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冬季

第56章

（一）

“這是……”

“我媽當年唯一留下的，就是這個。”

“當年？”

周子青目光一暗：“我高三，去北京那年，她算是單方面和我……斷絕關系了吧。”

喬鑫一愣，想起那年冬天他和周子青住院時，周子青的媽媽總是手裏捧着一本書，耐心地陪在周子青身邊。

“她和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周子青表情放空：“我媽是高中老師，她和我爸在一起的時候我爸還只是個科長……後來我爸的官越升越高，他們兩個的矛盾也越來越多……當初我爸安排我來甘城，我媽就很不願意，但是他不斷給我媽說好話，最後還是同意了，那個時候其實她已經很不高興了。”

“後來我要去北京讀高三，她就……崩潰了。”

喬鑫忍不住問：“為什麽？你爸給你安排了北京戶口，讓你去北京上學，這不是好事兒嗎？”

周子青輕輕笑了一下，喬鑫卻無端覺得他像是要哭。

“當時我也想不通，我爸能給我更多機會，更好的資源，她為什麽非要反對……現在才有點明白了，”周子青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像一個……旋渦，進去是容易的，但出來就很難了。”

喬鑫似懂非懂地問：“旋渦？”

“他們那個圈子，一腳踏進去就很難再出來，”周子青低嘆：“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給我說，以後就留在南京吧，在南京讀大學，工作……那會兒不懂她的意思，就總想出去看看，現在才明白過來出去了就很難回去了。”

喬鑫想這不是在說我嗎，從小到大除了大學那幾年，一直都待在甘城。

這很好？

有點驚訝，周子青這樣一路順風順水平步青雲的人，會羨慕這種一直待在一個地方的生活？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分別時周子青輕輕抓住喬鑫的手：“我明天就走了……會回來的。”

喬鑫想了想，問：“你主要是想跳出‘旋渦’，對不對？我只是個你離開的借口。”

周子青沉默。

兩人隔着一些距離，站在黑黢黢的小巷子裏，對面“嬌嬌發廊”的粉色牌子一閃一閃。

喬鑫心想，我沒說錯，是這樣的，這才是問題的核心吧——周子青這些年大概過得一點都不開心，他需要一個借口，給自己離開這種生活的勇氣。

半晌，周子青開口，不知何時開始他和喬鑫說話時已經沒了當初的游刃有餘，變得猶豫而小心：“喬鑫，我承認……我受夠這樣的生活了，我當初就不該選擇那條路，我後悔了……但是，”他停了一下，接着說：“但是你不是借口，這是第一次，有一個人這麽、這麽……喜歡我，喬鑫，你是特殊的……剛開始的時候我享受被喜歡的感覺，後來有點害怕了，就是那次和你提分手……現在我可以确定，喬鑫，我也喜歡你。”

周子青說完，長長舒了一口氣。

喬鑫說不出話來，心裏沒有觸動是假的——這是他喜歡了十一年的人啊。

但他又不敢全然相信。

因為這個人是周子青。

周子青見喬鑫不說話，便又說：“上次我看好的那幾個店面，你挑一下，趁着現在便宜。”

喬鑫才想起來還有這回事，但眼下的狀況——

“你這樣是不是洩露商業機密了？”喬鑫問。

“之前是，現在不是了，”周子青的話頗有些意味深長：“公司會撤回在甘城的投資，到時候別的公司頂上來，這事就和我沒有關系了。”

怎麽公司忽然要撤回投資？喬鑫忽然想起來那天晚上孟昭昭的父親打電話來痛罵周子青沒本事——不知道周子青下一步要怎麽辦？

但周子青顯然刻意避開了這些事。

身後的料理店靜悄悄的，身前的小巷子也是靜悄悄的，借着發廊的粉色燈光，喬鑫悄悄打量周子青的臉。

他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喬鑫一晃神，覺得似乎又看見高二那年在實中的禮堂裏，他偷偷打量過的那個，鋒利而驕傲的少年。

（二）

八月過去大半，天氣漸漸涼快了一些。

喬鑫的生活依舊循着之前的步調，在畫室帶學生畫畫，偶爾主持婚禮——多了一項，為開畫室做準備。

店面已經買好了，一層二層加起來兩百平不到，比喬鑫現在上班的畫室大了很多。接下來是裝修，喬鑫和張小梁一起跑遍了甘城的建材市場，比來比去最後還是決定用木地板，雖然木地板嬌貴又不好打理，但比較之下實在是比大理石好看了太多，喬鑫看着空曠的房間，幻想鋪滿木地板、灑滿陽光的樣子，心裏激動得想原地蹦幾下。

說到張小梁——他結婚了。

八月八號，一個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的日子，他和女朋友結了婚。婚慶公司就是劉一誠的公司，喬鑫請劉一誠給他打了個折。喬鑫當然沒當司儀，司儀是穿了身亮粉色西裝的小艾——這孩子又回來了，別人八卦地問他怎麽回來了，小艾瞟一眼劉一誠，“哼”了一聲不說話。喬鑫有點想笑，心說肯定又是一筆爛賬。

喬鑫是伴郎。他跟着張小梁起個大早去迎親，再一路跟到酒店，下車的時候盛裝的新娘由新郎背着，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她婚紗上的小亮片反射着陽光。

喬鑫一陣恍惚，又是婚禮——周子青的婚禮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不是沒有聯系過周子青。

畢竟開畫室的大部分錢是周子青的，決定買店面的時候，裝修的時候，喬鑫都給周子青打過電話、發過短信。

電話沒接，短信沒回。

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晃，晃久了卻也習慣了，沒回音就沒回音吧，反正他和他媽媽的照片還在我這兒呢。

這人……總不會照片也不要了吧。

宋辛對此嗤之以鼻：“拜托！照片！他不會提前去複印幾張啊！”

喬鑫讪讪的：“我覺得他沒必要故意吊着我吧……”

“這些死直男，”宋辛哼了一聲：“不要臉着呢。”

喬鑫總覺得宋辛是在罵連瑞……

張小梁結了婚就和女朋友——現在是老婆——趕回昆明上班了。喬鑫一個人慢慢裝修畫室，今天添一批畫架，明天添一張辦公桌……那天他正和家具城的師傅一起從三輪車後座往下搬新訂的木凳時，隔壁店面走出一個又高又胖的男人。

“兄弟，你這是開的啥啊？見你三天兩頭搬東西。”

“畫室，”喬鑫笑笑：“大哥你呢？”

“畫室？那好啊！”男人一拍手：“我這是面館！重慶小面！以後你的學生畫累了就來我這吃面啊！咱們可以搞個合作，你學生在我這裏辦會員卡有特別優惠，折上打折……”

喬鑫笑着點頭：“可以，可以……”

心想這大哥真是搞笑，一家面館還要辦會員卡？還想和我高端洋氣鋪了實木地板的畫室合作？沒門！

不過轉念一想，這文化産業區真是辦起來了，周圍的商鋪越來越多，入耳都是叮叮當當的裝修聲。

又過了兩天，喬鑫聽對面書店的小老板說，産業區的投資商換啦，最大的那家投資商不知為什麽撤資了，聽說現在好多公司擠破了腦袋搶着投資呢，咱們這塊地馬上就要漲價啦！

喬鑫點點頭。

晚上回家時老媽已經換好衣服，正要出門跳廣場舞。她指指桌上：“今天有個姑娘打電話找你，說是姓孟，我說你不在家，她留了個電話讓你打回去，”說着說着就開始擠眼睛：“鑫鑫啊，媽媽怎麽沒聽你提過有同學姓孟啊？哎小姑娘可客氣了，聲音特別溫柔……”

喬鑫猛地瞪大了眼，僵硬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