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時間仿佛凝滞, 魏文昭終于反應過來褚青娘, 說了一句什麽:滾,滾出映霞苑。
“你果然是恨我的。”魏文昭了然。
“原本不恨。”
“因為思成,”魏文昭冷笑,“既然你那麽恨我,我帶思成離開好了。”
褚青娘同樣冷笑:“魏文昭你又要開始了,是嗎?用孩子脅迫我。”
“你覺得我是脅迫你?”不知為什麽, 魏文昭覺得心髒隐隐無法跳動, 想要滴血卻滴不出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奇異的感覺,猶記得他強迫青娘有孕時, 面對青娘的憤恨, 面對青娘的諷刺, 那時候他只覺得一把碎瓷揉進心裏,碎瓷合着心髒揉捏成血肉一團。
他明明那麽愛青娘, 卻弄得要強迫她,那時的感覺是明明白白的痛,痛徹心扉的痛。
可今天的感覺, 卻是這樣悶悶的, 不是痛徹心扉, 卻說不出來的難受。
面對魏文昭仿佛空白, 又仿佛迷茫的痛苦,褚青娘垂下眼。她知道魏文昭怎麽了,魏文昭想不明白,他那麽努力用心, 事情為什麽會這樣。
褚青娘重新翻身對牆躺下,蓋好被子:“魏文昭,你以後再也不能用任何一個孩子脅迫我,你可以離開映霞苑,那樣對你有好處。”
夜寂靜下來,賬外紅燭結出一個燈花,閃了閃最終寂滅,從燭芯染着蠟油掉下來,黑黑一個點。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側身而眠的樣子,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半撐起的身子發涼發麻。
揭開只蓋了雙腿的被子,魏文昭下床淅淅索索穿上外袍,今晚他不想留在這裏。
‘啊啊啊~’羅漢榻傳來嬰兒的哭聲,魏文昭扣紐絆的手停了一下,走到榻邊。思成不知什麽時候從襁褓裏抽出手,在空中揮舞着哭。
看到他來,眨了眨眼越發哭的厲害‘啊啊啊’粉紅的牙床還沒有牙齒,擠起來的眼睛,眼角大顆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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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昭心裏還是悶悶的,他整個人還沒從打擊中反應過來,本能打開襁褓,原來是尿濕了。
換掉褲子,換掉尿濕的柔軟細布。孩子不哭了,小拳頭塞到嘴裏砸吧兩下,沒滋沒味吐出來,嘴一張就‘啊啊啊’的哭。
“是餓了麽?”魏文昭抱起孩子,“爹爹帶你去找吃的。”
奶娘聽到聲音,早起身在外邊等着,見魏文昭抱孩子出來,壓低聲音道:“老爺。”
“嗯。”魏文昭小心,把孩子換到奶娘手上。
靜靜的花月之夜,院子裏薔薇花散着幽香,從半開的門縫一縷縷飄進來,勾在人鼻端繞在人指尖。只是仿佛午夜的夢,明明在那裏,卻夢醒易碎,魏文昭動動手指,指尖什麽也沒有,沒有薔薇花留下的夢和香味。
“老爺,四公子飽了。”奶娘聲音在身旁響起,魏文昭看了看自己指尖,起身接回孩子:“下去歇着。”
“是”奶娘屈膝退下。
魏文昭低眼看懷裏襁褓,幼子已經甜眠,長長的睫毛蓋在下眼睑,蘋果一樣臉蛋睡得軟軟熱熱,嬌嫩如薔薇花一樣的嘴巴,不知夢到什麽好吃的,快速吮吸幾下。
魏文昭看的不知是心愛還是心痛,只是悶。抱着孩子走回內室,将孩子放在褚青娘身邊,用自己被子蓋好。
孩子已經睡得很安穩了,軟軟的脖子像嫩芽生長一樣緩緩放松,魏文昭定定看了幾眼,又看了一眼褚青娘背影,轉身離開。
魏奇睡得正香,房門卻被驟雨樣‘啪啪’拍響,書房小厮張興壓低聲音急喊:“魏爺!魏爺!主子突然從映霞苑回來了。”
魏奇驚得猛然坐起來,心慌慌亂跳,定定神猛地掀被下床穿衣裳,怎麽會這樣?今晚不是要……魏奇想起他準備的那些新鮮腸衣。
難道……魏奇心裏一突不可置信,難道朝着壞的方向發展了?
魏奇趕到書房,書房已經點亮紗燈,魏文昭面無表情坐在桌後:“去廚下拿幾壺酒來。”
連菜都不要嗎?魏奇心裏又是一突,面上卻很能穩住,欠身道:“明□□會,老爺這會兒不能喝酒,更何況太子前日種牛痘,現在需要小心關注。”
魏奇低沉的聲音響起,魏文昭才慢慢從沉悶中清晰過來。是的,明日有大朝會,現在過了亥時不能飲酒,還有牛痘。
牛痘試驗很成功,皇室已經從孫子輩開始接種,最近接種的是諸位皇子。從年幼開始,魯王、宜王、誠王,都種過了,除了兩三個低燒的,其他都靜養幾日也就完了。
就是低燒的也沒事,過個兩三日就好了。太子是最後一個,前日接種,再有兩三日過去就算沒事了。
不能喝酒,魏文昭下意識摸上茶盞,還沒端起卻手下一空。魏奇挪開茶盞低眉斂目:“老爺,請早些歇息,明日還有朝會。”
十日一次的朝會,需集中精力容不得出錯。
魏文昭手在空中僵了一會兒,慢慢一個一個指節握起來,垂眼坐了一會兒,起身:“你也早點歇着去吧,讓張興進來伺候。”
魏奇沒說話,只是過去替魏文昭抖開被子,拍軟枕頭。
夜照例是寂靜的,可鼻端沒了青娘屋裏隐隐花木香,身邊沒了孩子溫暖的襁褓,和……那個側身而卧的身影。
腦中身影一閃而過,魏文昭想着明天的事,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眠,這世上還有很多事,等着他去處理。
靛藍色床帳,在夜色裏變的黑沉沉,梨花黃床架微微泛點暗黃,羅漢榻、書桌、桌子、衣櫃一樣樣籠在夜色裏。
牆頭‘耐心’下的白紙,泛着幽幽夜光。
第二日朝會,魏文昭照例站在東邊第三列第一人,第一列是在朝中任職的皇子王爺,第二列是丞相、太師、太尉……
第三列是六部尚書、少師……
今日沒什麽大事,魏文昭聽着各部啓奏各自事宜。
禮部奏報下月慧文太妃祭奠事由、禦史臺參奏某官員貪污、兵部要換新□□、戶部說西南某小縣地動、工部說修葺天王廟銀子不夠。
慶郡王請皇上早日擴大奶牛飼養,還有些遠枝宗親沒種上牛痘……
“陛下!陛下,不得了了!”肅穆到有些無聊的朝會,忽然被一個屁滾尿流滾進來的太監打斷。
魏文昭微微擡眼,看清來人不由得心裏一突。連滾帶爬的太監滿臉急汗驚慌失措,鞋子跑掉一只,拂塵亂成一團,像撕扯打過架的女人亂發。
這些都不是讓魏文昭心突的,讓他心突的是,這是太子貼身大太監,黃必安!
黃必安連慌帶怕臉色煞白,額頭卻偏偏密密麻麻汗珠,整個身子抖成篩子:“皇上、皇上……”
似乎連舌頭都吓軟了,說不出全乎話。
天佑帝何許人,當了二十多年皇上的人,雖然也驚、也心突,但面色卻變得十分肅穆,龍掌一拍龍案,鎮住黃必安,怒喝:“說話,東宮出了什麽事?”
“皇上~”尖細的聲音拐了幾個尖銳的彎,仿佛細成兇器的鋼絲,劃裂大殿,“太子殿下高熱潮紅,太醫說、太醫說,請太子殿下供奉痘娘娘~”
魏文昭猛地睜大眼睛,連忙穩住腳跟。朝堂先是安靜,然後‘嗡’的一聲,接着就是‘嗡嗡嗡’‘嗡嗡嗡’交頭接耳,個個神色嚴峻。
供奉痘娘娘!那是出天花的意思。
太子出天花了!
國之儲君,就算這幾年陛下不是很喜歡,那也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帝王!
然後便是一梭一梭眼神,伴着‘嗡嗡嗡’‘嗡嗡嗡’,往魏文昭這裏溜。
魏文昭猛地一下不是不慌,可是很奇異的,他心中忽然浮現出青娘昨晚的話。
“魏大人如果發情,可以去買幾個年輕丫頭回來。”
“滾出映霞苑。”
“陛下,微臣建議先拿下一品濟國夫人,畢竟牛痘之法是她舉薦的。”
秦久蘭早嫉恨魏文昭,逮着機會立刻出列啓奏,緊接着便是秦鳳儀、然後右丞相一系紛紛出列複議。剎那間,朝堂中便跪了十幾個。
魏文昭抱着笏板穩穩出列,躬身沉聲啓奏:“微臣願以項上人頭作保,太子供奉痘娘娘,絕對和臣妻的牛痘之法無關。”
秦久蘭立刻尖銳諷刺:“魏大人意思這是人禍??”那個人字特意用的重音,若是人禍就牽扯到皇子争位,這可比牛痘之禍更讓天佑帝讨厭。
秦久蘭簡直想仰天大笑,想不到你魏文昭也有今天,也有惹皇上讨厭的一天。
魏文昭斂目不語,朝堂上秦久蘭還不夠格讓他駁斥,再說秦久蘭也不夠了解皇上。皇上雖然不敢說是盛世名君,但也不是昏聩之君,這件事心中自己有分辨。
天佑帝确實如魏文昭所想,他不是不懷疑牛痘之法,只是這法子算上死囚和接種過的宗室子弟、皇子龍孫,早已超過六百之數。
因此懷疑牛痘只有一成,其他嘛……天佑帝不想細想,只是有一閃而過的念頭,讓天佑帝感嘆:一向聰明的魏文昭,原來也有沖動的時候,果然對他妻子情深義重。
宜王清朗的聲音在朝堂響起:“兒臣願意為褚夫人作保。”
“兒臣也願意!”大大咧咧的聲音,緊跟在宜王之後。
天佑帝拿眼去看,發現自己兩個兒子已經站出朝班,看見魯王天佑帝習慣性頭疼:“你湊什麽熱鬧?”
魯王肉肩肉背憨乎乎,回答得滿不在乎:“我哥保我也保,兄弟一條心嘛。”
這時候,沒人發現魯王從沒跟太子明王相應和過。
天佑帝心累,人家保自己岳母,你一條心做什麽?
明王舌尖頂着牙根,頂的腮幫一股一股。想了好幾息,跟着出列啓奏:“兒臣也願保褚夫人牛痘之法。”
一直斂目的魏文昭,聽到明王聲音,心裏冷笑,這弄鬼的人十有□□就是你。這會兒看見兩位皇子出列,你不出列反倒顯得做賊心虛,不如光明正大出來,好顯得你心底坦蕩無私。
宜王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前追責還在其次,應當立即拘捕當日所有碰過痘種的人,然後令太醫商量會診。”
宜王單膝跪下:“太子殿下高熱刻不容緩,請父皇下旨,賜下西域退燒油。”
魯王連忙跟上,明王沉沉瞄一眼宜王,頓了頓終是單膝跪下。
魏文昭阖眼在轎裏回到伯府,魏奇掀起轎簾:“老爺,請下轎。”
睜開眼魏文昭從轎子出來,幾株高大的松柏投下片片陰影,是他的院子。魏文昭停了一會兒,擡腳走向走了無數次的方向,西廂第一間他的起居處。
走到書房門口,魏奇先一步推開屋門,魏文昭看着屋裏熟悉的有些泛舊的桌椅。
這些桌椅陪了他三四年,幾乎和左右手一樣熟。
可魏文昭只是看着,看着。半天,魏文昭轉身,負手利落的往東院去。那利落的身影,似乎還有什麽興奮在裏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