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冬季

第54章

（一）

周子青轉過身，臉沖着喬鑫。

盡管昏天黑地躺了兩天，他的黑眼圈仍然濃重，下巴上青色的也胡茬冒了出來。

喬鑫無言。十一年過去了，他其實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以這個角度凝視周子青，這麽近——又這麽遠。

我覺得我愛上你了。

喬鑫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天晚上，他和周子青去實中門口吃東西，周子青接了一個孟昭昭的電話，在那通電話的結尾他溫柔地說：“我也愛你。”

再往前推一點，在太行山下的賓館房間裏，周子青語氣平靜：“我知道愛情很重要，婚姻也很重要，但是……并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

……

“你不信，是嗎？”周子青問。

“我……”喬鑫目光投向別處。

“沒關系，”周子青笑了一下，雙眼卻波瀾不驚：“我能理解。”

喬鑫坐起來，背對着周子青：“我不是說你故意騙我，只是……周子青，就算你現在，此時此刻，覺得我很好，那以後呢？”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我們差得太遠了，”喬鑫輕嘆一聲：“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周子青沉默。

在稠密的寂靜裏喬鑫覺得心髒生疼，一種類似窒息的感覺在五髒六腑裏蔓延——周子青給我說他愛上我了，我竟然一點都不激動，也不高興。

“喬鑫，我——”

一陣鈴聲打斷了周子青的話。

喬鑫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機，是張小梁。

“喬鑫……”張小梁聲音低沉。

“嗯，怎麽了？”張小梁剛回來的時候說要和女朋友辦婚禮，這麽久了也沒辦，喬鑫打電話問過一次，他只含糊地說“還沒定下來”。

“……”張小梁重重咳了兩聲，說：“你有沒有阮琦的電話號碼？”

“……”喬鑫猛地提起精神，淡淡道：“沒有啊，我怎麽可能有她的號碼啊。”

“……也是，那我問問別人吧。”

“你，”手指無意識地捏緊桌子的邊緣：“你找阮琦幹什麽？”

“也沒什麽，”張小梁促狹一笑：“這不好多年沒聯系了麽……過段時間結婚給她發請帖啊。”

“……你不是說回來結婚麽，怎麽待了這麽久了也沒信兒？”

張小梁不說話了。

“你和你女朋友，是不是因為阮琦吵架了？”

張小梁還是不說話。

喬鑫知道自己一定猜得八九不離十，便也不說話，就和張小梁耗着。

半晌，張小梁開口：“本來都要發請帖了，那天我不在家，她在我家閑着沒事翻我的舊書……看見阮琦給我寫的信了。”

噢。

沒錯，高中那會兒哪有智能手機，發短信煲電話粥又要花錢，小情侶們最常用的聯系方式是寫信。

你一封我一封，精致帶香味兒的信紙寫得工工整整又密密麻麻，寫錯了一個字還會不厭其煩地重新謄寫一遍。寫完了，拜托某個同學送過去，收到信的那人頂着全班的起哄，小心翼翼拆開信封。

雲中誰寄錦書來，那是真正的錦書。

但——

捏着桌角的手指指尖泛白，喬鑫不會去問張小梁為什麽會留着那些信。

因為答案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好好哄哄她，該說實話就說實話，”喬鑫低聲勸說：“誰還沒初戀啊，她是氣你瞞着她吧。”

張小梁嘆氣：“她實在不講道理……”

“女孩兒麽有點脾氣才可愛啊，”喬鑫閉上眼：“趕快去道歉吧，你聯系阮琦幹什麽？這都過了多久了？有譜嗎？你別因為一時沖動，造成不可挽救的矛盾啊。”

張小梁又不說話了，幾秒後，悶悶地應了一聲：“我想想吧。”

“嗯……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喬鑫頓了頓：“等着喝你喜酒啊。”

“那當然，必須的。”

挂了電話，喬鑫放下手機，頹然坐在椅子上。

“喬鑫，”周子青湊過來：“怎麽了？”

像是有一大團蘸了水的棉花堵在胸口。

喬鑫握住周子青的手：“剛剛那個阮琦，其實已經不在了。”

“……”

喬鑫苦笑：“我們是高中同學，那會兒他和我哥們談戀愛，特別……如膠似漆的，就是她，還讓我去考央美，”說着說着低下頭：“那樣我就能和你在一個城市了……我哥們特別喜歡她，他倆還說好了一起考甘城學院……但是她其實一直愛另外一個人，13年，她自殺了。”

後來我沒考上央美，他們沒有在一起。

“周子青，”喬鑫輕聲說：“我這人，怎麽說……胸無大志，我和你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從小到大都沒什麽夢想。”

——只有你是我少年時的夢想，我想和你一起去北京所以我想考央美——努力了但是沒考上——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

哪有什麽成熟，不過是被這個世界一棒子一棒子砸得鮮血淋漓，結了疤，變得面目模糊。

在我還有夢想的時候我也相信我們都會風風火火地長大，彼此陪伴，獲得幸福。

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那些我以為會一直陪着我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我越來越看不清我以為能追趕上的你的背影，周子青，這個世界的殘酷是無法想象的。

你的殘酷也是無法想象的。

（二）

喬鑫已經四天沒見周子青，沒和周子青聯系過。

那天周子青聽完他的話沉默了很久，然後起身穿衣洗漱，不用多久又恢複成了那個衣冠楚楚意氣風發的男人。

喬鑫也洗了把臉，穿好衣服。

大夢兩天，也差不多了。

誰也不說話，直到走出酒店，周子青叫住喬鑫：“我問個問題。”

“你說。”

“你非常愛我，對嗎？”

“……對。”

“以後還會愛我嗎？”

喬鑫臉色難堪，周子青一定要把他剝得皮都不剩嗎？

“以後太長了。”

“十一年已經很長了。”

“所以？”一陣怒火沖上來：“周子青你能不能別玩我了？”

“沒有玩你，”周子青雙手扣住喬鑫肩膀：“你給我一個月——不，一個半月的時間，行不行？”

“什麽意思？”

“你等等我。”

周子青忽然湊近，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低頭吻了一下喬鑫。

下午六點，學生一個個背着畫具走了，只有葛昊磨磨蹭蹭坐在桌面收拾東西。

人走光了，葛昊走過來：“老師，我……咱們能聊聊嗎？”

“聊吧，”喬鑫指指沙發：“你坐吧。”

他已經因為周子青焦躁糾結了很多天，能暫時不想周子青的事兒，也是難得。

“我男朋友正式向爸媽出櫃了，”葛昊低着頭笑了一下：“為了我。”

“嗯，挺好的……然後呢？”

“喬老師，”葛昊看着喬鑫：“你說，我要不要也出櫃啊？”

“……”喬鑫想，原來是另一件讓人頭大的事。

“我覺得我得給他安全感，你說對不對，他出櫃了我不出……他會沒有安全感吧？”葛昊邊說邊點頭：“我說的沒錯吧。”

喬鑫只覺無力：“出櫃不是鬧着玩的。”

“我沒鬧着玩！我資料都查好了，我準備先給我爸媽看一下這些資料，扭轉一下他們對同性戀那些不對的認識，然後再坦白，至于艾滋病以後再說。”

“你都打算得這麽仔細了還來問我幹什麽——等等，你說什麽？”喬鑫猛地反應過來：“艾滋病？”

“他有艾滋病……但是現在艾滋病是可以控制的，按時吃藥就跟普通人一樣！”葛昊咬咬嘴唇：“我知道爸媽真急了特恐怖，我姐就是，當時非要和我姐夫結婚，家裏人都不同意——鬧得那個翻天覆地，所以我不能跟我爸媽說他的病。”

“你……”

“喬鑫，”門口忽然響起一個冷冷平平聲音：“下班了麽？”

喬鑫和葛昊都愣了。

最後出門的學生沒把門帶上——周子青都聽見了！葛昊的話！

！！！

“葛昊！”喬鑫急忙走向他。

葛昊已經面白如紙。

（七夕快樂——沒七夕可過的作者。）