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高燒 (1)
濕淋淋的少年被人從水裏倉促地撈起來, 飛跑着擡回了連家。莊戶人動作難免粗莽, 少年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 眉眼是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靜,只有殷紅的血痕斷斷續續地順着唇角溢出,還能隐約透出些許微弱的生機。
連家的大院已經很蕭條了,卻畢竟還不至徹底破敗。下人丫鬟慌亂地替他除去濕冷的衣物, 扶着人躺在了精致的雕花木床上。
林小乙叫了人去替他請大夫,眼眶已經紅了一片。咬着牙正要起身,卻忽然被輕輕扯住了衣角。
“小乙哥, 你別去了……”
昆生輕咳了幾聲——他的力道畢竟已經十分微弱, 連咳嗽也只是極輕地掙動了兩下,委屈地皺了皺鼻子:“我反正要死了, 你要是再叫他們打殘,爹還要生我的氣。”
“師弟,師弟——不要胡說, 你不會死的, 你一定不會死的……”
林小乙的腿上莫名失了力氣,脫力地跪倒在床邊, 淚水就撲簇地落了下來。他用力地握住了少年冰冷的手,打着哆嗦努力地呵着氣, 想要把熱度稍稍傳給他哪怕一絲,卻仿佛始終都只是徒勞。
情況不妙。
隐約感覺到了不對勁,穆亭澈心中微沉,忽然意識到了目前的問題所在。
按照劇本, 這些話原本應當是小乙安慰昆生的。可楊帆顯然已經被某種極為強烈的情緒所籠罩,說出的話幾乎都已帶了再明顯不過的哭腔。
雖然演技不錯,但楊帆畢竟經驗還淺,對自身情緒的控制力很弱,居然被對方的氣場強行扯得入了戲——要是穆亭澈再按照劇本演下去,好好一場師兄安慰師弟的戲,他們倆怕是就只能這麽對着一塊兒哭了。
雖然時間卡的緊,可也沒緊到不能通融的地步,倒不是不能叫停了明天再拍。但為了采光和最後的鏡頭需要,這間房子根本就是半敞開式的,要當着這麽麽多人的面把戲演砸,穆影帝還真是沒有這個心理準備。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聽着導演那邊也沒有喊停的意思,穆亭澈心下一橫,索性抛開了原定劇本,憑借直覺順着楊帆的情緒調整了反應。原本因為虛弱和痛楚蹙着的眉忽然綻開,露出了個孩子氣的調皮笑意。
狡黠又明亮的笑容,像是一道亮光忽然劃破黎明的霧霭。叫所有人心中都不覺跟着一亮,卻轉眼就被更大的恐懼和擔憂所吞噬。
少年靠在軟枕上,他的視線已經有些散亂,呼吸也時斷時續,臉上卻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小乙哥,昨天那場戲,我唱的比你好。”
“是,你唱的好,師兄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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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連忙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昆生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卻又歪歪斜斜地往床下倒去。慌得林小乙連忙一把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靠回去:“師弟,你不要動,大夫馬上就來了,給你看過就不會有事了。你要乖乖吃藥,吃了藥病才能好……”
“我聽見下頭的叫好聲了,比你那時候聲音大。”
少年像是全然沒有聽清他的話,已經暗淡的目光固執地凝在他的臉上,聲音卻已漸漸低弱了下來。
“是,比師兄的大多了,師兄在家裏都聽見了……”
這幾句話雖然還是原本的臺詞,卻因為楊帆的氣息太過不穩,甚至已經帶了明顯的哽咽斷續,幾乎已經徹底背離了劇本的原意。穆亭澈卻已摸索到了解決的辦法,眉眼徹底舒展開,露出了個柔柔軟軟的乖巧笑意。眼睛裏的光芒忽然亮了亮,透出些小心翼翼的期待跟祈求。
“真好……那我爹也聽見了嗎?”
被那個乖巧的笑容狠狠地戳中了心口,站在前面的女記者終于再忍不住,捂着臉低聲啜泣了起來。
楊帆的淚水也再難止住,急促地喘息着,說不出半句臺詞。只是用力地握着少年冰冷蒼白的手,哽咽着拼命點了點頭。
昆生終于滿足,笑眯眯地舒了口氣,臉上竟顯出了隐約的驕傲得意來。向後靠回軟枕上,指尖輕輕地打着拍子,細若游絲地開了個腔。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我欲去還留戀,相看俨然……”
婉轉的昆腔終于被唇角溢出的鮮血打斷,少年的臉上卻沒有半分痛苦。只是滿足而驕傲地淺淺笑着,眼中的光終于一寸寸熄滅。
他沒有合眼,視線還癡癡落在門口的方向,頭微微偏向一側。眉眼間褪去了一切纨绔驕縱固執倔強,只剩下一片幹幹淨淨的清澈柔和。
門外沒有人,只有朝陽初升,灑下一片溫暖明亮的融融暖芒。
“卡!”
随着鏡頭徹底停留在那一片初升的朝陽,導演林安大聲吼了一句。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抓起軍大衣就往那個凍得幾乎已沒了血色的少年身旁跑了過去。
憋着的一口氣松弛下來,穆亭澈忍不住咳了兩聲,就被他用軍大衣劈頭蓋臉裹住,囫囵着塞給了跟着沖上來的場務:“快快,叫他沖熱水,先暖和過來再說!”
“導演,我還活着吶——”
感覺到身邊的人好像都有些過度緊張。穆亭澈連忙探出胳膊抗議了一句,就被展致一把塞了回去:“都快凍成木頭人了,還這麽多話——快去沖個澡,那群記者要殺人了。”
工作人員的動作都利落果斷,穆亭澈插不上話又無力反抗,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被灌下了一碗姜湯。晃悠着回了後場,一頭紮進了唯一裝修不錯的單人浴室裏。
先前凍僵了還不覺得,微燙的水灑在身上,才叫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冷。身體後知後覺地打起了哆嗦,站都站不住地環抱着雙肩蹲在地上,正閉了眼睛數着數積攢力氣,忽然仿佛隐約聽見有人打開了浴室的門。
劫色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穆亭澈警惕地環抱着胳膊擡起頭,目光卻在看清了來人時驟然凝住:“封——封師哥?!”
“噓——你不要叫得我好像劫色一樣……”
封林晚連忙朝他比了比手勢,把襯衫的袖子挽了起來,快步過去半蹲了身,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展老師看見我了,叫我過來照應你——那麽冷的水,就真往裏頭跳啊?”
“那是我跳的嗎?明明就是他們把我扔下去的,河底下全都是石頭,掉下去還不準動,可硌死我了。”
這一會兒已經緩過來了不少,穆亭澈借着他的支撐站起身,忍過一陣莫名襲來的眩暈,擡手接了捧水澆在臉上:“封師哥,你小心點兒,一會兒再把你打濕了,咱們倆還說不定誰冷呢。”
“我沒事,我看你這樣心裏難受……”
封林晚抿了抿嘴,低聲應了一句。穆亭澈這才發現那塊小木頭的眼眶也是紅通通的一片,心裏一緊,臉上更添了些沒心沒肺的明亮笑意:“沒事沒事,都是假的,就是為了賺觀衆的眼淚,其實這劇本還是我自己改的呢。”
無奈地望了他一眼,封林晚認命地輕嘆口氣,拿着一塊浴巾把他整個裹住:“不要動,等熱水把浴巾打濕,很快就會暖和了。”
穆亭澈有些心虛,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裹着浴巾沖了一陣。身上摸着已經是熱乎乎的,可不知為什麽還是覺得冷,本能地打了兩個哆嗦,下意識揉了揉鼻子:“封師哥,我能關水了嗎?”
他的臉色已經好了不少,封林晚仔細打量了一陣,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利落地抄起另一塊浴巾把他整個擦幹,又把他自己的衣物遞過去:“戲份是不是已經殺青了?咱們不出去吃了,等回家好好睡一覺,我給你做點好吃的,好不好?”
“好。說實話,我覺得我現在站着都能睡着。”
和他在一塊兒,穆亭澈本能地放松了下來,随口嘟囔一句,接過衣服套在身上:“封師哥,你這次是自己來的,還是跟着朝聞過來的?我這邊沒有信號,也不知道你這幾天進展怎麽樣……”
“我進了朝聞,臺裏準備籌劃一檔新的法制節目,正好缺人——這次過來是因為他們想采訪你,想靠我走個後門。”
封林晚自己說着都忍不住紅了臉,輕咳一聲,拿了毛巾替他仔仔細細擦着頭發:“小師弟,你自己決定。要是累了咱們就回家,采訪什麽時候都來得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被穆亭澈一本正經地扯住了嘴角,上下擺弄了一陣,才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不錯,是長得挺法治的。”
“什麽話……”
封林晚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躲開他作怪的手,回擊似的輕扯了下他的臉頰:“好啦,別動,把頭發吹幹再出去,等回家再細說。”
聽他提起回家,就忽然被勾起了憂心忡忡好幾天的心事。穆亭澈老老實實地站穩,任憑那塊小木頭耐心地給自己吹着頭發,腦子忽然一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封師哥,你說我要是天煞孤星可怎麽辦——你要我嗎?”
“啊?”
封林晚怔了怔,下意識微低了頭迎上他的目光,看着小師弟隐隐發紅的眼角,心裏就莫名的一酸。也不問他怎麽忽然想起了這種事情,只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不怕,我要你。”
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機智的消費者為自己省下的足足一億人品值無聲地歡呼着,揉了揉不小心進了香皂沫的眼睛。倒像是只被伺候舒服了的貓,叫封林晚忍不住又多揉了一會兒他的頭發,确認過徹底吹幹才滿意地放了手:“走吧,我們出去看看,要是沒事兒就先回……”
“現在回家還不行——展老師好不容易打着我的幌子忽悠來了這麽多媒體,我要是跑了,那群記者們還不把他給吃了。”
知道了朝聞的來意,就不難猜測剩下那些媒體今天來的目的。穆亭澈笑着搖了搖頭,才一出門就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脖子上忽然多了條圍巾:“送給你殺青的禮物,喜歡嗎?”
“……”
看着米色的圍巾上憨态可掬的小熊腦袋,穆影帝深吸了口氣,認命地把圍巾系得緊了些:“喜歡——要是能把熊拆下來就更喜歡了……”
看着他吃癟的神色,封林晚忍不住輕笑出聲,把圍巾又往上拉了拉,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我不好和你一起出去,先從側門走,咱們倆在外面彙合,好不好?”
“好——封師哥,你告訴朝聞臺的老師稍等一下,我出去應付完就去找你們,想怎麽采訪都行。”
穆亭澈點了點頭,又叫住他特意囑咐了一句。封林晚的眼中帶了些暖色,淺笑着點了點頭,又朝他揮了揮手,就快步從側門鑽了出去。
原本就覺得有點頭疼,被外頭的冷風一吹,更是莫名其妙暈的厲害。估計是确實有些累着了,穆亭澈深吸了口氣,勉強叫自己打起些精神,正要回到前場,就正好迎上了回來找人的楊帆。
“楊哥,你怎麽也跑回來了?”
被他臉上的自責頹然吓了一跳,穆亭澈連忙快步過去,在他面前晃了兩下手掌:“怎麽了,展老師訓你啦?”
“沒有,是我自己心裏過意不去,剛才給你添麻煩了……”
楊帆抿了抿嘴,自責不已地低聲開口,又鄭重地朝他鞠了一躬:“是我沒演好,沒控制好自己——對不起。”
他雖然當時被穆亭澈帶得進了狀态,但冷靜下來就立刻認識到了自己的失誤,吓了一身的冷汗。偏偏導演和編劇卻沒人訓他,還安慰他演得不錯,反倒叫他自責的越來越厲害。好容易守着穆亭澈出來,就連忙跑過去認認真真地道了歉。
穆亭澈不由失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要是真演砸了,導演跟編劇大人是不會這麽輕易放過我們的——就是這麽一來我可能就徹底搶了你的風頭,按理來說該是我跟你道歉的。”
“不不不——本來就該是你才對!你演的那麽好,我還差得遠呢……”
楊帆連忙打斷了他的話,用力擺了擺手。穆老師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背,朝着熱熱鬧鬧的前場走過去:“好了,不要緊的。有位前輩說過——演員的基本素質,就是不論因為什麽原因演砸了,也一定要死撐着做出沒演砸的樣子來……”
被這個怎麽聽怎麽像是邪門歪道的理論給繞得一頭霧水。楊帆茫然地點了點頭,還在反複思忖着這句話的含義,忽然發現穆亭澈早已經走遠,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記者們早就圍在外頭翹首以待,總算守到他施施然走出來,連忙争先恐後地擠了上去。
《砺刃》開機的時候穆亭澈在一模考試。一號主角沒能采訪的上,又聽說劇組馬上就要進軍營,媒體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展致也不過是順水推舟,把這個時間調整到了今天殺青的最後一場戲,打算着叫小師弟趁機露上一手。
原本只是想震一震這群記者們,卻沒想到效果似乎好得有些過分,反倒把記者們的重點給拉得在兩部作品之間飄搖不定。也不知道祖師爺知道了,會不會含怒把他的賣身契再延長三年。
“聽說這只是一部小制作的電影,又不是大衆題材,據林導所說,你和劇組的合同也并不嚴格——你已經在《砺刃》劇組擔任男一號,為什麽依然選擇了在開機前這樣緊張的時候回到劇組,為這部電影付出這麽多的心血呢?”
在一片嘈雜中,好聽的播音腔穩穩壓制住了紛雜的聲音,一聽就是朝聞出來的人又在仗着普通話好欺負人了。
相比于前面諸多或直白或尖銳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十分厚道,更給他遞了個給這部電影的基調一錘定音的大好機會。穆亭澈下意識望了過去,就迎上了那位專派記者眼中溫和欣賞的笑意。
知道這是對方的投桃報李,穆亭澈淺笑着微微颔首致謝,接過他遞來的話筒,認真地迎上了面前的鏡頭。
“這部電影凝聚了所有主創人員的心血,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昆曲《南柯記》裏有一句唱詞,‘盡吾生有盡供無盡,但普度無情似有情’。我們所盡力去做的,其實也無非就是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
“在演這個角色之前,我對昆曲一竅不通,而現在,我卻已經徹底被它的魅力所折服。我們有很多古老的藝術其實都是這樣,它們很美,只是缺少一個平臺被人看見——我們這個故事也一樣,它很好,只是在等着你看到它。當你看到它的時候,我們大概不會令你們失望。”
少年穩穩當當的站在鏡頭前,神色篤然聲音沉靜,帶了自信明亮的淡淡笑意。那雙輕易就能牽動人心的眸子蒙了層薄薄的水光,叫原本清亮的目光隐約柔和下來,加上那條造型可愛的小熊圍巾,不着痕跡地沖淡了那一份太過精致的疏離,終于叫人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的真實年紀。
迎上展致眼中的璀璨光芒,穆亭澈扯了扯嘴角,給他了個一切搞定的笑容。禮貌地送走了意猶未盡的記者們,才邁着站得發僵的兩條腿挪回了休息室。
頭越來越暈,呼吸是自己都能察覺出的灼燙,眼前的東西也蒙上了層霧似的看不清楚。穆亭澈拄着桌面揉了揉太陽穴,等着工作人員去把朝聞的人請進來,深吸了口氣,打算最後再咬牙堅持一次。
門被輕輕推開,先進來的倒是那塊小木頭。穆亭澈繃着的弦一松,笑着搖搖頭,撐着桌子起身正要說話,眼前卻忽然一黑。身上的力氣像是被忽然抽幹了,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等眼前那一片黑霧散去的時候,他已經被封林晚牢牢抱在了懷裏。
那塊小木頭大概是被吓壞了,半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他不放手,身上倒是哆嗦得比他那時候還厲害些。
穆亭澈的頭還暈得很,無奈地笑了笑,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沒事兒,就是有點發燒……封師哥,你要勒死我了。”
封林晚原本怔怔出着神,像是忽然被他的聲音驚醒,猛地打了個哆嗦,連忙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無論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隐約意識到他的狀态确實不對,穆亭澈顧不上頭暈,咬着牙支撐着試圖起身。想着至少先把這塊小木頭哄好了再說,卻才一掙動就被他更用力地抱了回去。
“……”
穆亭澈身上沒有力氣,手上一軟就趴回了他的懷裏。正苦惱着該怎麽辦才好,門忽然又被人推開,展致陪着朝聞的記者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
“這是怎麽了?!”
被屋裏的情形結結實實吓了一跳。展致一個箭步趕了過去,蹲下身想看看穆亭澈的情況,卻被封林晚本能地側身避開。
展致擡了頭望着那個青年,眼裏卻沒有不耐,只是輕嘆了一聲,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肩。
“小封,你不要緊張,小師弟他只是發燒,意識還清醒——他沒事,不會像穆老師一樣的。你放松點兒,叫老師看看他,好嗎?”
像是終于理解了他的話,封林晚的目光動了動,抿緊了唇把懷裏的人小心翼翼地交出去。展致試了試穆亭澈額頭的溫度,就被那一片滾燙灼得心裏一沉:“小師弟,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穆亭澈的念頭還留在剛才展致說的話上。心中本能的生出些不祥的預感,卻又莫名的理不清頭緒,想要仔細去想一想,偏偏思緒混沌滞澀得厲害。終于忍不住皺緊了眉,擡手用力地捏了捏眉心:“展老師……”
“我們現在去醫院,好不好?這就送你過去,別的事兒回頭再說,啊。”
見他還認得清人,展致才稍松了口氣,溫聲安慰了一句。想要扶着他站起來,封林晚卻已經先動了手,直接把那個少年穩穩當當地抱了起來。
“……”
表演系和播音系都是群變态,力氣簡直一個比一個大。戲文系的展老師沉默着收回了手,歉意地朝着朝聞的記者微微俯身,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對方擺了擺手截住話頭:“先送孩子去醫院,有什麽事回頭再說。”
見他能夠理解,展致也就不再多說,匆匆領着封林晚出了休息室,避開人群一路直奔停車場。
穆亭澈雖然不願意就這麽被人抱着跑來跑去,奈何身上實在軟綿綿綿的半點兒力氣都沒有,頭也暈的厲害。也只能任由那塊小木頭又把自己越摟越緊,眼見着就又有把他給箍在懷裏的趨勢。
一路跑到了展致的車旁,封林晚小心翼翼地把懷裏的人放了進去。正想要跟着上車,才終于想起自己這次來的身份,局促地回過身,望着一起跟過來的前輩:“章老師,我——”
“小封,只能辛苦你跟着跑一趟,一起把人送過去了。”
已經猜到了他想說的話,對方含笑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我先把素材送回臺裏,有什麽事咱們電話再聯系——你可要把人照顧好,這是咱們臺裏的任務,知道嗎?”
他話裏的體貼已經十分明顯,封林晚的目光一亮,眼中就帶了些真切的感激暖意。低下頭輕聲道了句謝,認認真真地鞠了一躬,折回身跟着利落地上了車。
剛燒起來時的冷意已經過去了,穆亭澈迷迷糊糊地靠在後座上,被身上的灼熱擾得心煩意亂,連呼吸都是一片惱人的滾燙。隐約感覺到身旁灌進了些冷風,就自動自覺地挪了過去,湊近了那一片叫人舒适的冰涼,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從那天試鏡回來就沒怎麽好好休息過。模拟考才一結束就直奔片場,四天的戲壓縮到兩天半,今天又在冰水裏走了個來回,就算是再鐵打的人也差不多到了極限。一徹底放松下來,穆亭澈就身不由己地滑進了深沉的睡眠。
大概是這回昏倒了總算有人管,這一覺幾乎算得上是穆影帝兩輩子以來睡得最安心的一次——等到他終于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夢鄉,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醫院裏面輸液了。
病房是單人的,收拾得整潔溫馨,床頭居然還擺了一盆憨頭憨腦的多肉,一看就是那塊小木頭的标準風格。
心裏莫名就立刻安定了下來。穆亭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用沒紮針的右手撐着身子試圖坐起來,才發現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酸疼乏力的。高燒退去後的虛弱感迅速找上了門來,叫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涼氣,正小心翼翼地撐着身子往起挪,病房的門就被人輕輕推開。
“我天——小祖宗,你什麽時候醒的?!”
展致被這個不病則已一病驚人的臭小子結結實實吓了一跳。快步過去扶着他坐穩,看着還差點什麽,又往他身後塞了個枕頭。
“截止到剛才,黎老訓了我三次,我們祖師爺罵了我五次,你們表演系的各位老師綜合起來怼了我十多次——幸虧朝聞沒把你暈倒的事兒洩露出去。不然以你現在的人氣,我一定是要因為非法雇傭和壓榨童工被網上噴的翻不了身的。”
“誰說的,明明還有買賣呢。”
被自己沙啞的嗓音給吓了一跳,穆亭澈接過展致遞過來的溫水抿了一口,看着對方堪比熊貓的黑眼圈,終于良心發現地低頭道歉:“是我不好,叫展老師操心了。”
“我倒是還好,小封是真被你吓得不輕,我見他那時候眼神都有點不對了。”
展致搖搖頭,見他精神确實尚好,才總算松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搖頭輕笑,擡手拍了拍他的肩:“小師弟,下次你暈倒之前最好先說一聲——小封當初是親眼看着他們老師倒在他面前的。現在你又這麽來上一出,那孩子心事本來就重,下次真要被吓得魔怔了。”
他只是随口一說,卻叫穆亭澈心中一緊,終于想起了自己昏睡過去之前反複糾結的到底是件什麽事。
前世今生的記憶他都有,也都分明得歷歷在目,可只有臨死前那一小段時間的記憶是空缺的——屬于穆景的記憶就在陳舟遞給自己礦泉水的下一刻戛然而止,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穆亭澈。
如果早知道自己是死在封林晚的面前,當初別說是去自己墓前念詩,哪怕是要他去跳個舞,他也一定不會拒絕那塊小木頭的要求的。
見着小師弟的神色越發凝重,展致暗暗自責了一句自己居然又說錯了話。生怕他太過糾結,連忙讪笑着岔開話題:“好了好了,這件事本來也和你沒什麽關系,本來就是我害你生病的——小師弟,你好好休息,小封他一會兒就下節目回來了。我跟他說你醒了,他準保高興。”
“封師哥已經去朝聞做節目了嗎?做幾期了,在哪兒能看到?”
聽了他的話,穆亭澈倒是先興奮起來,撐起身子連聲問了幾句。
展致被他問得一怔,為難地摸了摸腦袋,讪讪搖了搖頭:“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幾天除了往你這兒跑就是去剪片子跑排片。偶爾有點兒時間,還得輪流去上你們自家人那兒挨訓,也沒什麽時間看電視——要我幫你把電視打開,你自己找找嗎?”
“算了,展老師——您還是趕緊去跑排片吧,我覺得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沒忍心告訴他那塊小木頭再厲害也不能二十四小時都在電視上,穆亭澈嫌棄地擺了擺手,毫不猶豫地擺出了個過河拆橋的架勢。
他這個态度,展致反倒輕松了不少。笑着照他頭上狠狠揉了一把,只覺幾天的擔憂憋悶一掃而空,心情頗佳地背着手溜達出了病房。
穆亭澈百無聊賴地四處摸了摸,果然在抽屜裏翻出了手機,還被那塊小木頭細心地充滿了電。正打算看看微博上的戰況,不經意瞄了一眼日期,下意識算了算,就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這一睡居然就睡了兩天多——怪不得老神仙訓展致的次數比黎老還多。他就算現在從病床上跳下來跑步進組,只怕也早就錯過了周五的期限了。
反正都已經錯過了,大概也不在乎再錯過一個晚上。穆影帝破罐子破摔地倒在枕頭上,才戳開微博,就被忽然9999 的消息提醒給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
他的關注和點贊的提醒都是早就關了的,雖然想過要發微博,卻還沒來得及實施行動就不慎撲街,這洶湧的消息提示就無疑顯得十分詭異而蹊跷了起來。
穆亭澈沉吟着點開了提醒,仔細翻了翻,才發現居然已經有了個像模像樣的《淡墨繁花》電影官博。也攢了幾萬的粉絲,線上線下的互動還挺活躍,圈了自己的那條微博是一個不長的秒拍視頻,轉發量居然已經過了五千大關。
即使是秒拍的渣畫質也掩蓋不了視頻本身的精致。病房裏沒有別人,穆亭澈索性直接點開了那個視頻,靠在枕頭上認認真真欣賞了起來。
雖然號稱是《淡墨》的官宣,可剪輯實在偏心得幾乎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從那個白衣少年在樹上明亮又嚣張的出場開始,配着柔轉細綿的昆腔,畫面從容流轉——作弄師兄而被罰跪祠堂,因為父親的偏心委屈落淚,扒着門縫偷學昆曲,偷偷練習時隐秘的欣喜和驕傲……
然後急轉直下。
少年含着淚立在霸道的軍閥面前,被肆意羞辱淩虐,被丢進冰冷的河水裏,被人擡回冷清的連家大院。畫面忽然變得破碎支離,交錯地閃現着,漸漸褪色歸于冰冷的黑白,終于定格在空蕩蕩的門口——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等到父親的一句肯定。可他又分明是笑着離開這個人間的,仿佛已十分知足,即使那雙眼睛裏還藏着未及幹涸的水光。
穆亭澈本能地握緊了手機,呼吸忽然隐隐發沉。
倒不至于真的自戀到被自己的臉打動——只是他認得這個視頻的剪輯風格。就算沒有署名他也能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的粉絲剪出來的作品。
是穆景的粉絲。
莫名的沖動叫他切換回了穆景的微博,摸到了那個叫作[石徑雲生]的微博主頁。果然還有不少人都在下頭紛紛留言,或激動或急切地追問着大大是不是那個視頻的作者——可那個微博卻仿佛已經成了一個查無此人的空號。無論下面的人怎麽哭喊着求他冒頭,也始終沒有留下哪怕半條回複。
他是記得這個名字的。和那些喜歡咋咋呼呼喊着帥帥帥,甚至動不動就意淫着要把自己扒了或是直接壓到的小姑娘不同,這個石徑雲生的态度要顯得更加理智,卻又動不動就能甩出一大串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犄角旮旯裏的作品。或者認認真真地分析演技,或者悶不吭聲地剪一支驚豔得叫人挪不開眼的mv出來,靠着這樣別樹一幟的風格,在粉絲圈裏也是相當有影響力的存在。
他當初偶爾也會和對方互動,會挺親近地叫一聲雲生,也會偶爾吐上幾句苦水,嘻嘻哈哈地玩笑似的說上一句最近真的挺累。對方的回複向來簡潔矜持得幾乎疏離,一點兒都看不出會像是跑去跟蹤狂一樣收集自己作品母帶的家夥。
自己的鐵粉跑去給別人做視頻,就算那個別人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還是自己,也叫穆影帝隐約産生了些極微妙而隐秘的感受。既欣慰于那些傻乎乎的小姑娘們終于走出了他倉促離開所留下的陰影,卻也多少覺得有點空落落的茫然——這樣古怪的情緒叫他自己都忍不住嫌棄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真心實意地譴責起了自己的小肚雞腸。
正滿懷罪惡感地忏悔着,病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穆亭澈本能地把手機藏進枕頭底下,擡頭望過去,就迎上了那塊小木頭眼裏驚喜的水色。
“封師哥——”
心虛地咧了咧嘴,穆亭澈才擡起手朝他揮了揮,封林晚已經大步走了過去,不由分說地把他用力摟進了懷裏。
對方顯然是倉促趕回來的,打在耳邊的呼吸急促得幾乎慌亂,懷抱還帶着外頭冷風的料峭寒意。原本莫名空落的心卻就這麽忽然安穩了下來,穆亭澈單手回抱住了對方,在他頸間蹭了蹭,笑意終于直達眼底:“封師哥,叫你擔心了。”
“都怪我,應該早就發現你狀态不好的。”
封林晚的呼吸漸漸平複,撐起身揉了揉他的腦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陣他的臉色,才終于露出了放心的笑意,從包裏掏出一盒流沙包遞給他:“餓不餓?我問了醫生,這個可以吃,但還是要慢一點兒吃才行……”
剛醒來還沒什麽胃口,卻還是不忍心叫這塊擔憂了這麽多天的小木頭失望。穆亭澈笑着點點頭,抄起筷子夾起一個咬了一口,不着痕跡地把手機又往枕頭下塞了塞:“封師哥,你吃過飯了嗎?”
“還沒呢,我一聽展老師說,就趕緊回來了。”
封林晚笑着搖搖頭,看着他怎麽看怎麽有些欲蓋彌彰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