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
喬鑫攥着離婚證,久久不語。
周子青屈起食指輕輕碰了碰喬鑫的臉:“喬鑫,你能相信我了嗎?”
喬鑫看着他消瘦的臉,點頭。
周子青笑了,抓起喬鑫的手飛速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那陪我去醫院看看我媽?”
“嗯。”
路上喬鑫問:“阿姨怎麽樣?”
周子青目視前方:“不好,肝切了一大半,但是……擴散了。”
喬鑫想起他從太行山帶學生寫生回來之後的那天,周子青有些低燒,他陪着周子青睡了一下午,周子青醒來時恍恍惚惚地叫了一聲:“媽?”
“不用緊張,”周子青趁着等紅燈的間隙,伸手在喬鑫腦袋上摸了摸:“她見到你會高興的。”
喬鑫吓了一跳:“你告訴她……我們的關系了?”
“算是吧,”周子青頓了頓:“但她可能已經聽不懂了。”
喬鑫沉默。
很快就到了醫院,喬鑫跟着周子青一路穿過門診部,走進住院部的大樓。八樓腫瘤科,出電梯時喬鑫默默做了個深呼吸。
說出來有點可笑,快三十的人了,對醫院,竟有些恐懼。
先是老爸開着開着車突發腦溢血,那年喬鑫大四,從廊坊連滾帶爬地趕回甘城,沖進醫院——老爸卻已是雙眼緊閉,面無血色。插着呼吸機的緣故,他的胸口十分誇張地一起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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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喬鑫坐在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裏,不知所措地哭了很久。
再後來是阮琦——她死在獄裏,她媽看見她被蓋着白布擡出來的時候,忽然發了瘋一樣往前沖,幾個獄警連忙攔住她,她一個瘦弱的女人自然是掙不脫的,只能死命伸着脖子哭喊:“你們帶我女兒去醫院啊——去醫院啊——”
她總覺得女兒還能救回來。
這之後,喬鑫對醫院便有了些難于啓齒的恐懼,除了高中那次和周子青一起住院外,關于醫院,全是錐心刺骨的記憶。
“喬鑫。”周子青低聲叫道。
“啊。”喬鑫回過神來。
人來人往的走廊裏,周子青忽然拉住喬鑫的手:“走吧。”
“……嗯。”
兩個大男人牽着手走路,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周子青面色坦然,喬鑫心裏定了定,覺得好像沒那麽緊張了。很快就到了走廊盡頭的病房,周子青率先拉開門走進去,喬鑫跟在他身後。
病房裏有六張床,全部住滿了病人。
周子青走到病房最裏面那張靠窗的床前,彎下身子說:“媽,我回來了。”
他接着說:“媽,喬鑫也來了,”他側身,示意喬鑫站過來:“就是他。”
喬鑫站在床邊,彎着腰,愣愣地看着病床上的女人。
其實要不是知道這是周子青的媽媽,他大概看不出這是一個女人——她的頭發已經掉光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化療。她很瘦,皮包骨頭的那種瘦,露在外面的手腕上可以看見腕骨高高凸起。
“阿姨,”喬鑫說:“我是喬鑫。”
病床上的周媽媽半眯着眼,似乎輕輕點了下頭,又似乎沒動。
這時正好有護士推着車進來換藥,周子青走過去問:“張護士,我媽今天的藥都輸完了?”
“輸完了,”護士目光向病床上的周媽媽掃了一眼,壓低聲音對周子青說:“剛剛王大夫還在找你,他剛查完房,你去807找他一下吧。”
“好,”周子青點頭:“麻煩你了。”
周子青走過來,對着媽媽溫聲說:“媽,我去趟衛生間,先讓喬鑫陪着你,啊?”
周媽媽一動不動,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周子青拍拍喬鑫肩膀,去807找王大夫了。
喬鑫不知道周媽媽究竟還聽不聽得懂他們的話,只好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阿姨,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周子青上高中的時候,和他一起住過院的那個人。”
“阿姨……您聽得見嗎?”
周媽媽仍舊眯着眼一動不動,雕像一般。
喬鑫心裏不好受,他對周子青媽媽的印象,始終是當年那個優雅的婦人,皮膚很白,長發一絲不茍地盤起,黑色大衣襯得她十分高挑……
沒過多久周子青回來了,俯身為媽媽把露出來的胳膊輕輕放回被子下面。
“媽,”周子青輕聲說:“喬鑫都來了,你不給他打個招呼嗎?”
喬鑫看向周子青,發現他眼眶微微有些紅。
(二)
到了晚飯時間,喬鑫和周子青到醫院旁邊的小飯館裏吃飯,喬鑫終于能問:“大夫怎麽說的?”
“就是耗時間了,”周子青低聲回答:“讓我準備好後事,随時可能……”
喬鑫默然,周子青也才回來兩天,面對的卻是這樣的情形。
“其實,”周子青扯了下嘴角:“我覺得我媽就是在等我,大夫說她這個情況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那天我到病房,見到她,她眨了眨眼睛。”
周子青聲音有些哽咽,喬鑫鼻子也發酸——周子青已經那麽多年沒和他媽見面,該有多少話想對她說,但,已經太晚了。
一切已經太晚。
“喬鑫,我特別、特別後悔,”周子青捂着臉,聲音顫抖:“後悔得太晚了。”
“……”喬鑫不知該怎麽安慰他,在死亡面前什麽話都顯得無力,這世界上可挽回的事總是小部分。
“喬鑫,我媽快不行了……”周子青額頭抵在喬鑫肩膀上,低低抽噎着。
小店老板坐在收銀臺玩手機,似乎對這情景已經司空見慣。喬鑫伸手輕輕拍着周子青的後背,環住他顫抖的肩。也不記得在哪看的,說成長就是不斷告別,和活着的人告別,和死去的人告別。
但這告別,也太快了吧,快得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和那些人說幾句話。
雨越下越大,嘩啦啦地在門前形成一道雨幕,喬鑫攬着周子青硌人的肩膀,恍然想起那年冬天他和周子青住院,周子青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說你假裝頭暈吧,我不想回南京……
覺得就是昨天。
可一眨眼就到了今天,周子青在南京的雨聲中無聲痛哭。他滾燙的眼淚洇濕喬鑫的衣服,凸起的肩胛骨脆弱地起伏。
“……我在呢,”喬鑫閉上眼,臉頰貼着周子青烏黑的頭發,輕輕說:“我在呢,周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