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驚豔
萬人大禮堂,人民大會堂最核心的主體建築。穹窿頂,無立柱,三層座椅層層梯升,滿天星燈衆星捧月,是中國建築史上最蔚為壯觀的作品之一。
老老實實地躲在草叢後面,穆狐貍翻着肚皮數了一圈穹頂上的星燈,滿足地舒了口氣,将目光轉回了比排演場面大得多的舞臺上。
封林晚的狀态比任何一次排演都要好,甚至在因為緊張而表演的多多少少有些拘謹的演員中,反倒因為張弛有度的狀态而成了最為亮眼的一個。
對于這種情況,穆亭澈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畢竟相對于更習慣面對鏡頭的演員來說,主持人顯然是要更擅長直面觀衆的。無論是臨場的形體語言和氣息運用,還是随機應變的反應,都是一個足夠優秀的主持人只能意會,卻難以言傳的看家本領。
好歹也是播音系李老的寶貝疙瘩,那塊小木頭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就不會被老人家當成關門弟子時時刻刻地緊盯着了。
“我還以為我有一朵獨一無二的花呢——我有的只是一朵普通的花。這朵花,再加上三座只有我膝蓋那麽高的火山,這一切不會使我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王子……”
表演漸入佳境,封林晚顯然已經徹底進入了狀态。
平日裏的局促腼腆早就看不到半點兒的影子,那塊小木頭獨自站在漆黑中唯一的光束之下,微仰起頭念誦着屬于小王子的臺詞——或許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清朗的嗓音忽然透出些溫柔又寂寞的憂郁,稍顯清冷的眉眼半隐在光影之後,就引得觀衆席傳來一陣極輕的抽氣聲。
借着草叢的掩飾,穆影帝換了個姿勢,舒舒服服地把胳膊枕在腦後,滿意地輕輕點了點頭。
他當初就堅持過這塊小木頭有演戲的天賦,可惜播音系的态度太過堅決,到底也沒能叫他成功把人給撬過來。也不知道這場話劇結束之後,再趁熱打一打鐵,是不是能争取讓小木頭長得歪一點兒。
小王子對玫瑰的嘆息已經靠近尾聲,只要再經歷過和蛇的對話,就是狐貍該蹦出來的時候了。
穆亭澈靈巧地翻了個身,打算根據對話的進度伺機而動。目光随意地落在背景板後的陳舟身上,卻忽然輕輕皺起了眉,心中不由微沉。
陳舟的狀态——似乎不大對勁……
當人過于緊張的時候,可能會出現心跳加快,四肢麻木,焦慮退縮,注意力分散的情況。而以他多年的舞臺經驗來看,那個正蹲在背景板後面,在身上慌亂地摸來找去的陳大明星,顯然出現了最常見,卻也是在這種場合上最不令人期待的一種。
蟒蛇的影像已經在背景板上緩緩顯現,借助場上光影的分割,場務把每個點的位置都定的很完美。無論陳舟怎麽折騰,除了同樣蹲在道具草後面的穆亭澈,都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動靜。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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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節已經進度到了新的一幕。封林晚向前一步,走到新的定點位置,輕聲說出了預定的臺詞。
還在身上翻來找去的手忽然一頓,陳舟狠狠打了個哆嗦,臉上的血色終于徹底褪了個幹淨。
他當然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接上一句晚安,可後面顯然還要再說些別的——他也從沒想到過自己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弄丢提詞卡。原本背過的臺詞也因為過于緊張而忘了個幹淨,艱難地張了張口,才發現嗓子忽然就啞了下來,無論怎麽努力,都發不出哪怕半個聲音。
眼前一陣陣發黑,耳旁都能聽到擂鼓般的心跳聲。陳舟頹然跌坐在地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慘亮光芒。
就在靜默的時間馬上就要超出預期的下一刻,觀衆席座位旁的小喇叭裏,忽然傳來了悉悉索索的細微響動。
萬人禮堂的喇叭是安在每個座椅邊上的,即使再輕微的聲音也很難忽略。原本因為莫名其妙的空檔而略顯騷動的觀衆席重新被安撫了下來,甚至有不少人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本能地四處張望,試圖找出這個莫名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的來源。
穆亭澈趴在草叢後面,不緊不慢地用爪子在地上扒拉着,空出左手朝着陳舟做了個關閉送話器的手勢。
滿意地看到後者至少還沒有緊張到連這種指令都難以執行,穆影帝一個翻身盤膝坐起,把自己的送話器調到喉間。放棄了胸腔共鳴,讓氣流平平滑過聲帶,喉間肌肉忽然縮緊,吐出了個奇異的嘶啞氣音:“晚安。”
幾乎就在這兩個音被發出來的下一刻,觀衆席忽然徹徹底底地安靜了下來。
作為燕影的彙報演出,觀衆中一半都是全國各大影視院校來觀摩學習的行家,自然聽得出這一句臺詞下的功底。
這種發聲方式如今已經很少被用到,它對嗓音天賦的要求極為苛刻,對技巧的需求更是登峰造極。如果不是對喉部肌肉和各種頻率共振都掌握極佳,想要穩定發出這樣的氣音來,簡直難如登天。
幾個識貨的老藝術家已經想辦法打聽起了演職員表,也有沉得住氣的,仍然在屏息等着下一句,好判斷聲音主人的持久性。臺上的封林晚自然不懂得這短短兩個字裏透出的雄厚功底,只是本能的被這個透着陰冷森寒的聲音給吓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聲音就帶了些受驚的輕顫。
“我落在什麽行星上……難道這裏沒有人嗎?”
“在地球上,在非洲。”
情緒被烘托得剛到好處,臨時客串的穆影帝挑起了個滿意的笑意,陰森森地答了一句。又巧妙地操控着嗓音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原本徹底的陰森寒冷間隐約滲透過淡淡笑意,語氣也顯出幾分不易覺察的柔和耐心:“這裏是沙漠,沙漠中沒有人,地球是很大的……”
“好!”
觀衆席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忍不住喝了聲彩,蒼老渾濁的雙眼忽然迸射出驚喜的亮芒。
舞臺上的劇情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下去,舞臺下看門道的內行們卻早已按捺不住激動,低聲争論着那個不起眼的角色究竟是哪裏蹦出來的高手。可惜一群人眼巴巴地盼到了這一幕結束,也沒能看到蟒蛇的扮演者出場,倒是草叢裏動了兩下,忽然跳出來了只毛茸茸的小狐貍。
沒能見到高手的廬山真面目,不少人都發出了遺憾的嘆息。下意識略過了那幾句過場臺詞,才惋惜地放松精神靠回椅子裏,就忽然聽見了個清亮至極的聲音。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兒,我還沒有被馴服呢!”
蟒蛇的聲線所遺留下來的神秘和壓抑像是被一道亮芒忽然劃破,幹幹淨淨的少年音透過音響傳出來,居然清亮得不帶一絲雜質。
觀衆們不由坐直了身子,因為接近尾聲而有些懈怠疲倦的精神迅速為之一振,望向了那只半蹲在小王子面前的狐貍。
“我的天——燕影這是怎麽了,他們今年改行專門培養配音人才了嗎?!”
上影表演系的主任終于再忍不住,難以置信地低聲質疑了一句,又扯了扯身旁聽得專注的副校長:“你說這是真的小孩子嗎?他們不是說這次是畢業彙演——可要是這麽小的孩子,怎麽可能會連一點雜音破音都沒有……”
“是真的,你覺得就燕影那種非一米八不準畢業的神經病條款,會有這麽大點兒的小豆丁嗎?”
副校長不耐煩地甩了甩胳膊,一把揮開了他的手,目光爍爍地盯着那只小狐貍。眼中精光閃過,忽然一巴掌拍在老同事的腿上:“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個傳說中的燕影初試第一名——怪不得燕影這次一直捂得嚴嚴實實不肯公布,直到今天早上才放出消息,估計就是防着咱們下手搶呢!”
“這個太小了搶不到,那條蛇的配音總能有辦法試試吧?等落幕了你去問問,一定想辦法挖到咱們這邊來當老師,開多優厚的條件都行……”
動了搶人念頭的顯然不止上影一家,還沒等穆亭澈從舞臺上下來,黎老的手機上就積下了滿滿一屏幕委婉或直白的追問和邀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早就看出了舞臺上端倪的老人家老神在在地翹着二郎腿,滿意地欣賞着那個臭小子接二連三給自己帶來的驚喜。随手摸過一張報幕單,掏出随身帶着的鋼筆,劃去了陳舟的名字。
在重新寫下第一個穆字的時候,他手中的鋼筆忽然一頓。下意識擡起頭,望向了那個已經結束了所有的戲份,正悄然退入陰影中的少年。
胸口忽然被某種長久壓抑着的情緒所盡數充斥,眼眶莫名的隐隐發澀,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成一片朦胧。
“你一直問我,這麽早就叫他嶄露頭角,是不是稍微太着急了些。”
鐵畫銀鈎地将三個字在紙上落定。黎老把那張更改後的報幕單交給身旁的展致,極輕地嘆了口氣,眼中隐約閃過些水色。
“他不是我第一個這麽有天賦的學生,我還有過一個學生——也有着一樣的天賦,更比誰都下得了苦功。玉不琢不成器,我求才心切,只想着更大的壓力才能叫他有更大的突破,所以即使是在他不知怎麽就莫名其妙一次次碰壁失敗的時候,我也從來都沒有替他說過一句話。還在他終于扛不住壓力,深夜給我打電話的那一天,狠狠地訓了他一頓沒出息。”
“很多時候,當人們知道錯了,就已經沒有了後悔和挽回的機會。所以我想……至少再遇到這樣的一個孩子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應當想辦法叫他的運氣好一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