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嗚地,口齒不清:“不敢了。”他說不敢了,眼睛卻還彎着,長褂前頭翻得零落,沙發上原有一疊報紙,壓在他身下,蹭得一團亂。
楊少廷鬼使神差,将胡蓮聲的手抓了起,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胡蓮聲幾時這麽愛笑?
留聲機裏頭唱的什麽,楊少廷聽不真切。他心中湧動,然不知所措。握了半晌,楊少廷一偏頭,結結實實地在胡蓮聲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哎啊!”
十六、女兒紅
翌日,楊少廷上嚴先生的課,上得走神。他擡着筆,眼睛看着窗戶。這窗戶凹凸不平,使得外頭的景色光怪陸離。
嚴先生将書卷了,敲他的腦袋:“少廷。”
楊少廷不講話。嚴先生不緊不慢地,把他的筆拿過來:“做什麽?大冬景天,有什麽好看?”
楊少廷這才偏過臉,眉頭皺出了印:“沒有。”
嚴先生知道楊少廷這個腸子,直問是問不出個道理的,于是夾起他的衣服袖:“蓮聲早上沒看管看管,你這袖扣漏別了一顆。”
楊少廷回手去摸自個兒的袖扣,這時候樂意講話了:“他忙得很。比我這個少爺還忙得多,多新鮮!”
嚴先生不聲不響,看着他笑:“你送他去,又要反悔?”
楊少廷的紐扣扣了半天,最終将頭低着:“不。”
他低得脖子酸了,一仰頭,先是一句不相幹的話。
“我是不是非得結婚?”
嚴先生撐着臉看他,似笑非笑地:“誰知道?”
Advertisement
兩廂面前隔了一層窗戶紙,嚴先生心思透亮的,只看他什麽時候要去捅。
“你也不結,不是很好麽?——先生,你怎麽不結?”
嚴先生笑了一聲,打禪機似的:“你當如何,我就如何。”
楊少廷不懂。嚴在芳看他的側臉,一時覺得恍惚,垂了眼睛,不再看了。他将書翻了開,老生常談,仿佛自言自語起來:“有什麽要講,就去講;有什麽要做,就去做,”嚴先生扶了眼鏡,“悲歡離合,你總要試一試的。”
楊少廷不應,只覺嚴先生講話不大中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話是不假。然而他才十七,何來悲離,何來陰缺?他前幾日又回了賬,私囊飽滿,春風得意,他想讀書人是喜歡妄自菲薄的,好在他不是。
說起楊少廷的錢,來源亦廣。楊老爺的茶葉盤口分了他一半,又因之結交三教九流,也動過別的心思:綢緞布匹,洋土雜膏,廣泛地瞎摻和。他擁着錢,先前不多,只夠他回家見着胡蓮聲,嫌他:“胡蓮聲,你這破褲子,我看能當柴火燒了,拿錢去買新的!”繼而錢略略地多了開,便在楊老爺的授意下進行一些胡亂地投資,一些存了票號,一些拿在手裏,回到家中,繼續嫌胡蓮聲。胡蓮聲既知他一張狗嘴,心中也替他高興,只是答應:“少爺有了錢,也不好亂花。”楊少廷躺在他的腿上,閉目養神:“不要管——雲片糕還有沒有了?”
胡蓮聲思忖道:“我當少爺不樂意吃,我明早起得早些,去拿一包回來。”
楊少廷睜着眼睛:“幹脆在寶通樓邊上買間屋子下來,省得天天地跑了!”
胡蓮聲想他是水池裏長草,荒了唐了,只笑道:“要真買了,少爺,你、你可饒了我,我得做多少雲片糕啊!”
除此以外,楊少廷沒有什麽旁的娛樂愛好,全仰仗孟五撺掇着他出門。
譬如他是日邀楊少廷去了光輝戲院,二樓的雅座,兩邊兒垂了簾子,多不是拿來聽戲的。
楊少廷好整以暇,只看他今日又有何吩咐。果不其然,折子戲剛完,孟五湊将過來,二八分的頭發發着蠟光,絮絮地講:“少廷,我近來有一批海貨,一時周轉不動,須得找個地方放了——”
楊少廷瞧着臺下:“什麽海貨?”
“英國來的東西,我記得你在城南管了你爹那個庫房……”
他擡眼看楊少廷,卻見楊少廷仿佛沒有興致,只不講話。
孟五将手一攏,在楊少廷的手上寫着字:“這個數。你嫌少,就這個數。”
楊少廷的手攤着,向後一靠,總算轉過眼瞧着孟五:“你是下了棺材本了。”
孟五叫苦不疊:“我爹那個腦袋——唉喲,少廷,你哥哥我這回是沒辦法啦!”
楊少廷看着手心兒:“什麽時候能脫手?”
孟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按住了:“過了年三十,最遲三月中。”
楊少廷鼻子裏一哼。
他當然曉得是什麽東西,也曉得孟五打的什麽算盤。然而經商逐利,天經地義——或許嚴先生聽見這話,要揍他。可惜楊少廷這時候記不起嚴先生,卻記起來胡蓮聲。胡蓮聲低着腦袋,望着他問,寶通樓邊兒的一塊地,能裝多少雲片糕啊!
楊少廷将手捏了,擡起臉來:“好。改日,我去看。”
十七、燕子口
楊少廷是不想聲張這巨額的一筆的。楊老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必自尋麻煩;楊夫人對這些事情一概不知,反而問楊少廷:蓮聲到哪裏去了?
楊少廷敷衍過去:“他那師傅事情多得很,我給他租一間房子,省得吵我。”
楊夫人點點頭,只道:“你倒舍得——可往後誰來照顧你呢?”
楊少廷不以為然:“你當我多大,澡也不會,飯也不會,真要人伺候嗎!”
半月後的冬日傍晚,胡蓮聲簡單地提點了行李,被楊少廷連哄帶騙地,搬了走了。
楊少廷嘴巴硬,梗了半天的脖子,說這房子是替他一位朋友備下,要胡蓮聲看管打理着,該名朋友近日要來的。也不知是如何的巧法兒,這地方坐落青雲路,距寶通樓約有一百來步。
二人進了樓,胡蓮聲将行李放在了角落,打量這房子:小,然窗明幾淨,五內俱全。他扭頭看楊少廷,還是怯的:“我去打掃,少爺先行回府裏……”
楊少廷不緊不慢,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眼睛打上看着胡蓮聲:“你想得美,上這裏過好日子來了——誰伺候我洗澡?”
胡蓮聲恍然大悟,也不多話,答應一聲,預備先将浴室打掃了。然而他一打眼便發現了問題:這浴室小得可憐,洗手池子排着個小浴缸,一條道橫着,只夠一個人走。他回頭喊:“少爺,這澡缸子小,不然、不然還是家裏去洗吧!”
楊少廷進來掃一眼:“得了,不夠麻煩的,湊合洗了!”
要湊合,那就湊合吧!
胡蓮聲脫下笨重衣服,撸起袖管,兩刻鐘的功夫,天剛黑完了,便招呼楊少廷進來,自個兒只拿着澡巾,擡一條腿,勉強坐在浴缸邊兒上。
這浴室裏塞個大個兒的胡蓮聲已是擁擠,又進個大搖大擺的楊少廷,擠得胡蓮聲縮成一團,險些栽進缸裏去。
熱氣善聚,不多久便是一片白霧蒸騰。胡蓮聲賣力,這時候發了汗。楊少廷坐在浴缸裏,仿佛一點兒不擠,手上得空,還削一片水花兒去撩胡蓮聲的閑:“喂!”
胡蓮聲閃躲不及,身上濕了一片:“啊?”
楊少廷不鹹不淡地:“咱倆以前老在家裏浴室打架。”
胡蓮聲濕着個衣服,老老實實地想,那都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少爺那時候愛打架。”
誰知楊少廷來了興致:“哈!”他用手又削一刀:“我愛打架?我看明明是你愛和我鬧別扭!”
虧得胡蓮聲脾氣好,這時候也忍不住辯道:“少爺,你可真是……”
楊少廷一轉身,朝着胡蓮聲:“我可真是什麽?”他一臉的義正言辭:“胡蓮聲,膽子不小,敢說你少爺的不是?”楊少廷說一句,便朝胡蓮聲拍一道水花兒,其讨嫌功力之深厚,實在令人咋舌。
胡蓮聲滿臉的水珠,忍無可忍,抓着楊少廷的肩膀,把他往水裏按,試圖制住他:“少爺,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楊少廷肩膀一松,趁機握住胡蓮聲的一手,用猛勁兒一拽,使他一個重心不穩,真栽了半邊進缸裏,拍出的水花兒濺了半牆。
楊少廷唯恐天下不亂,光着個身子,要去撈胡蓮聲,笑他:“笨死你得了!小時候吃的虧,你全不長記性麽?”
胡蓮聲濕了頭發,底衫也浸了個透,他通紅了臉,嘴巴抿着,一言不發。楊少廷在缸裏就着半桶子水,接着潑:“怎麽,要揍我?你敢來——”
胡蓮聲真來了。他卷着褲管兒,踏一只腳進了浴缸,要去抓楊少廷的肩膀:“少爺,你、你不要再玩了!”
胡蓮聲的蠻力雖不可小觑,楊少廷鬥争經驗豐富,腳下卻偷偷一掃,缸中濕滑,叫蓮聲打了個晃蕩。楊少廷一把抓着他的手臂,腳背彈他的腿胫,值此無力可着,一氣呵成,将胡蓮聲調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