茹雪的活動區域,卻沒不讓她見元英睿。
也許見到了這樣的元英睿,她會更加的絕望。
——這是她唯一的依靠。
元英睿被拖在地上,跟随着黎白到了紀茹雪的房間。一路磕磕絆絆,黎白毫無憐憫之意,不曾耗費半點靈力替他懸空,只當是拖了一根木棍。
·
紀茹雪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曾經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人,不僅生在紀府,就算後來她跟紀朝雨的事情發生了,她還是沒有變成普通人。
反而被元英睿娶作了二皇子妃。
二皇子,跟六皇子争奪皇位的有力人選。老三無心老四跟二皇子一隊的,老五出了意外死了,老七老八都是不中用的。
剩下的人要麽沒什麽助力,要麽沒什麽能力,只能選擇退出或者依附元英睿跟元瑾瑜。
這是二中其一的概率,紀茹雪覺得元英睿能贏。
他名聲在外,赈災、黨羽、實力處處在元瑾瑜之上,只有一點,元瑾瑜的母妃是周貴妃,她哥哥是周敖,掌握着軍隊。
而元英睿的母妃只是一個寧妃,家裏沒什麽能提出來說的。
反而是她,嫁給了元英睿以後,憑借她穿越的身份,給元英睿出了不少的主意,送給他不少的先進技術。
可惜了,好多東西現在沒能力生産。
紀茹雪窩在床上,頭發披散着,她蹲坐在被子裏,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她低語。
這些時日,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是沒有答案。
元英睿突然要起事逼宮的時候,紀茹雪也很詫異。可是那會兒計劃周密,一切都很妥當。
事實證明,确實如此。
他們順利地成為了皇帝和皇後。盡管有大臣不滿,提出了質疑,那也沒關系。
暴力機關,只要擁有暴力,還怕什麽呢?
她曾經喜氣洋洋,只覺得這一趟穿越太值了!
我當皇後了!我居然當皇後了!紀茹雪連睡夢中都是笑臉。
一個普普通通連工作都找不到的人,居然能在這裏體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
什麽落後,只要你有權力,千百萬人受你的指令,你還怕什麽呢?
“為什麽會成現在的樣子?為什麽?”紀茹雪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
她神思渙散,不願意面對現實,把自己堆在被褥裏,什麽都不想聽不想管。
連去看元英睿都沒心情。
“因為你是外來者,因為元英睿是擾亂者,”黎白推開了兩個房間之間聯通的門,回答了紀茹雪的話,“因為你們的存在影響了這個世界。”
他走了進來,找了椅子坐下。
元英睿被拖進來,停在地上,悄無聲息。
“外來者?擾亂者?”紀茹雪順着他的話重複。
片刻後,她才察覺到黎白的存在。
紀茹雪瞪大了眼睛,扭頭看黎白:“你是誰?”
她的目光被癱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宮女們吸引,紀茹雪:“你把她們怎麽了?!”
像是剛發現這件事情的樣子。
黎白:“沒死,別咋呼。”
元英睿的血流在了地上,形成了一道路線。
紀茹雪撲了下來,跪在他身邊:“你把他怎麽了?!”
她呼喚元英睿,卻沒收到任何回響。
黎白微微低頭,看着地上這兩人。
他嗤笑:“就這樣的人,居然擾了百萬人的因果?”
他不屑地笑着,似乎在諷刺什麽。
紀茹雪驚恐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誰?你怎麽進來的?你是元瑾瑜的人!”
黎白:“我不是。”
紀茹雪想到剛才他說的話,瞳孔擴大,她驚叫:“你知道我是穿越的?!你怎麽可能知道!”
黎白:“奇怪了,我為什麽不能知道?”
紀茹雪:“怎麽可能有人知道穿越……我明白了!你也是穿越的人!”
黎白想了想,按照這個說法,不界定穿越涵蓋的範圍,那他好像确實是穿越者。
黎白:“唔,你這麽說,也沒錯。”
紀茹雪在地上蹭了兩步,想到黎白身邊:“既然這樣,那我們是一路的啊!你救我出去!你救我出去好不好?”
對上她渴望的眼神,黎白搖了搖頭:“我不。”
紀茹雪受到了刺激一般,她拍打着地面,喊道:“你怎麽能不救我?我們才是一樣的人!你不能這樣!”
黎白動了下手:“啰嗦。”
下一瞬,紀茹雪定在了那裏,無法發出聲音,更無法做出動作。
他手指輕點,元英睿一直止不住的傷口結了痂,人也蘇醒過來。
仰躺着的他,入目便是房梁,其上雕刻繪制彩畫,在燭火下也是格外好看。
歪了歪頭,紀茹雪跪坐在一旁,元英睿心裏有些詫異。
他正要說話,就瞧見了不遠處坐着的黎白。
“你是何人?”元英睿蹙眉問道。
他記得,自己在城牆上……記憶回籠,元英睿呼吸一窒。我受傷了?那現在是在哪裏?元瑾瑜勝了?
黎白再度彈指,紀茹雪身上的禁制消失,她瑟縮着,挪到了元英睿身邊,害怕地看着黎白。
元英睿:“茹雪?”
紀茹雪雙手着地,蹬着地往後退,直到元英睿後面,遠離了黎白,這才停下動作。
“人醒了就好。”黎白站了起來。
元英睿胳膊肘撐着地,想要坐起來,但牽引都了右肩的傷口,他下意識地“嘶”了一聲,挺起來的半身又落了回去。
紀茹雪抱着膝蓋,只驚恐地看着黎白,緊閉着嘴,絲毫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月華從門窗的洩了進來,一地黯淡的光芒,源源不斷地出現在黎白身後。逐漸明亮起來。
他走了兩步,到這二人身前三尺的距離。
黎白右手緩緩伸開,月華從地上一點點飛了起來,落到他手上,漸漸凝成了一把劍的模樣。
劍尖斜指向地面,不斷飛來的月華使得這虛空之劍愈發凝實。
元英睿色厲內荏道:“你要做什麽?!弑君嗎?!”
他試圖找援手,卻見地上躺了一堆,沒有任何人有絲毫的反應。
黎白提劍向後,凝神看去,三息過後,他猛然砍向地上的兩人。
紀茹雪吓得閉上了眼睛,頭埋在了膝間,短促地尖叫了一聲。
元英睿目眦欲裂,眼睛反而瞪得更大,直面了這散發這淡黃色光芒的劍。
一片靜寂。
紀茹雪的心髒跳動極快,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呼吸急促又粗重。等待了許久,渾身打着冷顫,卻發現自己還活着。
她微微地擡頭,從縫隙間朝前方望去,那個突然出現的白衣惡魔居然不見了?
她吸了一口冷氣,只當黎白是在其他的位置,膽怯地扭頭看了周圍,直到發現真的沒了蹤影,紀茹雪才松了氣。
“啊對,元英睿!”她想起來這裏還有另外一人,慌忙朝地上看去。
元英睿雙手捂着眼睛,剛才那月華之劍砍下的時候,他眼前一片奪目白光,像是深深地劈進了他腦子裏。
“元英睿?”紀茹雪小心翼翼地喚他。
元英睿:“我看不見了。”
紀茹雪大驚失色:“什麽?!”
·
元瑾瑜力排衆議,決定幽禁元英睿和紀茹雪,将二人逐出京城,命他們守着皇陵。
很多人反對,但是他并不接受。
紀越沉默地站在朝堂之上。
等結束後,元瑾瑜宣他去到書房,打算寬慰他,跟紀越講述他的苦衷。
元瑾瑜知道,紀越親人于那夜被逼而死,事後又被蓋上了污名,連屍首都找不到。
他提出,為紀府平反,之前遭到元英睿壓迫的紀家子弟全部官複原職,并給出補償。
他提出,封老太太和寧娴雅作诰命夫人,封紀朝雨為郡君,封食邑,允過繼子嗣至紀朝雨名下,為她祭拜。
他提出……
元瑾瑜是為了皇家顏面,紀越知道。皇陵不是一個好去處,剝奪了皇室身份,在那裏不過就是聊度殘生。
紀越低垂着視線,默然抗拒元瑾瑜的提議。
元瑾瑜嘆息:“長安……”他肯這般跟紀越交談,也是看在他立功卓越的份兒上。
這将會是國之棟梁,不能輕慢。
“陛下,”紀越躬身行禮,“我祖母、爹娘、妹妹,含冤而死。”
元瑾瑜不知道他為何會提起這話,愣道:“長安?”
紀越擡起頭,直視元瑾瑜的眼睛:“他們死了,紀茹雪和元英睿還活着。”
元瑾瑜:“可他們将會困頓一生,毫無自由。”
紀越:“可他們還活着。”
元瑾瑜沉默良久。
片刻後,他道:“元英睿受了傷,一直不好,也許過不幾個月。”
紀越在此事之上毫不退讓:“去往際州之前,我便發誓,定要讓紀茹雪和元英睿于我家人墓前,忏悔、跪拜,以其血,祭吾魂。”
元瑾瑜蹙眉:“長安!”
紀越:“我父為我取字長安,是願我長安,可我只想他們一生平安順遂。陛下,滅門之仇,我不願也不可能會退讓。”
他直視元瑾瑜,輕輕地笑了起來:“您若實在不允,那我只能放肆了。”
元瑾瑜:“……你想如何?”
紀越:“我練武本就為了報仇,如果您不能下旨意,那我便自己動手。”
元瑾瑜厲聲道:“你在威脅朕?你還有着前程萬裏,難道都不要了嗎?!”
紀越搖頭:“我只是為了報仇。”
他油鹽不進的樣子讓元瑾瑜格外頭疼,與其他人不同,紀越孑然一身,無所畏懼。
且無所求,唯二人性命罷了。
正如紀越所言,他如果拼着要殺元英睿和紀茹雪,沒人能攔得住。
因為紀越不打算活着離開,他将會拼盡全力,只要能讓這二人償命。
可惜了,紀越心裏微微嘆息,本想押着他們去你們墳前的。倒也無礙,我知道,你們看得見。
元瑾瑜面對着溫和又強勢的紀越,氣勢慢慢地緩和了下來。
“你等我想想。”他這樣說道。
紀越躬身:“臣,告退。”
·
宮牆外,紀越一步一步地走着。
轉過牆角,這一處街道上,人開始多了起來。
黎白咬着糖葫蘆出現在他身邊。
他道:“元瑾瑜在壓制你。”
紀越點頭:“我知道。”
黎白歪頭:“卸磨殺驢?”
紀越微微搖頭:“是警告我,審視以後能不能駕馭我。”
黎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紀越詫異地扭頭看他:“你居然這麽有學識?”
黎白:“???”
頂着一腦袋問號的黎白過于可愛,紀越難得看着他懵逼的臉,驀地笑出了聲。
“哈哈哈哈哈哈!”
沉悶的心情一掃而空。
黎白從扛着的一垛糖葫蘆堆裏摘了一串,遞給紀越:“我熬的糖漿,特別甜。”
紀越接過,輕咬了一口後說道:“是很甜。但我以為,這是你自己買的。”
黎白嘆氣:“他們做的不好吃,我只能自己上手了。”
于是就做多了,幹脆直接紮了一個稻草垛子,用繩子勒緊了,又找了一根筆直的棍子,搞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走到了人潮洶湧的大街上,紀越穿着官服,衆人不敢靠得太近。但看着黎白扛一垛糖葫蘆的樣子太過新奇,目光止不住地往這方看來。
黎白坦然,一點都沒不好意思。
紀越也不覺得有什麽。
路人竊竊私語,談論着二人的關系,又在猜測黎白是否是哪家的調皮公子,買了誰的糖葫蘆來吃。
紀越側頭問他:“你事情做完了?”
黎白的牙被糖粘上了,好一會兒都沒說出來話。
等到解放了,這才答道:“嗯,前兩天做完了。”
其實很簡答,在這邊的天道支持下,黎白夜晚到了皇宮裏,找到了紀茹雪和元英睿二人。
那月華不是月華,是天道給他的助力。
——黎白不樂意用自己的靈力替它做事。
凝的那月華劍,斬斷的是這兩人身上的因果線,還有亂作一團的源靈氣。
他們一人穿越,一人重生。紀茹雪有着不一樣的知識和經歷,算上來在這裏應該是活了兩世,這是第二世。
元英睿上一次于皇位之争中落敗,自殺醒來,卻發現一切還早。他探聽好現在的情況,回憶曾經發生過什麽,一一套去,驚覺居然都是一樣的!
于是他利用這先知,很是好好地辦了兩年的差事。連去赈災都能迅速抓住蛀蟲、收攏可靠勢力,同時還不忘自己吞下部分的赈災銀。
知曉紀茹雪上一世以女兒家的身份賺取了黃金萬兩,在他死前有着遍地財富。
他趁着紀茹雪和紀朝雨的事情被揭露之際,強搶在她前世夫婿出現之前,娶了這人。
紀茹雪也确實厲害,沒有讓他失望。便是連那新的冶煉之法,都是她告知元英睿的。
可惜,天道站在元瑾瑜這裏。
上一世他是勝利者,這一世依舊。
紀越沒問細節,只輕聲道:“那就好。”
可惜,重來一次的機會被浪費了,這兩人牽涉到的東西實在太多。死的人也太多了。
紀府、元瑾瑜一派、戰争……
黎白拿了一串新的:“唔,催熟的葡萄好像不太好吃。”
紀越輕笑:“你拿着這一垛奇奇怪怪的果子,倒是這糖葫蘆界的一道奇葩景象。”
黎白:“總是山楂,吃多了厭煩。”
但你怕是把所有的果子都拿來做糖葫蘆了。紀越斜向上看了眼那高大的糖葫蘆山,花花綠綠的,比單純的山楂串好看多了。
路邊的小孩兒都要饞哭了。
·
元英睿勉強吊着一口氣,嘴唇發白,這些日子來,盡管有整個太醫院的人在精心為他醫治,那箭傷卻總是不好。
甚至更加惡化了。
紀茹雪不知道怎麽了,吓成了篩子一般,抖個不停,不讓任何人靠近。
這兩人原本情感算不上深厚,但元英睿除了紀茹雪這個正妻以外,并未娶其他人。
就連當皇帝的這半年多,也只是遵照祖例納了幾個妃子,還是按照她們娘家的勢力分的位次和等級。
原本二人相敬如賓,眼裏也會多些關切和甜蜜,現今,就像是勞燕分飛,各不相幹。
當值的宮女宦官們也納悶。
但主子的事情,哪怕他們落魄了,也不是自己能談論的。
·
紀越找了人算好了日子,去青山将四人的墳遷到了祖墓裏,黎白沒有随便一埋,還給他們找了棺材。
這讓紀越再一次感嘆他的溫柔。
看着是一個任性的人,怎麽心裏這麽軟呢?
起棺停靈,辦喪事,守孝……紀越一個都沒落下,恭恭敬敬地替家人摔盆打幡,整個京城都知道,紀府的人回來了。
換了新的棺椁,紀越本心有哀戚,眼眶泛紅,卻終究忍着淚。
打開的一瞬間,沒聞到屍體腐爛的味道,反倒是前不久在青山上嗅到的那淺黃色花朵的清香。
在場的其他人驚呼出聲,這都半年多了,經歷了夏季的炎熱、秋季的蕭瑟和冬季的寒冷,四個棺材裏的人居然還是原本的樣子。
一時間,深夜裏,個個身體發寒。
唯有測了那良辰吉日的人見狀,喟嘆了一聲。
紀越快步在他們四人身邊走過,一一看了這緊閉着眼睛的容顏,眼裏的淚水終于無法忍耐,落了下來。
“奶奶——!”
“爹——!”
“娘——!”
“妹妹——!”
他跌靠在一旁,低頭看着那安詳的面龐,大聲地哭了出來。
壓抑了半年多的悲傷哀痛,于此刻,于此夜,于黎明前夕,釋放了出來。
屋頂上,黎白仰望着月亮,輕輕地嘆了口氣。
·
元英睿和紀茹雪被人帶到靈堂內的時候,天氣沒攻打京城時候那麽冷。
紀茹雪看見了那靈位上的字之後,就尖叫了起來。
紀越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拽着她,拖到了紀朝雨的靈位前。
“我紀家有哪點對不起你?你一朝得勢,便如此對待他們?”
紀茹雪瘋狂用力,試圖掙脫紀越的手掌,可他的手穩穩地,一絲一毫都沒被影響。
紀茹雪掙紮道:“哥哥,我錯了,不是我幹的!我沒想這樣!我就是讓人吓唬吓唬紀朝雨!我沒想害她!”
紀越厲聲:“那般慌亂的場景你吓她做什麽!她膽子小你不知道嗎?!紀茹雪!我當初真該直接殺了你!”
紀茹雪仰着頭大叫:“她回來之後你們都不要我了!我才是你們的親人!我小時候是被你帶大的!你們憑什麽不要我!”
紀越:“若不是你父母,我妹妹怎麽會遭受那麽多的磨難?你還在這裏叫屈?是誰金尊玉貴地長大?是誰在田地間朝不保夕?”
紀茹雪:“我不管!我才是紀茹雪!她回來了我就什麽都沒了,憑什麽?”
她哭着喊道:“我就是想吓吓她!我就是想讓她知道,我是皇後了,我才是紀家的依靠!可我沒想到會這樣…… 我沒想到!不管我的事!”
她只是讓人去吓唬吓唬紀朝雨,可她沒想過,這裏的軍隊紀律居然如此渙散!
紀茹雪抱着頭:“我是讓他們去吓人,可是他們把人拖出去了,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他們怎麽能不聽我的命令,做那種事情呢?軍隊不該是這樣的,令行禁止不知道嗎?我沒想到會這樣的,不管我事情的。”
她翻來覆去就是這兩句話,只認為自己沒想讓紀朝雨死,若不是那混混流氓一樣的士兵,她的命令才不會出錯。
元英睿見到這般場景,一點都不心疼紀茹雪。
他緩慢地坐了起來,倚靠在柱子上,看着這邊,嗤笑道:“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他看着紀越:“我聽聞,那箭是你射出來的。紀越,我從來不知道,你竟有這樣的本事。”
紀越轉身走到了靈位前,面對着他的家人。他的劍就放在他們的旁邊。
“若不是你跟紀茹雪,我還真沒這樣的本事。”
元英睿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來:“果然啊,沒了這個,還有那個,這天下合該就是他元瑾瑜的。”
連一個文人都能成為将軍,還有什麽做不到的呢?
他咳嗽着,嘴角洇出了血:“咳咳——我那僞善的弟弟,居然能讓你殺死我?呵,倒是讓我刮目相看了。”
他看着紀越拿着劍轉身,握着劍柄,将劍抽了出來。
寒光閃過,刺眼奪目,讓元英睿不由得眯了下眼睛。
“真是一把好劍,喂了不少的血。”他贊嘆。
元英睿并不是要等到紀越的回答,而是穿過了他,看向了那些個靈位。
他想起來,上一世紀府因為紀茹雪的事情,鬧得很大。紀茹雪去了其他地方,跟一人成親,家業越來越大。
紀府倒是平淡,不圖她東西,只守着家裏的兩個孩子。紀越下場,考了狀元,驚才絕豔,那篇策論被無數讀書人奉為經典。
可惜,沒看到最後。
卻也不曾聽說過,紀府出了這樣的事。
那就是自己重生帶來的後果吧,元英睿想到這裏,嘴角勾了起來。
“真慘啊……”他說,“一家人。”
紀茹雪看見紀越持劍走向她的時候,止住了不斷重複的話,雙手撐地往後退,驚惶道:“你不能殺我!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紀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本姓徐,我妹妹只有紀朝雨一人。”
元英睿看着前方不遠處,自己的妻子在他人劍下,性命将要不保,并無慌亂,他反而笑着。
“都死了吧,都死了才好。”他咳出了血,捂着胸口緩了許久。
紀越垂眸:“我想過了,你們這些人,是永遠看不到別人的悲哀和付出,只顧念着自己的委屈。囚禁于你,只是一般的處罰罷了。”
“只要留着性命,你們總是會覺得不痛不癢,你們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紀越提劍,劍尖直指紀茹雪:“唯有面臨死亡,你才會真的感受到,他們曾經的絕望。”
紀茹雪不可置信地搖頭,眼裏充滿了哀求,嘴中還不斷地說着什麽。
可這一切都沒讓紀越停頓半分,他果斷而又堅決地刺向了紀茹雪。
然後他将劍拔了出來。
元英睿“嗬嗬嗬”地笑着,嘴邊不斷地冒着血。
“來吧,”他展開雙臂,“殺就殺吧。”他很無所謂。
紀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紀茹雪的屍體倒在地上,紀越繞過去,毫不客氣地揪着元英睿的衣領,把他拖到了靈位前。
二話不說,紀越強硬地按着他的頭,讓元英睿磕了三個頭,額間出血,地上都是血跡。
元英睿沒有反抗的力氣,直到紀越停下手,松了自己以後,他才将将要癱在地上似的。
“紀越!”他咬牙切齒。
紀越:“被踐踏尊嚴的感受怎麽樣?二皇子。”
曾經和後來,他就是這樣對待紀府之人的。紀府,紀家,一座府邸的面子,一家人的面子。
等待死亡沒讓元英睿羞憤,這三個頭卻給了他屈辱感。
“紀越!”他用盡了力氣大喊。
紀越嘴角扯了嘲諷的笑:“不是很淡然嗎?裝不下去了?”
元英睿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眼神兇狠如禿鹫,卻毫無辦法。
紀越看向了他的傷口:“我看到了城牆上你盡在把握的得意表情,當時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太過自傲了,才讓你沒把人命放在眼裏。”
“沒關系,”他劍指,“我也沒把你的人命,放在眼裏。”
·
黎白晃着腿坐在青雲寺外的一處亭子裏,這裏位于峰頂,不知道是什麽人修建的。
紀越站在一側,聽着半山腰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