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魏思穎的院子極小, 院裏兩三棵綠海棠, 小小三間正房一明兩暗。進去客廳和卧室打通,用博古架隔開,倒不顯得逼仄,顯出點小小敞亮。
客廳中的圓桌,蓋着棗紅絨桌布,四下垂着姜黃色穗子, 桌上黑色描蘭花漆盤, 擺着描金人物畫茶具。
如意沉默的斟茶,給姨娘、小姐各放一盞, 淅瀝瀝茶水聲後, 屋裏又陷入寂靜。
褚青娘一雙眼睛都在女兒身上, 眉目一遍遍用心描畫,她的妞妞長的這般出彩, 是個再好看沒有的小姑娘。
譚芸芬捧着禮物,第一眼也是驚訝,只知道大小姐長的漂亮, 卻沒想到會如此出彩。
标準的瓜子臉, 那一點俏尖尖的下巴, 像極了褚青娘, 五官則和魏文昭幾乎一模一樣。
一樣桃花眼,一樣細長挺秀瑤鼻,一樣薄唇,不過雙唇多了點青娘的菱形, 顯出點活潑來。
可也只是看起來多了點活潑,實際上魏思穎現在面冷如水,帶着淡淡抗拒,側身站在圓桌邊。身形如小小劍蘭,稚嫩挺拔中帶着幾分鋒利。
譚芸芬見主子還看不夠的樣子,只能主動打破僵局,把衣裙托到魏思穎面前。笑道:
“奶奶說記得您小時候喜歡豔色,親手縫了條茜紅羅裙,大小姐看看喜不喜歡?”
魏思穎恍若未聞,冷冰冰看着牆下白瓷瓶裏的孔雀翎,看奢華的綠色中,帶着幽藍暗光。
譚芸芬帶着笑意,再往前送一點,送到魏思穎面前:“您看看,上邊有一百二十只蝴蝶,都是奶奶一針一線繡的,小姐腰身纖長,穿上一定漂亮。”
屋裏靜悄悄,仿佛輕風都不來這裏,譚芸芬舉着舉着,舉的胳膊發麻,茜紅蝴蝶裙卻無人問津。
大小姐心裏記恨主子呢,譚芸芬有點失落,收回衣裙笑容自帶傷感:“奶奶說再過幾日是小姐十二歲生辰,這身裙子給小姐過生日穿。”
魏思穎終于有了動作,可不是對譚芸芬,而是對着褚青娘:“姨娘當初狠心抛下夫君兒女,這會兒倒是想起女兒過生日了,怎麽,看着父親威勢日高,就巴巴回來了?”
譚芸芬愀然色變,褚青娘滿臉溫色攔住她,走到女兒面前,柔聲道:“娘知道,穎兒這些年受苦了。”
Advertisement
一句‘娘知道’讓酸澀從魏思穎胸腔,直沖鼻根眼看眼眶也要跟着泛濫。魏思穎把所有情緒轉化為憤怒:“你知道什麽!你就知道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完全不顧別人!”
青娘溫聲問她:“如果是你,你怎麽辦?你能做見不得光的外室,還是下賤的妾室?娘當時……”
褚青娘還想要解釋,卻被怒氣騰騰的女兒打斷,給出最直接答案:“當然!夫妻一體,為了丈夫,為了家族,退一步又如何?女子本來就應該以溫婉貞順為要!”
心髒仿佛被人一錘擊中,酸麻迷茫到不知東西南北,褚青娘呆呆看着女兒。
魏思穎看着母親空白迷茫的神色,心情似乎舒服一些,也不管母親能不能反應過來,淺淺屈膝冷漠道:
“姨娘請便,我還要繡裙子,送夫人做中秋節禮物。”顯然這孩子得了父親真傳,知道怎樣最能刺痛人心。
如意悄悄擡頭,瞟了一眼譚芸芬手上衣裙,家裏沒人知道,小姐喜歡這樣的衣服,可她不敢收,只能跟着小姐趕人。
屈膝到褚青娘面前,如意低頭聲音低喏:“姨娘請走吧,小姐活還多。”
心髒終于恢複過來,可以一陣陣收縮,褚青娘深深看向女兒,心髒每一次收縮都帶着隐隐疼痛。
“阿譚,我們過兩天再來。”忍着痛青娘轉身走出屋子,她留下這句話,只是想讓女兒知道,娘還會再來的,不要怕。
譚芸芬無法,左右看看,圓桌擺着茶水,只能去裏間把衣裙放在床上。出來再看一眼魏思穎,魏思穎依然面目清冷拒人千裏之外。
“哎……”譚芸芬嘆口氣,跟着褚青娘腳步走了。
走了,都走了。魏思穎看着空蕩蕩窄小的庭院、院門,想起那年母親剛走的時候。
“哭、哭、哭,哭什麽哭,你娘那個狠心女人,不要你了!”
“不許哭,聽到沒,她不要你了!”
奶奶的怒罵還在耳朵裏嗡嗡響,‘啪啪啪’肩上、背上、屁股上,疼痛的記憶針紮一樣泛濫。
父親看不下去,把她送到正院,正院裏……
“咦,看到沒,這就是那個原配的女兒,啧啧。”
“啧啧”
“啧啧”
正院的窗戶下、樹蔭後、密密匝匝看不見的地方,鄙夷、憐憫潮水一樣讓六歲的孩子恐慌。
可是再沒有人,會把她抱進懷裏,安慰她,護着她。
十二年,她的委屈她的害怕,都是因為那個女人而起,都是因為那個女人太自私,不肯退一步,心裏的怨恨幾乎成為毒針,紮着自己傷害別人。
只是恨着恨着,眼淚默默落下來,魏思穎站不住,轉身趴到床上去哭,哭聲嗚嗚咽咽壓抑喉間。
肩膀一陣陣克制着顫動,不知什麽時候,把枕邊的茜紅蝴蝶裙抱進懷裏。
緊緊的抱着,仿佛抱着什麽最珍貴的,上下飛舞的蝴蝶,被陣陣淚水打濕。
褚青娘一步步走的極快,譚芸芬從沒見她走這麽快,拎着裙子快跑才能追上:“奶奶去哪兒?”
去找魏文昭算賬!褚青娘在胸中回答。
“奶奶、奶奶,”譚芸芬一邊跑一邊追,連說帶跑竟然有些氣喘“奶奶別生小姐氣,小姐一時半會轉不過來,等她大些會理解奶奶的苦。”
不,我不想我女兒知道我吃過什麽苦,我只是不能容忍魏家把我女兒養歪了!
褚青娘胸腔裏燃燒的都是怒火,仿佛一腔岩漿在翻滾。這麽多年那麽多事,從沒有一刻,讓她這樣憤怒過!
譚芸芬勸了幾句不再開口,只是默默加快腳步跟上褚青娘。她知道了,奶奶這是要找人撒火,她只要跟着護着就好!
褚青娘帶着滿腔怒火趕到書房,魏文昭卻不在,就是呂頌魏奇也不在,看守書房的只有一個十五六清秀小厮。
小厮年紀小,也并不清楚後院的事,見褚青娘臉上隐隐帶着怒氣,只當老爺冷落後宅,姨娘争風吃醋來了。
小厮張開雙臂,攔住褚青娘好心勸到:“姨娘別在這會兒鬧事,老爺這些日子十分辛苦,前幾日訪客從早到晚不停,這幾日則是天明出門,晚上掌燈都回不來。”
褚青娘心裏冷笑,看來上朝就有大動作,魏文昭在忙這個事呢。
沒錯,事前周旋布局是很辛苦,可跟她有什麽關系。女兒她能心疼能等,魏文昭……哼,褚青娘心裏冷漠一笑。
小厮見褚青娘臉色似乎好一點,還以為人聽進去了,越發苦口婆心:“您看,這些日子,老爺也只第一天呆在夫人院裏,夫人也沒一句怨言,還天天早晚送湯湯水水。”
也沒見您送一次,小厮心裏有些埋怨,特意拿話點褚青娘。
褚青娘不理會清秀小厮那麽多心眼,淡聲道:“他回來,不管多晚,立刻來通禀我。”說完轉身離開。
“哎哎”小厮喊了兩聲沒喊住,撓着後腦勺都囊“什麽嘛,一點不體貼老爺。”
褚青娘回到小院,許松年正帶着三個孩子瘋玩。梧桐樹系上秋千,思雲歡樂的尖叫聲響徹雲颠。
“啊啊啊 許叔叔再高一點!”
“高、高、高”是妞兒拍手歡笑聲。
青娘走進院子,童兒第一個發現‘噔噔噔’跑過來,仰着小腦袋:“姨娘~”紅撲撲小臉蛋還殘餘興奮的紅暈,額頭臉上薄薄灰汗痕跡,顯出剛玩的有多熱鬧。
臉上自然浮出愛惜的笑容,青娘抽出細布紗帕,替兒子擦去臉上污漬汗跡。
許松年停下秋千解開護板,思雲迫不及待從秋千跳下來,跑到褚青娘面前:“娘,一起來玩!”
“要叫姨娘。”這一個,褚青娘也是滿眼愛惜,俯身同樣替孩子一點點擦汗。
魏思雲吐吐舌頭,卻不接姨娘的話題,他會改的,再過幾日,等娘住安穩不別扭了。
掩下心思,魏思雲搖着青娘袖子撒嬌:“來玩嘛,許叔說娘玩這個膽子可大了,飛的比架子還好。”
譚芸芬見孩子們玩得熱鬧,在主子耳邊低語:“不如叫大小姐一起過來玩。”玩一玩,孩子心裏的隔閡興許就能少些。
青娘臉上笑容不變,微微側頭也是低聲:“給穎兒一點時間,不急,我總在這裏。”
青娘被孩子們簇擁到梧桐樹下,長長的秋千從樹上垂下來。因為幾個孩子還小,許松年前後都做着擋板。褚青娘摸摸妞兒頭發,笑着問:“妞兒玩了沒有?”
“玩了!兩次呢,奶奶玩吧。”妞兒也興奮的笑臉紅撲撲,頭發裏有亮晶晶汗珠。
“奶奶玩吧,奴婢送奶奶。”譚芸芬把繡花帕別進袖子,過來扶住秋千。繩到手中,驀然就生出幾分少時的欣喜雀躍。
秋千緩緩飛起來,剛開始魏思雲還能跟上送,不一會兒就退到一邊,興奮的拍手跳:
“啊啊啊,娘好厲害!”
清風來回舞動褚青娘裙角,青娘輕快的笑聲,撒在院裏撒在樹葉雲端。
許松年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眼裏都是笑,少年時大娘子就喜歡玩秋千。
童兒仰着腦袋,看娘幾乎飛到樹葉間,震驚的瞪大鳳眼,一句話說不出來。倒是妞兒活潑,也跟着拍手:“啊啊,奶奶好厲害!”
風吹動腮發,孩子就在身邊,青娘臉上的笑容明麗無雙:“再高點~”
“行嘞~”譚芸芬胳膊運力。
中午青娘問着孩子們想吃什麽,出銀子讓廚房加菜,滿滿一桌。也沒有什麽主仆之分,大家團團坐了,算是回京後相聚。
吃完飯,思雲沒回自己屋和弟弟一床睡了。
褚青娘體貼許松年這幾年辛苦,對他說:“雲兒休沐這兩天放我這,你有什麽事只管去處理,或者歇歇也好。”
“行,我去京裏轉轉,明兒再回來。”許松年也不扭捏。
妞兒也睡了,譚芸芬看着女兒睡顏:紅撲撲軟波波臉蛋,即便睡着了嘴角也帶着笑,異常健康甜美。
“也就奶奶寵着你。”玩都記得你,譚芸芬滿眼愛意,想要點點女兒額頭,到底沒舍得,只把額發順整齊,起身去正屋伺候。
正屋褚青娘正在桌上比較幾塊緞料,都不大,鵝黃、梅蕊綠、寶石藍。
“奶奶這是要做什麽?”譚芸芬壓低嗓子問。
青娘低聲:“給穎兒找雙鞋面。”
譚芸芬心裏一頓,想起大小姐态度,觑着褚青娘臉色,沉吟着勸慰:“以後總歸在一處,奶奶一心待大小姐,大小姐會明白奶奶愛她的心。”
青娘溫溫一笑,選定寶石藍鞋面,轉身對譚芸芬笑道:“思雲以後我會多些關愛,童兒有松年引導哥哥疼愛,也還好。我現在心裏只有兩件事,一,想辦法把穎兒性子扳過來;二,摸清京城衣料流行趨勢,給陸家做參考,把生意做起來。”
褚青娘接過譚芸芬遞過來的繡撐,笑道:“阿譚,別擔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時間已經過了戌時,各家各戶燈燭已經漸次熄滅。魏文昭臉上幾分疲色,帶着酒味和脂粉味回來,那脂粉味極淡,像是在什麽地方熏的。
後邊跟的呂頌、魏奇,也是肩背微垮,衣裳汗味混着雜七雜八的味道。
白天那個清秀小厮迎上來:“老爺辛苦了。”
“嗯”魏文昭淡淡應了,轉身吩咐兩個常随“你們下去早點歇着,這些日子辛苦,事情了結都有重賞。”
呂頌魏奇一邊道不敢,一邊退下去洗漱歇息。
小厮接手伺候魏文昭,魏文昭随口問:“今天府裏有什麽事?”
“……也沒別的什麽”小厮不想說,可魏家不存在欺瞞老爺的事“就是褚姨娘來找,說老爺不管什麽時候回來,都要通禀她。”
“不用管她”魏文昭淡漠道,穿過院子走到廊下,又改口“讓她來。”
褚青娘來的時候,魏文昭已經梳洗過,換上了輕薄的寝衣寝褲,腋下一根帶子,露出脖子和兩根鎖骨。
身上也只有淡淡澡豆清香,一盞紅色宮燈,斜倚在羅漢榻上,幾分慵懶:“你找本官做什麽?”
褚青娘顧不上魏文昭衣着,冷聲道:“我今天去看穎兒,你知道她說我什麽?”
“什麽?”魏文昭眉宇間,多出幾分随意。
“她說我自私自利,抛棄丈夫兒女。”褚青娘對着魏文昭只剩滿臉冷漠。
“嗤”魏文昭懶洋洋輕嗤“難道穎兒說錯什麽,你沒有只顧自己抛棄丈夫兒女?”原來是為了孩子口角,魏文昭心裏淡淡不耐。
褚青娘冷冷看着他:“穎兒說,将來遇到同樣事情,她會退一步去做外室。”
她敢!怒火瞬間燒上魏文昭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