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魏思穎的婚事很快, 九月賜婚十一月成親, 一則太子明王相争太久難看;二則褚青娘有孕年後面臨待産、修養,這一耽誤就是大半年,要到明年後半年。天佑帝幹脆快刀斬亂麻,叫欽天監挑了個最近的黃道吉日。
十一月初四就是那個好日子,永嘉伯府張燈結彩,不說廊下紅燈、紅綢花, 就是園中樹上都紮着紅綢花, 下人們灰紅比甲大紅腰帶,喜氣洋洋來回穿梭忙碌。
主院也挂着紅彩紅燈, 可偏偏寂靜中越發顯得凋零。呂文佩坐在鏡臺前, 再三躊躇就是不想出去。
屋裏大小丫鬟屏息靜氣, 銀杏為難的看向東珠:再不出去就要錯過吉時了。
東珠胸口一悶,眼中帶着幾分同情, 看向鏡臺前的主子。不出去怎麽行,前天呂家大嫂特意上門,千叮咛萬囑咐, 不許主子小家子氣, 越是這時候越要展樣兒大方。
呂家大嫂說:“你是伯府正兒八經右夫人, 又不是見不得光的妾室, 這時候不大大方方見人,以後更難擡起頭。”
話是沒錯,可句句紮心,東珠都能聽得心裏流血。千金小姐聘回來的正妻, 這會兒得靠人前強撐,才能有那幾分正妻榮耀。
“夫人”東珠小心走過去,彎腰在呂文佩耳邊輕聲,“走吧,說不準出去就能碰到三小姐,有您在,三小姐總歸能在人前多兩分底氣。”
年兒……呂文佩心中又是一疼,血線樣流血,她的女兒真的再不理她,将她視為無物。
菱花鏡裏的女子,因為胭脂看起來還鮮豔,可眼中凄然慘淡,仿佛被揉搓過的山茶花,雖然鮮豔還在卻遍體紅汁傷痕。
呂文佩閉閉眼,腦中一陣眩暈,睜開眼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她不能再把年兒,放在虎狼群中不聞不問。
“走吧”呂文佩把手搭在東珠手上起身。
主仆幾個走進東院,東院遠比想象更熱鬧,不說映霞苑有多少尊貴客人,只院子花叢邊、水榭裏、亭臺中、花棚下,就是各勳貴家的少夫人,甚至世子夫人。
這一刻這些花花綠綠的人,讓呂文佩手心冷汗粘膩,她覺得自己就像白天出洞的耗子,被人赤裸裸注視,忍不住一陣陣瑟瑟想縮回去。
斜刺刺忽然兩三個年輕媳婦,團團裹住呂文佩笑道:“呂姐姐在這兒呢,咱們幾個正要看嫁妝,不如你這主人家帶帶路?”
呂文佩定神分辨,都是往日熟人。瑟瑟的心舒服些:“大小姐住在掬慧院,我帶你們過去。”
Advertisement
掬慧院占地不小,現在卻被層層疊疊紅漆箱籠占滿,院裏除了看守嫁妝的家丁,陪嫁,還有人頭攢動各府看熱鬧的。
“我天!看這銀狐皮子!”
人群中小小驚動,呂氏被帶着往前擠了擠,從人群中瞄到一眼:雪白厚實,在冬日暖陽下熠熠生輝,雪白的刺眼,是宮中都不可多得的好貨。
“哎呀,那算什麽,你去看前三臺禦賜聘禮,整棵的紅珊瑚樹。”
另一個不服氣:“皇上禦賜當然不一樣,要看娘家陪送,你去看第五擡,桂圓大貓兒眼石,太陽底下比貓兒眼亮十倍。”
人太多太擠,呂文佩頭暈目眩,不知什麽時候被擠了出來,她也無心再看嫁妝,那一眼銀狐皮就夠了!
她的思年永遠不可能有那樣一件皮子。
擁擠的人群,看不見自己丫鬟在哪兒,呂文佩轉身往外走,偏偏嗡嗡嗡的議論聲往耳朵裏鑽:
“聽說光壓箱銀就兩萬……”
“褚夫人好大手筆,把玲珑坊、集雅閣,都陪給王妃了。”
“魏大人當日也是瞎了眼,才……”
“大小姐這嫁妝二十萬擋不住……”
嗡嗡嗡、嗡嗡嗡,讓人頭暈眼花。呂文佩無心再聽,急匆匆往外走,偏偏冬日微風又送來兩句:“三小姐就可憐了……”
另一個聲音“到底嫡庶有別……”
呂文佩站住腳跟狠狠轉身,她女兒什麽時候成庶女了?
滿院都是大紅挂彩的箱子,人頭攢動圍着嫁妝驚嘆:“哎呀,西山還有個八百畝農莊!”
“那貓眼石聽說是北境親王王冠上的寶石!”
人挨人、人擠人,根本無人主意到她。呂文佩忽然就心灰意冷,她女兒是嫡女又如何?到時候嫁妝被比的連庶女都不如。
“夫人、夫人”東珠終于擠出來看見呂文佩,看見呂文佩胭脂都無法遮掩的慘白臉色,“夫人,您怎麽樣了?”東珠擔憂的低聲問。
呂文佩搖搖頭,扶住東珠的手借一點力氣:“咱們去看年兒。”
魏思年在花棚招待一些年齡相仿的小姐,呂文佩一眼就看見女兒:玫紅色挑金絲襖裙,雙丫髻上珍珠發箍七彩飄帶,披着茜素紅披帛,衣領袖口鑲着雪白長兔毛。
雖然普通,可茜素紅披帛和兔毛配得太好,讓端莊的女兒看起來鮮豔很多。
“年姐姐你大姐嫁妝那麽漂亮,怎麽你穿的這麽普通?”有個小姑娘好奇的問。
魏思年很有耐心:“因為姐姐要去做王妃當然不一樣。”
“不是因為你是庶女嗎?”另一個六七歲小丫頭天真的問。
呂文佩心中一堵,連這麽小的丫頭,也敢看輕她的女兒。呂文佩有心拿出二品伯夫人架勢,又想起魏文昭扔下的那句話:
你就等着貶妻為妾吧!
邁開的腳停在原地,她今日替女兒做主,将來被貶了怎麽辦?呂文佩忽然一陣一陣心悸,冷汗從額角一滴滴往下滾。
魏思年依舊笑的很有耐心:“年姐姐是嫡女,不過大姐娘親是皇商自然不一樣。”
“哦”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丫頭似懂非懂。
魏思年眼角餘光向後掃,呂氏已經不在了。眉目黯淡不過片刻,魏思年很快打疊起耐心笑容,繼續張羅客人。
魏思穎風風光光嫁了,日子繼續一天一天過去,隆冬時節鉛色雲塊罩在天空,大片大片雪花扯的棉絮一樣從天而降。
東珠踩着咯吱咯吱積雪,即便有圍脖,臉蛋、鼻頭,依舊凍蘿蔔一樣亮晶晶紅。嘴裏哈着熱氣,腳步急促再一次進了琅琊閣,進去就噗通跪下:
“三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去看一眼夫人,夫人……夫人……”東珠苦澀的說不下去。
魏思年手裏的抹額,不再是原來那個,換了一個顏色,樣式沒換,針腳卻很能看的過去了。
“三小姐!”東珠跪了許久,不見魏思年任何反應,只能再次高聲。
魏思年停下手裏針線,看向東珠,東珠鬓發間雪花化成水珠,亮晶晶挂在發絲上欲墜不墜。
清冷平靜的聲音在屋裏響起:“我那日說了,我把生恩養恩都還給她了,我和她恩斷義絕不會去的。”
東珠一口氣憋在喉嚨:“那是你親生母親,你真能忍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夫人都快不行了!
可最後的話東珠說不出來,因為呂文佩不讓說,只說想女兒了,想讓思年去看一眼。
魏思年低下頭,繼續一針一線縫抹額,細細密密的針腳,不知日日夜夜練了多久。
“我不會去的,你走吧。”
發絲上雪花凝成的水珠終于挂不住,‘啪嗒’碎在地上,衣裳上的積雪早化了,寒濕一陣陣侵襲肌膚。東珠跪的雙膝僵硬刺痛,最終手撐着地面站起來,一步一步艱難離開,她害怕回去面對主子失望的眼睛。
不知多久魏思年停下手裏活計,透過綠紗窗看向院子。院子白茫茫,扯得勻稱的雪花不停地往下落往下落。落久了會讓人恍惚,這一陣是這一陣,還是上一陣?
撲梭梭松樹枝盛不住,一陣雪花呼啦啦落下來。
“幾次了?”魏思年盯着院子問。
綠萼小聲道:“三次了……”說完又搶着補充一句,“聽說那一日回主院就躺下了。”
“躺了一個多月了。”魏思年看着院裏一層一層落下的雪花,忽然低頭,加快手上動作,一針一針細細密密趕着速度。
‘嘶’一不小心紮破手指,鮮紅的血很快凝成珠,魏思年用嘴含了含,繼續低頭細細密密,一針挨着一針縫。
綠萼看的咬緊下唇,眼裏淚花打轉轉。
終于收工,魏思年捂在心口就往外走,綠萼急的叫她:“小姐雪大,穿上鬥篷再去褚夫人院子。”
褚夫人院子……魏思年停下腳步,原來綠萼早就知道她要做什麽。
魏思年打開手心,手裏寶藍色抹額,用淺藍、亮藍、墨蘭、灰藍繡着水草紋,一如那一年大姐繡給母親的裙子,只是顏色不同。
淚水毫無征兆出現在眼眶,睫毛終于盛不住一顆淚滑下來。魏思年閉上眼,兩行淚出現在臉頰。
她憑什麽用這個來祈求褚夫人,懲罰是自己給自己的,補償不過自求心安,對大姐和褚夫人有什麽用?
魏思年悶住所有嗚咽,将抹額放回笸籮,靜聲吩咐:“把鬥篷拿來。”
綠萼默不作聲拿過鬥篷,替魏魏思年系好帶子戴上風帽,看了看笸籮猶豫道:“小姐,真不……”拿?
魏思年搖搖頭:“那是新弟弟出生,送給褚夫人的賀禮,走吧。”說着率先出屋,走進茫茫雪地。
綠萼連忙穿了棉比甲,趕着出來落鎖追小姐。
映霞苑十歲的遂意做了小丫頭,負責迎門跑腿,看見魏思年來了,甜甜屈膝:“三小姐好。”
魏思年笑着點點頭,下颌示意,綠萼連忙捏出兩枚銅錢,塞進遂意手裏:“辛苦遂意妹妹。”
遂意笑眯眯看不出喜不喜歡,只說:“多謝三小姐賞,然後前邊引路将魏思年迎進主屋。”
主屋依舊寬敞,屋中間爐火燒的溫暖。羅漢榻小幾上,一株紅蕊黃瓣梅花,浮出淡淡幽香。
“三小姐有事?”八個月身孕的褚青娘,臉頰紅潤飽滿,一頭順滑青絲挽成鴉青發髻。因為懷着身孕,眉目越發慈和。
魏思年進退無儀,實在想不出自己憑什麽來求褚夫人,可她母親已經躺了一個多月,那麽穩重的東珠,急着三次上門求她過去。
想不出理由,無情可求,可這世上除了褚夫人,再沒人能解開母親心結。
人到底還是偏心的,偏心自己的娘。
魏思年默默垂眼跪在廳中,以手抵額跪伏到地:對不起、對不起、再多對不起氣,也難以訴說我心中愧疚。
沉默在廳中飄蕩,褚青娘看着廳前,跪伏的小小一團,一個秀外慧中的好孩子,因為父輩的錯誤自苦自罰。
褚青娘真的不想理會魏文昭和呂文佩的爛事,可這個孩子,這個用自身,重複思穎當年苦厄的孩子。
心中嘆口氣,褚青娘起身吩咐:“鋪一條去主院的路。”春桐連忙去拿鬥篷,珍兒出去吩咐,院裏粗使嬷嬷連忙收拾麻袋鋪路。
魏思年跪伏在地,死死遏住喉嚨哭聲,一顆顆淚打濕地面。
褚青娘穿好鬥篷,路過八歲的孩子:“別哭了,大人的事不是你的錯。”
哭聲終于遏不住,從喉嚨逸出一兩聲。褚青娘走出院子,屋裏哭聲已經連成片,哭聲裏,凄凄哀哀多少委屈無法訴說。
褚青娘沒有回頭,只是吩咐了一句:“都別進去,讓她在那兒哭一會兒。”
廊下譚芸芬聽了,捂着同樣八個月孕肚,回頭看主屋,心裏有些慘然:這個孩子,這個被遺棄一樣的孩子,是有一小半把奶奶當娘了。
可是奶奶怎麽可能……
褚青娘冒雪到主院,主院裏呂文佩仰躺在床上,厚重的錦被幾乎看不出身形,兩頰深深陷下去,雙眼無神發絲枯幹,竟然是油幹燈枯之勢。
褚青娘解下披風交給春桐,珍兒連忙端來椅子放下,褚青娘默然無聲坐下,靜靜看着呂文佩不說話。
半天、半天呂文佩張開幹澀的唇:“你來看我笑話?”大約太久沒說話,嗓子嘶啞難聽。
褚青娘淡淡看着她不說話。
呂文佩艱難轉過頭,脖子竟然僵硬的像是一節一節轉動:“你贏回了你的丈夫,你的女兒成了王妃,你兒子成了世子,你……”眼睛向下看向褚青娘隆起的腹部。
“你還有了身孕。”
褚青娘還是淡漠的看着她不說話。
呂文佩撇開眼,艱難的轉回頭看賬頂:“只有我失去了女兒,失去了一切,高門千金像個小醜一樣,淪為京城笑柄。”
褚青娘依然淡漠的看着她,抿唇不語。
呂文佩生念全無,也不在乎褚青娘說不說話,閉上眼不再理會身外事。
屋裏爐火燒成暗色,只有淺淺一層薄焰缥缈。
許久不知是睡了一覺醒來,還是一直醒着,呂文佩又說了一句:“可我又做錯了什麽?我只是在狀元樓上羨慕他風采,我不過說了一句,想嫁給他那樣的。”
不過是她娘問了一句,不過是她少女瑰夢,說了一句夢中良人的樣子。
她到底做錯什麽,老天要這樣罰她?一行濁淚從眼角流出,滲入幹枯的頭發。
“世子位就那樣重要,比你兒子還重要?”褚青娘清冷的聲音,響起,清淩淩仿佛清泉落入屋中,“魏文昭就那樣重要?比你一雙兒女重要?”
伸出手,春桐連忙過來扶住,褚青娘站起來居高臨下:“是三小姐求我來的,孩子一句話說不出來,就跪在映霞苑裏,跪在我面前。那麽好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問完,褚青娘也不等呂文佩回複,轉身往外走,只是走了幾步又停下,淡漠道:“魏文昭一個男人而已,他真值得你不要命,不要孩子?”
褚青娘走了,呂文佩睜開眼,側頭看向空蕩蕩屋子,眼前又浮現那日情形。
一聲宜王爺親自迎娶,人潮驚得嘩一下往後退,她被擠的一個趔趄,只能退上路邊土堆,然後她看見了那一幕:魏文昭穿着暗紅綢袍,一手扶着、一手護着褚青娘出去迎駕,那樣關切、那樣小心翼翼。眼裏心裏,仿佛全天下都只有褚青娘。
原來魏文昭愛一個人,是那樣子的,溫柔似水,眼裏星光只為一人綻放。
心再次痛的想吐血,十年一夢,十年一個夢,一個愚蠢的夢。
下午魏文昭年下朝,聽說褚青娘去了主院,先是皺眉這麽大的雪太危險,過後想了想也擡腳去了主院。
主院丫鬟見家裏男主子來了,紛紛往屋裏讓,魏文昭一邊進屋,一邊問:“最近夫人怎麽樣,請了哪些大夫?不行拿名帖去宮裏請個禦醫來。”
東珠一一輕聲答了:“京城好些的大夫都請了,只是夫人不肯吃藥,也不好好吃飯,吃了也是吐……”
“怎麽弄成這樣?”魏文昭看着床上枯瘦的人皺眉,東珠說不出話。
魏文昭想了想,吩咐:“你們退下,我有幾句話跟夫人說。”
丫鬟們魚貫彎腰退出去,魏文昭負手皺眉道:“那日說要奪你右夫人之位,不過一時氣話,為了年兒、瑞兒嫡子女身份,我也不會輕易動你夫人之位,只是你以後行事……”
呂文佩忽然睜開眼,爬起來指着外邊,對魏文昭怒吼:“滾,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