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官司贏了,褚青娘找來門板鋪上褥子,招呼吳郎、街坊,把吳俊擡回家。
吳俊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傷沒事,怎麽好麻煩大家擡,叫吳朗用板車拉回去進行了。”
事情了結褚青娘總算松口氣,笑道:“板車有些颠,傷口要緊。”
被青娘關心,吳俊心裏一甜,臉紅紅趴在褥子上,又覺得臉紅的沒理由,畫蛇添足道:“天真熱。”
誰不知道他心思呀,有街坊噴笑:“是是是天太熱了。”不是害羞。
大家說說笑笑把吳俊擡回家,吳俊趴在床上不疊聲道謝:“這次多虧大夥,等我好了,殺豬請大家!”
老街坊誰家有事不搭把手,客氣道:“不過去衙門說句實話,不算什麽,要說謝,也是謝謝褚老板。”
嘿嘿,吳俊紅臉笑。
衆人眼光巡梭到褚青娘臉上,見她似乎沒有惱意,就笑呵呵幫着湊趣:“這事兒倒黴的,可得好好吃一碗豬腳面去黴運,咱們都沒有褚娘子手藝,只好辛苦褚老板了。”
衆人嘻嘻哈哈散了,只當吳俊因禍得福。
褚青娘當然明白吳俊為什麽臉紅,也知道大家湊趣,只是喜歡這事由心不由人,慢慢看吧,也許吳俊能讓她喜歡。
因此褚青娘不再排斥,卻也不鼓勵,只是客氣笑道:“你身上有傷不适合肥膩,這幾日吃清淡些,得空我來看你。”
“嗳!”吳俊脆聲應了。
褚青娘走了,吳俊看哥哥心心念念的事兒有眉目,心裏也高興,卻偏偏嘴賤撩撥:“也不知道喜歡青娘姐姐什麽,比你大還帶着孩子,明明巷子裏那麽多姑娘喜歡你。”
萌動的春芽小心收在心裏,青娘一颦一笑小心翼翼記下來,吳俊對弟弟變成後爹臉:“做飯去,想餓死你哥?”
說不過就趕人,吳朗對他哥做個鬼臉,開開心心去廚房找自己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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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郎走了,吳俊趴在炕上,他喜歡青娘,因為他見過青娘的所有為難:
一邊背着孩子,一邊煮茶葉蛋。
一邊篩花生,一邊逗車車裏的孩子說話,一不小心揚起的沙土,嗆了鼻子,咳嗽的眼睛通紅。
見過她挎着籃子,一天三四趟跑碼頭,只因為隔一會兒,要回去給孩子喂奶。
一個人帶孩子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知道那苦,他心疼青娘,想一輩子照顧她。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總算過去,日子似乎回到正軌,第二天清晨,賣花的人從門前經過:“栀子花、金盞花、濃郁芬芳木香花~”清脆的聲音似乎還含着露珠。
青娘接過譚芸芬手上梳子,笑道:“買一捧栀子花進來插瓶,給啞嬸買一捧金盞花,你喜歡什麽自己挑我出錢。”
“謝謝奶奶”譚芸芬笑吟吟屈膝出去了,不一會兒,捧着幾支栀子花枝進來。油綠的葉子雪白花苞,也有淺淺露出金蕊的,散發出清甜味道。
譚芸芬看着花兒滿眼喜愛:“買花就要起早,新鮮不說還帶露水,奶奶不如掐兩支別在衣襟上?”
“給妞兒別兩支吧,女孩兒就要俏打扮。”青娘麻利把頭發挽好,挑了一塊鐵鏽紅蠟染頭巾,包住頭發“吳俊事情了了,今日生意必然紅火,你別在我這兒忙,去看看妞兒。”
程家一家子都搬去了獨一味,碼頭就剩下啞婆、褚青娘、譚芸芬母女。
譚芸芬的意思,妞兒跟着攤子就行,可褚青娘不想小姑娘風吹日曬,太早見慣市儈,和童兒一并托付給文家,不過多花銀子的事。
譚芸芬感嘆:“妞兒遇見奶奶,上輩子不知修了多少福分,也不知誰有福分能修成奶奶姑娘。”
譚芸芬走了,褚青娘臉上笑容消散,變成刻骨思念。她也有個活潑的女兒,她還有個走時不會說話的兒子,也不知長的怎樣了。
心一陣陣疼,乖乖坐在一邊的童兒發現不對,跳下椅子問:“娘,你怎麽了?”
這裏還有個孩子,過往不會再回來,往前走才是真的,褚青娘抱起童兒,放在膝頭笑着問:“娘給童兒找個爹爹,好不好?”
“是吳叔叔?”童兒小臉沉默下去,滿臉都是傷心的倔強“不要,童兒有爹爹,又漂亮又聰明的爹爹,童兒要等爹爹來,娘和童兒一起等,好不好?”眼眶紅紅的,淚花花開始閃爍。
哪個孩子想要後爹。
褚青娘心疼的顫了顫,腦海閃過魏文昭的模樣,那個人,童兒這輩子也等不到了。
“好”臉上浮現出慈愛的笑容,褚青娘說“娘和童兒一起等。”
“爹爹什麽時候來,童兒等的好累。”
“快了吧,爹爹從北邊找起,一點點總會找到咱們。”褚青娘抱着孩子慢慢晃悠,她太忙了,都沒時間好好陪兒子。
“青姐姐、青姐姐!”阿鳳跑的頭發散亂,一邊哭一邊闖進青娘屋子:“青姐姐,公公和阿園被衙門帶走了!”
“怎麽回事?”褚青娘急忙起身,抱着童兒問“好端端怎麽回事?”
文韓鳳也顧不上童兒還在褚青娘懷裏,抱住褚青娘嚎啕大哭:“官府查私鹽,查到我們鋪子了。”
在大虞,鹽鐵屬于官賣,每個地方都有鹽運司,可偏偏懷安縣臨郡産井鹽。雖然是兩個郡但連着嘉瀾江,就有百姓悄悄掏了井鹽,夾在船上偷偷私售。
這種事太多了,而且量都不大,時間久了官府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不鬧的太過就算。文家鋪子不算過分,基本六七分官鹽,三四分私鹽,随大流而已。
褚青娘被熊抱,艱難騰出一只手,拍拍阿鳳肩膀:“別怕,認罰就行,家裏銀子不夠我這裏有。”
阿鳳哭的‘哇哇’的,在褚青娘懷裏搖頭:“不行,聽說是欽差大人手下,随便一查就查出兩家,大人惱怒了,說必要嚴懲以正國法。”
褚青娘被阿鳳哭的沒辦法:“沒事,先梳洗一下,什麽事咱們從長計議,別哭,啊?”
譚芸芬聽到動靜,早在門口等着,這會兒主子有話,立刻轉身去廚房打水,把哭哭啼啼的文韓鳳勸開。
安撫住文韓鳳,褚青娘急忙起身去青花巷,譚芸芬攔住她,低聲問:“奶奶走了,攤子怎麽辦?”
她和啞婆勉強能出攤,可童兒妞兒怎麽辦,韓文鳳這模樣也帶不了孩子。
褚青娘這才發現自己一身幹活裝扮,平平心氣理清思路,吩咐:“發好的面全部蒸包子,送給碼頭腳夫,說聲抱歉,就說這兩日家中有事暫時歇業。”
反正事情很快會傳開,譚芸芬雖然可惜錢財、生意,卻也只能點頭:“奴婢知道了,單開鹵味攤,總不能什麽都送人。”
事到如今這就是最小損失了,褚青娘點點頭回屋換衣裳。
趕到青花巷文大娘倒還坦然,院子裏幹幹淨淨,正給康哥兒收拾,見褚青娘領着阿鳳進來,還笑了笑:“這丫頭當娘的人了,有事就知道找你哭鼻子。”
褚青娘急促笑了下:“事情沒有轉圜餘地?”
“早說別貪小利不聽,這次偏偏犯到欽差面前,讓懷安官吏丢臉。”
怎麽又是這位欽差,簡直命裏犯沖一樣,褚青娘皺眉。
“文大娘”一個氣喘籲籲的小夥子跑進來“聽衙門裏消息,衙門裏大小官吏,在欽差院裏跪了一地。”
本來還算平和的文大娘眼前一黑,完了,要是因為他們文家讓懷安縣大小官吏被罰,他們家以後怎麽混。
“娘!”阿鳳哭着撲上去,摟住文大娘穩住,康哥兒吓得‘哇哇哇’大哭。
這一院亂的,來報信的小夥有些尴尬,不知該怎麽反應。
褚青娘微笑:“多謝梁大哥報信,辛苦您跑這一趟。”
“沒事、沒事”梁誠順總算有臺階“那你們忙,我先走了,有信兒我再來。”
“多謝”褚青娘送人出去,回來文大娘正軟軟靠在小竹椅上,阿鳳抽抽搭搭哄孩子。
“嬸嬸別擔心,青娘這就去想法子,”為了安文大娘心,褚青娘說的斬釘截鐵“欽差大人吃過青娘兩頓飯,多少有點情面,再不濟陸舉人也見過欽差。”
這都什麽人情,可事到如今有什麽辦法,文大娘強撐身體,扶着椅背站起來:“去吧,待會我去接童哥兒、妞兒過來,你不用挂心孩子。”
“……沒事”褚青娘想了想,這一家老的老少的少,阿鳳偏不頂事“待會兒我讓阿譚帶孩子們過來,讓她照顧你們。”
文大娘有點着急:“那你攤子怎麽辦?”
“休息兩天沒事。”說完見文大娘臉上露出愧疚,褚青娘坦然:“嬸嬸,那年冬天不是您,青娘還不知道會咋麽樣。”
臘月二十五,臨産的青娘被趕出客棧,扶牆捂着肚子疼的蜷縮。文大娘抽抽鼻子眼眶泛酸,這就是她們娘兒倆的緣分。
“去吧,也別太為難自己,畢竟那是欽差,代表的是萬歲爺。”
“嗯”褚青娘屈膝離開。
離開後就火燒火燎,可她能有什麽法子,轉了幾圈還是送飯。北地四五月,最時興吃槐葉冷面,掐碧綠的槐樹葉子,汆水剁碎和面。
碧綠的面一點點澀味回香,澆上炒好的鹵頭汁子最開胃不過,當年……
當年,褚青娘又想起那個人,當年父女兩個面對面,一大一小兩碗清爽綠面配鹵子。
父女倆臉朝碗,吃的滿嘴香。
收回心思,褚青娘開始找槐樹,可北地庭前屋後最常見的樹,這裏卻很少見,也多虧青娘人緣廣,有個街坊告訴她,海慧寺山上有兩棵。
騎馬上山求着寺廟僧人,舍了些槐樹枝,回家顧不上休息,燒水和面炒鹵子。汗珠映着竈火熱氣一滴滴滾落,青娘心裏火燒火燎。
國法當前,這件事,她大約沒辦法,只能求欽差從輕發落。
一樣樣吃食靜心準備,重新梳洗換上整潔衣裙,褚青娘提着吃食到衙門,笑着與人屈膝:
“麻煩大哥向裏通傳一聲,天氣炎熱擔心大人胃口不開,褚家小店,進獻槐葉冷面給欽差大人。”
上次大人吃的挺好,還給他們賞錢,今兒個說不定還能讨大人歡心,也讓衙門裏大人日子好過些。
衙役想的明白,接過食盒對褚青娘笑的極客氣:“褚娘子好手藝,連着咱們也有賞錢。”
上次有賞錢?那就好,說明大人吃的滿意,褚青娘壓着石盤的心,輕了一節笑微微道:“麻煩您。”
日頭懸在中天,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褚青娘曬得臉色微紅,卻期盼的看着衙門裏頭。
很快衙役出來了,手裏捎帶着食盒,把食盒塞進褚青娘懷裏,滿臉晦氣:“別再來了,做的什麽飯,上次吃的大人胃不舒服!”
欽差大人說,她做的飯讓人胃不舒服。
因為水上田地,被懷安人敬仰的欽差,說褚家飯食不好,讓人胃不舒服!
褚青娘臉刷的白了。
褚家生意還能火爆嗎?
唐觀換值從碼頭回來,碰到臉色不好的褚青娘,關切到:“褚娘子這是怎麽了?”關切不是做僞。
褚青娘看清來人,收拾好情緒,帶着幾分苦澀笑道:“文嬸家查出私鹽,欽差很惱火要嚴辦,想去讨兩分人情……”
話沒說下去,兩個人眼光都落在沉甸甸食盒上。
這事唐觀一個小巡差也沒法子,只能幹巴巴寬慰:“私鹽這事兒,大家心知肚明,最多罰點錢沒事。”
是,大家都在做,可別人沒帶累懷安官吏,文家卻帶累了。
褚青娘沒有解釋這些,撐着笑臉:“承您吉言。”
褚青娘走了,唐觀心裏卻下不去,他認識褚青娘四年多,從來見她笑顏待人,什麽時候見她這麽苦澀過?
哎,可惜他就是個巡查。
嘆聲氣,唐觀回衙門交差,路過欽差院子,忍不住慢下腳步。院子裏靜悄悄,沒有什麽動靜,唐觀扯着耳朵什麽也聽不到。
就要離開院牆時,忽然聽到一把聲音:“你是說懷安縣找不到一棵槐樹?”
聲音裏帶着淡淡不悅,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聲音!
年輕男人,标準的京城口音,這口音他前幾天才聽過!
唐觀扶着挎刀急匆匆往回退,退到院門邊,小心往院裏看,上房臺階上站着一個輕袍男子。
玉色肌膚桃花眼!一管細長挺鼻、嫣紅薄唇!
唐觀驚得睜大眼,這個人,這不是碼頭……
唐觀聽他訓斥欽差大人的常随呂頌:“褚青娘一個女子都能找到槐葉,你找不到,本官要你何用?”
欽差!他是欽差!唐觀頭皮發麻。
褚娘子!
唐觀拔腿去追褚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